接著,孫少安就心急火燎去找他的同學劉根民。


    根民現在是石圪節鄉鄉長,手中握有大權。老同學對他的支持一如既往。不過,他有點遺撼地說:“你來得太遲了!前不久,省上的山區建設委員會發放了一批無息有償投資貸款,現在都已經被人貸光。你隻能通過農業銀行貸機械設備款月息九厘六。”


    當然,這麽大數字的款項,鄉信用社無權批準,得要上報縣農業銀行。根民說他可以給周文龍縣長掛個電話,讓周縣長在縣農行通融一下。


    這樣,孫少安返迴村子,就找到管公章的田海民,讓他給鄉信用社寫一份貸款申請。海民說他不會寫。少安隻好和他一塊湊合著,總算寫成一份“申請書”——申請石圪節信用社:我村村民孫少安,在村上建有一座磚場,由於設備陳舊,產量低,經濟效益差,今年準備增修設備,提高產量,因資金周轉困難,特向貴社申請代(貸)款壹萬元,希望解決為盼!


    此致敬禮!


    雙水村村民委員會(蓋章)


    孫少安拿著這份貸款申請書又返迴石圪節。鄉信用社的信貸員告訴他,劉鄉長已給他打過招唿,因為他們雖然沒按規定去他那裏調查,就寫好了可行性報告。當然,這要上報縣農業銀行。縣農行批複後,其中九千元機器款和另外的運費將轉帳結算,不準提現金,錢會直接匯到河南鞏縣。他可以提剩下的幾百元現金作為零用錢。按往常,縣農行的審批少說也得半月二十天。


    “這太慢了!”少安著急地叫道。


    但沒有辦法,他隻能迴村去耐下心等待。


    可是剛過三天,石圪節的信貸員就跑來說,他申請的貸款縣農行已經批複了。信貸員驚訝地對少安說:自他當信貸員以來,縣農行還沒有這麽快就批複這麽大宗的貸款!


    孫少安心裏明白,是根民給周縣長打了電話,才如此迅速地解決了他的問題。現在這社會,即是辦正事,也得走旁門拐道!


    這樣一來,他就得立刻動身到河南鞏縣去提貨了。臨走前,秀蓮連夜為他出遠門而打點行裝。


    到河南去!這對少安來說,也是一次非同尋常的經曆。在此之前,他最遠隻到過黃原。


    現在,他將不僅走州過縣,還要通過本省省城,到外省去辦一宗大事。過去,都是河南人到他們這帶來做生意;而現在,黃原人也要涉足那個漂泊者們的故鄉去了。


    中國的大變革使各省的人都變成了不安生的“河南人”。如今,汽車、火車、輪船、飛機,客員急驟暴滿,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各地的個體戶生意人。最有趣的是,大多數火車臥鋪的軟席都被這些腰裏別著大把人民幣的生意人占據了。瞧吧,這些人穿著粗劣的西裝,脖項裏挽著結死蛇一般皺巴巴的領帶,操著醋溜普通話,蹬著髒皮鞋,理直氣壯地踏進了鋪紅地毯的軟臥房間;而把許多身份優越的老幹部擠到了擁擠不堪的硬臥車箱。幹部有權,但權力有限。人民幣魔力無邊,隻要肯出高價,二道販子手裏有的是軟鋪票。至於軟鋪票如何流入二道販子手中,普通人隻有想象的權力,以後這種局麵一直維持到一九八七年,鐵道部才不得不發了一個專門文件予以限製——因為鐵路上連外賓的軟臥都不能保障了。


    一九八二年夏天從黃原山區出發的孫少安,還沒有這種氣派。他仍然屬於貧困地區那些痛苦創業者的行列。他的裝束在石圪節一帶農民中間就算是很“現代”了,其實仍然是一副土包子模樣。他身上裝著一點有限的錢,勉強可以去河南打個來迴。當然,他已經遠遠不是傑出的柳青所描寫的那種五十年代的創業者形象,到外地辦事還背著家裏的饃,孫少安甚至很有氣魄地在個體商販那裏買了兩條高價“紅塔山”牌香煙,以備一路上應酬。


    他在黃原沒有停留。


    他在銅城也沒有停留。


    他甚至在繁華的省城也沒有停留。


    他心急火燎,坐罷汽車,又坐火車,急迫地向河南趕去。製磚機提不迴來,一切都無從談起!再說,那是一件萬把塊錢的東西啊!一點都不敢大意!


