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絆絆磕磕下了樓道,重新迴到馬路上。


    他解開上衣的鈕扣,讓秋夜的涼風吹拂他熱烘烘的胸脯。現在他腦子裏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他隻記著一個字:醋!


    他立刻來到礦部前,但看見所有店鋪的門都關了。


    他發愁地立在馬路邊,不知到何處去買點醋?晚上必須搞到!明早上七點鍾就要喝,而那時商店的門還不會開呢!


    他抬頭望了望山坡上密麻麻的燈火,突然想:他能不能到礦工的家戶裏去買一兩毛錢的醋呢?


    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兩條腿已經迫不及待地向山坡上的燈火處走去了。


    在大牙灣煤礦,能住進這層樓的隻能是幹部和雙職工。大部分礦工的老婆和孩子都是“黑戶”——連戶口也沒有,怎有資格住公家的房子呢?


    說實話,礦工太苦了。如果身邊沒有老婆孩子,那他們的日子簡直難以熬過。在潮濕陰冷的地層深處,在黑暗的掌子麵上,他們之所以能夠日複一日,日日拚命八九個小時,就因為地麵上有一個溫暖而安樂的家。老婆和孩子,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太陽,永遠溫暖地照耀著他們的生活。因此,他們把家屬的戶口都扔在農村,在礦區周圍隨便搭個窩棚,或在山崖上戳幾孔小窯洞,把老婆孩子接過來,用自己的苦力養活著他們,而同時也使自己能經常沐浴在親人們的溫情和關切之中。


    這樣,在整個礦區周圍的山山窪窪,溝溝渠渠,就建立起一片又一片的“黑戶區”。一般人都是同鄉人擠在一塊,口音,生活習俗都相同,有個事可以互幫。因此,就形成了“河南區”、“山東區”和黃土高原、中部平原等各地的“黑戶區”。一般說來,河南人住宿比較講究,即是幾座低矮的茅草房,院落也收拾得幹幹淨淨,牆壁都刷成白的——似乎專門和煤作對比色!不僅大牙灣,銅城所有的煤礦,都布滿了這樣的“黑戶區”。


    孫少平現在走進的正是大牙灣的“河南區”。


    他穿過鐵路,上了一道小山坡,隨意走進一個小院子(他想不到以後會和這小院結下那麽深的不解之緣!)。這院落連同三四個小房子,都可以說是“袖珍”形的。房子隻有一人多高,如果伸出手臂,就可以隨便在房頂上拿放東西——那上麵就是擱著許多日用雜物。


    “你找誰呀?”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歪著頭在院子裏問他。


    少平蹲下來,先笑嘻嘻地位住他的小胖手,問:“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明明,王明明!”


    聽孩子的口音,少平知道這是一家河南人。


    這時,一位三十大幾的男人從屋裏走出來,驚奇地打量著他,顯然弄不明白一個陌生人來他家幹什麽?這人臉色有點白,是一種缺乏日曬的那種沒有血色的白。他背駝得厲害,鑲著兩顆“金牙”。從他高的身材輪廓看,年輕時一定是個很展拓的後生。少平憑直觀判斷,他的駝背和那兩顆假門牙都是煤礦留給他的紀念。


    “你找誰?”他用很地道的河南話疑惑地問少平。少平從地上站起來,說:“王大哥,能不能在你家買一兩毛錢的醋?”他之所以這麽直截了當,是因為他看出這是一個普通勞動者的家庭,不必轉彎抹角。他從孩子嘴裏知道他姓王。


    “買醋?在我家裏買醋?”河南大哥咧著假牙的嘴忍不住笑了。


    “街上的門市部關了……”少平解釋說。


    但實際上還沒有說清楚。王師傅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時,屋裏又走出一位婦女。那個叫明明的孩子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喊叫說:“媽媽,這個叔叔要喝醋!”


    “他是不是醉了?”這女人小聲對男人嘟囔。她看起來比丈夫要年輕七八歲,身體苗條而豐滿,口音也是濃重的河南腔。


    少平臉漲得通紅,不得不結結巴巴向這家人說明了原委。他說完後,這兩口子都仰起頭哈哈大笑了。


    “走,進屋去坐!”王師傅過來拉住他的胳膊。


    河南人最大的秉性就是樂於幫助有難處的人,而且豪爽好客,把上門的陌生人很快就弄成了老相識。


    王師傅夫婦先不說醋的事,竟然把他拉到了飯桌旁。女人麻利地拿出一盤花生豆和一碟醃雞蛋。王師傅已經把白酒倒起兩大杯。


    “兄弟,先喝一杯!”


    少平還沒反應過來,河南師傅已經把酒杯舉到了他麵前。


    他滿懷感動地舉起酒杯,在王師傅的酒杯上碰了碰,抿了一小口。


    一時三刻,這夫妻倆熱忱地問了他的許多情況。小明明已經坐在他懷裏玩上了。


    過了好一會,少平喝完了那杯酒,說他得