    本來,他應該從銅城拐到大牙灣去看看弟弟。或者至少應該在省城停留一天,去看看上大學的妹妹。說實話,正是弟弟和妹妹有了出息,才使他對生活更有了信心,以至於激發起更大的雄心和魄力。他很想順路見見這兩個親人,可又實在耽擱不起時間。看來隻能在返迴時再去看望他們了。


    少安是第一次坐火車。他找了一個靠窗戶的座位,聽著車輪在鐵軌上的鏗鏘聲,出神地望著車窗外綠色無邊的中部平原。最使他驚訝不已的是,眼前竟連一座山也看不見了。啊啊,世界上還有看不見山的地方?


    列車喧吼著駛過遼闊的中部平原,在聞名天下的三門峽跨過鐵路大橋,進入河南剩這裏的黃河已經很寬闊了。少安覺得,幾年前他去山西丈人家買那頭騾子時,也曾在一座大橋上仔細看過黃河。不過那裏的黃河水麵很窄,橋也沒這裏長。想當年,他是騎著光脊背騾子過橋的,而現在坐著火車跨過了這座更為壯觀的大橋。那時過黃河,他是為了買頭騾子;現在他卻是為自己的磚場買一台價值近萬元的機器!


    孫少安帶著創業者的激情,一到河南鞏縣,立刻就辦妥了製磚機的事。


    等他返迴省城,算了算時間,覺得製磚機幾乎和他同時出發直達鐵路終點銅城,因此無法停一來去看妹妹,隻好遺憾地即刻向銅城趕去。


    現在,他連到少平那裏走一趟的時間也沒有了。從銅城把製磚機運迴雙水村,需要很快在此地包一輛專車。可是他在銅城人生地不熟,到哪裏去包車呢?


    他突然想到了他們村的金光明。聽說光明去年就調到這裏,當了原西百貨公司駐銅城采購站的站長。


    他費了好大勁,才在“勞動飯店”找到了金光明——原西的采購站在這裏長期包著兩個房間。


    金光明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來不象個商業幹部,倒象個大學講師。他很熱情地接待了少安。盡管金家的人都對他二爸孫玉亭反感透頂,但這幾年對他們一家人還比較尊重。這種新關係最初的建立,應該歸功於少平——我們知道,正是他利用給金光亮家的三錘補習功課,才打破了金、孫兩家將近十年的“三不政策”。


    同村人突然相逢在異鄉倒使兩個人都感到十分親切。當少安向他提出他的困難後,神通廣大的金光明二話沒說,很快就跑出去給他聯係好一輛車。


    “正好,”金光明高興地說,“我給我哥買好了兩箱蜂,還發愁沒個熟人捎迴去呢。這下咱倆的問題都解決了!”“那還有啥問題!蜂可以直接運迴咱們雙水村。”少安說。“先還不敢運迴村裏!你先捎到原西城我一個熟人家裏,這人是個養蜂行家,罷了叫我哥到城裏去,先學一學,再把蜂運迴去。你知道,我哥沒養過這東西,一下運迴去,他老虎吃天,無法下手!”


    光明立刻給原西城他的熟人寫好一封信,交給了孫少安。他然後感謝地對少安說:“你還是有氣派!敢弄這麽大的事!我哥和我弟弟雖然生活沒什麽大困難,但錢也不寬裕,買化肥常得我操心。歸根結底日子要自己過哩!我給我哥買了兩箱蜂,弄好了,也是來錢處。我弟弟的情況稍好些,聽說光輝媳婦在咱們村的公路邊上賣茶飯,還有些收入……”“收入不錯!”少安說。


    當天晚上,光明在另一間房裏臨時搭了個鋪,少安就在這裏睡了。


    第二天,他坐在包車的駕駛樓裏,拉著他的製磚機和光明捎給他哥的兩箱子蜂,離開了銅城。


    他在黃原住了一個晚上。當天下午,他跑到東關去打問雇用一個燒磚師傅。原來的師傅在他的磚場關閉後就走了,現在他不得不另雇人。燒磚是技術性很強的活。需要有個行家指導——哪怕掏大工錢也得雇個內行師傅。


    交運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人——也是個河南人。不過,這人說不能馬上跟少安起身,得把他手頭的瓦盆賣完才行。


    少安一聽說他賣瓦盆,心中不免有些疑問:他究竟會不會燒磚?他隨即拐彎抹角問了這人一些燒磚的事,河南人倒也說得頭頭是道。


    於是,少安現場拍板,把他的住址留給了河南人;這人保證說,他過幾天一定會及時趕到雙水村。


    在黃原順路辦完這件當緊事,第二天少安就迴到了原西。他先到城裏卸下了金光亮的蜂箱子,然後在中午前後迴到了親愛的雙水村。


    從離開村子到返迴來,他一路上隻用了八天。


    他的返迴對雙水村來說,當然是一件大事!尤其是那些企圖指靠他的人,一聽說他迴來了,立刻興奮地紛紛從金家灣和田家圪嶗趕到了他的磚常人們笑逐顏開地撫摸著他買迴來的龐然大物,把這鋼鐵家夥看成是他們共同的財神爺。田五在鬧哄哄的人群中說開了“鏈子嘴”——孫少安,走河南,買迴個東西不簡單,嘴裏吞下泥疙瘩,屁股後麵就屙磚!


    眾人的熱烈情緒使少安深受感動。在生活中,因為你而使周圍的人充滿希望和歡樂,這會給你帶來多大的滿足!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幾天之後,賣瓦盆的河南人不失前約,如期地來到了少安門上。


    河南師傅一到,少安的磚場就重新開張了。他一下子雇用了村中三十幾號人馬,開始另建四個大燒磚窯;同時開動新買迴的大型製磚機,打製磚坯。


    自實行責任製以來,雙水村還沒有過這麽多人聚在一塊勞動。村子南頭這個小山灣裏,機器的吼叫和喧騰的人聲不免叫人想起當年農業學大寨的場麵。但今非昔比,這裏不再有紅旗和高音喇叭,而是主要的是,這磚場屬於孫少安個人,其他人都是來賺他的“工資”——男勞一天三元,女勞一天一元五角。少安的媳婦賀秀蓮,臉上帶著出人頭地的滿足,既是她丈夫的“副統帥”,又是給眾人記工的會計。所有來這裏幹活的人,都是雙水村目前的“窮人”;有田家圪嶗的,也有金家灣的。孫少安盡量滿足了村裏所有想來他這裏賺幾個緊用錢的村民。有些家戶的男勞還要忙自家地裏的農活,他就讓他們的婆姨和子女來上他的工。他的行為大得人心,雙水村有許多人為他歌功頌德。


    他二媽賀鳳英也來了。她還當著村裏的婦女主任,隻不過這職務早成了個名義。幾年來,她和她丈夫在村裏都沒什麽“工作”可做。那光景依舊過得沒楞沒沿,她不得不屈駕來侄兒這裏賺幾個買化肥的錢。少安夫妻不好意思叫二媽也和眾人一樣去刨土挖泥,隻好讓她幫秀蓮在家裏做飯。


    孫少安搞起這麽大攤場,又雇用了村裏這麽多人,在東拉河前後村莊馬上傳揚開來,有些鄰近村莊沒辦法的莊稼人,也跑來想上他的工。他趕快婉言謝絕了。現在這麽多人就夠他心驚膽顫的——一月下來光工錢就得開兩三千塊!實際上,他最多用二十幾個人就夠了,隻是因為同村人抹不開麵子,才用了如此多的人——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一種人情和道義感,而不是他有多大經濟實力。


    眾人在這時當然不能象在自己地裏幹活,可以隨便晚出早歸,得象以前的生產隊一樣,天明出工,天黑收工。


    後半晌,那些從自己地裏早歸的村民,都不由紛紛串到這裏來,蹲在磚場周圍,觀看少安的紅火場麵,在這些旁觀者中間,有時也能看見我們的孫玉亭同誌。


    熱愛集體場麵似乎是玉亭的天性。盡管他也知道,這場麵和當年的農田基建大會戰屁不相幹,但幾年來他終歸又看見了一群人湊到一塊勞動的場麵,不能不使他觸景生情,唏噓感歎。有時候,在這紛亂的人頭上空,他恍惚看見一麵麵紅旗在風中招展……別了,往日那火紅的歲月!


    孫玉亭蹲在侄兒的磚場邊,吸著從他哥煙布袋裏挖來的旱煙,心緒煩亂地思前想後,不時用手指頭把流在嘴唇的清鼻涕抹在他的破鞋幫子上。世事變了,他還是一副窮酸相,一身破爛衣服,胸前的鈕扣還是缺三掉四,旱煙照樣由他哥供應。要不是大女兒衛紅已長成個懂事姑娘,相幫這對“革命夫妻”種地,一家五口人恐怕連口也糊不祝這不,鳳英現在也隻好投在“資本主義”門下,賺幾個“下眼”錢。


    玉亭不僅光景沒變,其它“愛好”也沒變。他一直不間斷地到小學教師金成那裏取來報紙,搶著趕天黑看完(晚上他點不起燈),如此關心“政治”的人,至少在東拉河一帶的農村實屬罕見!


    由於玉亭經常看報,因此在任何時候都很了解“目前形勢”。


    當侄兒擴建後的磚場裝起第一窯磚坯的時候,對“目前形勢”很了解的孫玉亭,忍不住給侄兒出了個“點子”。他對少安說:“目前報紙上正宣傳幫窮扶貧的萬元戶哩!你比他們報紙上宣揚的那些人都突出!因此,你要叫人知道你的光榮事跡哩!”


    “怎?咱自己給報紙上寫稿子表揚自己?”少安笑著對一本正經的二爸說。


    “還要咱自己寫?隻要你鬧騰一番,他上麵的人搶著報道哩!”孫玉亭嘴一撇,驚奇辦大事業的侄兒竟然如此缺乏“政治頭腦”。


    “你說怎鬧騰哩?”少安仍不明白他二爸的意思。“嗨!這有什麽難的?你幹脆弄個隆重的點火儀式,給鄉上和縣上的機關發出請貼,讓他們都來參加。你破費一點錢,辦幾桌酒席,晚上再包一場電影,把氣氛造得轟轟烈烈。你現在又不是出不起這兩個錢?再說,錢是小事,關鍵是個政治影響!你既然要刮風下雨,為什麽不先來個吼雷打閃?你連光榮都不會光榮!”孫玉亭說到興頭上,竟然居高臨下指教開了侄兒。


    二爸的一番話倒使少安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破敗的“革命老前輩”現在還保持著這麽高昂的“政治”激情。


    吃驚之餘,少安才細細思量,他二爸這個提示說不定還有些“意思”哩。說老實話,在此之前,他可從沒往這方麵想。因為村中許多人缺錢花而求到他門上。他也誠心想幫助這些人,這才促使他擴建了磚常既然如今事情到了這一步,按二爸說的,宣揚一下又有什麽不好?孫家已經晦氣了幾輩子,利用這機會衝衝晦氣也值得!另外,那年他冒充了一迴冒尖戶,心裏很不美氣,總想堂堂正正在世人麵前“光榮”一迴……好,現在這也許正是個機會!


    不過,他又盤算,人家上麵的幹部會不會接受他一個老百姓的邀請,來參加這樣一個儀式呢?


    當他吱唔著對二爸提出這個疑問後,孫玉亭立刻胸有成竹地說:“沒問題!上麵正打著燈籠尋找這號先進典型哩!出了這號典型,也是他們的成績。不怕!這事如果你情願,就交給我來辦!準保落不了空!”


    孫少安被他二爸煽得心火繚亂。他即刻去征求“內當家”的意見。秀蓮滿心支持,說:“二爸這主意好!過了事情,你還能認識上麵的幹部,以後也好辦事!”秀蓮把孫玉亭策劃的“政治活動”說成了“過事情”——就象農村辦婚嫁喜事一樣,盡管說法不同,基本也就是那麽一迴事!


    少安放話以後,孫玉亭立刻緊張地行動起來,他就象當年幫助田福堂“鬧革命”一樣,拖拉著一雙綴麻繩的破鞋,興奮地前後村亂跑,連自家地裏的活都不幹了,撂給了他的大女兒衛紅。


    孫玉亭先張羅著在自家土炕的破席片下,找出了幾張春節寫對聯剩下的紅紙,讓鳳英剪了一疊“請柬”,由他親自用毛筆填寫好邀請的單位和人名;接著就火燒屁股一般躥到了鄉上。因為鄉長劉根民是少安的同學,少安自己不好意思去,就把這些事全權交給二爸去執行。


    我們真沒有想到,玉亭在新形勢下仍然可以發揮自己的“特長”。我們更想不到,他這次竟然利用這特長為“資本主義”鳴鑼擊鼓!無論如何,這孫玉亭還是孫玉亭,雖說“政治”不同以往,但革命熱情未減半分!


    當孫玉亭給鄉長送上請柬,並眉飛色舞描繪了他將為侄兒設計的“點火儀式”後,劉根民也有點激動了。鄉長恍然大悟地說:“是呀,少安的確是咱們石圪節鄉的好典型!這樣,玉亭你把給縣上的請柬放下,我現在就給周縣長打個電話,爭取讓縣上最少來個鄉鎮企業局的副局長參加這個點火儀式!”


    孫玉亭眼巴巴地看著劉鄉長給周縣長打完電話。劉根民放下話筒,咧開嘴笑著說:“你迴去給少安傳話,到時周縣長要親自來參加他磚場的點火儀式哩!”


    孫玉亭驚得目瞪口呆,興奮得使他渾身冒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拖拉起破鞋就往迴跑,一路上絆了好幾個馬趴……啊啊!縣長也要來?孫少安一聽事情鬧了這麽大,心裏又高興又焦急。高興的是,他似乎真的成了個人物,連縣長也要來上他的門。焦急的是,他怎樣才能把這個“儀式”搞好,千萬不敢鬧出什麽笑話來!


    少安和妻子一商量,便把在他這裏做工的婆姨女子都抽出來,在他二媽和秀蓮共同指揮下,碾米磨麵,緊急準備待客的茶飯。與此同時,玉亭馬不停蹄地跑著鄉上聯係好一場電影,準備“點火儀式”結束後的當天晚上放映。


    臨近點火的頭一天,秀蓮喂肥的那頭豬也在他們新家的院畔上被宰倒了……這消息一時三刻就傳遍了全村。幾天來,雙水村大人娃娃都早就議論著孫少安的點火儀式,熱心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雙水村又一次沉浸在節目般的氣氛中。許多莊稼人今天都不再出山,紛紛趕到村子南頭孫少安新建的院落及其新建的磚場,準備觀看這新時代的新把戲。


    孫玉亭憑借豐富的想象力,用一把破掃帚做好了一個火把,並且澆了一瓶煤油,以便在那個莊嚴的時刻點燃爐火。


    中午前後,石圪節原武裝專幹、現任副鄉長楊高虎,率領鄉上所有在機關的幹部,先一步趕到了雙水村。高虎不是生人,當年雙水村搞農田基建大會戰時,他就是副總指揮;並且曾協助公社主任徐治功鎮壓過孫玉亭和王彩娥“麻糊事件”引起的那場大動亂。兩年前還來這裏搞過生產責任製。


    高虎一到,撇下其他人,自己先抓緊時間上廟坪山打了一會山雞——這是他永遠的愛好。與楊副鄉長一起到來的還有鄉上的電影放映隊,他們已經動手在磚場的空地上撐起一麵雪白的幕帳。


    鄉長劉根民還沒有到,他此刻正在石圪節對麵的公路上等候從原西縣來的周縣長。根民剛給縣政府辦公室掛了電話,說周縣長和幾個部局長以及縣委的通訊幹事,已經坐麵包車出發了。


    下午兩三點鍾,孫少安的磚場周圍聚起了黑鴉鴉一片人群。村中大部分人都趕到了這裏,加上過路的外地村民和鄉下幹部,足有二三百人。


    四點鍾左右,從南麵開來的一輛麵包車,停在少安家院子下麵的公路上。劉根民先從車裏跳出來;緊跟著,一些提黑人造革皮包的“大幹部”一個接一個出了車門。孫少安一直攆到車門口去迎接鄉縣領導。


    當劉根民把少安介紹給周文龍時,縣長握住他的手,先大大讚揚了一番他幫扶貧困戶的可貴精神。


    相隔幾年,周文龍的變化也讓我們大為驚訝。想起幾年前,他在柳岔公社搞那一套極左做法,至今還令人不寒而栗。生活和時代的浪濤漸漸衝刷掉他身上的那些“革命”火藥味,使他看起來成熟多了。省黨校學習兩年畢業後,他先是任原西縣革委會的常務副主任——我們記得,為此,田福軍曾和張有智有過一次艱難的談話。黨政分開後,文龍就擔任了縣長職務。


    外界並不知道,縣委書記一直和周文龍鬧矛盾。憑過去對這兩個人的印象,人們一般會認為有智同誌肯定是正確的,可是,說實話,原西縣這幾年的工作主要是周文龍在撲騰著搞。他有文化,有專業知識,接受新思想快,又能吃下苦,經常在全縣各個地方跑。而令人費解的是,有智這兩年精神狀態越來越消沉,動不動就跑到老中醫顧健翎那裏開一大包補藥。工作能推就推,權力不該抓的也抓住不放。而文龍由於自己過去犯過錯誤,隻能忍受和遷就縣委書記這一切所作所為。這兩個人先後發生的變化,應該提醒我們不能老是用一種眼光來看待人。不要以為一個人一時正確,就認為他永遠正確。也不要因為一個人犯過錯誤,就斷定他永遠不可再加入優秀者的隊伍。道理是如此簡單,事實又不斷在佐證,可是生活中用不變的眼光看待人的現象卻是常常存在的。幸虧田福軍不是這種人,因此才不抱偏見,甚至不計個人恩怨而重用了這個曾經竭力反對過他的人……現在,周文龍進了少安家。他開始熱誠地詳細詢問少安的磚場情況,並不時和縣上有關的部局長商討全縣範圍內怎樣發展蓬勃興起的鄉鎮企業……半個鍾頭以後,這一群上麵來的領導人就在孫少安的陪同下,向他的磚場走去。孫玉亭拖著爛鞋,臉上帶著消失了幾年的狂熱,手忙腳亂地在前麵引路。


    同一個時刻,在少安家的兩個邊窯裏。婦女們正忙亂地準備飯菜,菜刀在案板上叮叮咣咣直響——一旦點火儀式結束,就要開始吃慶賀飯。這頓飯招待的可不是一般人!做飯的婦女們臉上都帶著某種緊張神色。象是在操持敬神的祭品。為了使領導們吃飯時涼快些,田五和幾個人把村裏借來的幾張飯桌,支架在了院子背陰的涼崖根下。


    現在,以周縣長為首的一群領導,已經來到磚場上。人群立刻擁擠著包圍了這些領導,紛紛觀看“大幹部”究竟是個什麽樣——老百姓能這麽近看一迴縣長也不是一件容易事,這將是他們一生中的重大經曆。


    雙水村我們所熟悉的那些人物,大部分都在這裏露了臉。即是象金俊武這樣矜持自尊的人,也經不住如此場麵的誘惑,站在人群中張著驚愕的嘴巴觀看這氣勢非凡的一幕。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我們在人群中沒有發現孫玉厚老漢。


    少安他爸到哪裏去了?他兒子這樣體麵排場的大喜事,他怎麽能不來跟著榮耀一迴呢?


    孫玉厚老漢現在就在東拉河對麵山上他的玉米地裏。此刻老漢一個人心不在焉地鋤莊稼,似乎和河這麵的事毫不相幹。


    玉厚老漢今天一早就出山了。他隻讓少安媽過去幫兒媳婦去操勞。他自己不想參與兒子紅火熱鬧。不知為什麽,他一點也不為兒子的壯舉而感到高興和榮耀。相反,他心中一直有種莫名的懼怕和擔憂。他說不清楚他懼怕和擔憂的倒底是什麽。總之,即使全中國的人都為他的兒子歡唿,孫玉厚老漢也永遠心懷這種懼怕和擔憂啊!


    當然,他今天實際上也無心做活,隻是到這裏來躲避某種在他看來類似災禍一般的事件。他不時把鋤撂到地裏,蹲在地畔上的玉米林中,憂心忡忡地看著對麵那片亂得象馬蜂窩似的人群和那塊高懸在人頭上的“耍電影”的白布帳。在這全村歡騰喜慶的日子裏,蹲在這裏的他簡直就象個不吉祥的怪物。而老漢自己瞅著對麵人群頭上的那塊白布,也奇怪地聯想起喪事上的孝布。


    他嘴裏吸了一口涼氣,渾身打了一個寒顫……這時,在東拉河這麵人頭攢動的場地上,孫玉亭一臉莊嚴點燃了他那把破掃帚,交給了侄兒。一股嗆人的煤油味彌漫在空氣之中。孫少安尊敬地將火把又傳遞給周縣長。縣長滿麵笑容走到燒磚窯口,點燃了爐火。人群中立刻掀起了一片喧嘩聲。幹部們舉起胳膊使勁鼓掌。整個點火過程的形式,倒象是召開奧林匹克運動會!


    接下來,村、鄉、縣各級領導先後都即席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當然都是表彰孫少安和賀秀蓮的。


    等最後講話的周縣長話音一落,孫玉亭就指揮人放開了炮。一霎時,劈劈叭叭的炮聲,人群的喧鬧聲,加上熊熊的爐火、飄飛的硝煙和亂腳淌起的黃塵,把這個“點火儀式”的熱鬧氣氛推向了高潮……我們發現,剛才代表雙水村“致詞”的是羊奶喝得紅光滿麵的金俊山(他已成了奶羊專業戶)。


    那麽,有這麽多“上級領導”光臨的大好場麵,而且就在雙水村,村裏的黨支書田福堂豈能不在這裏露臉呢?當然,我們也知道,他一直和孫少安有隔閡。但是,福堂向來是個精明的政治家,他不會因臉皮就連“大場麵”都不顧——他終歸還是雙水村的“一把手”嘛!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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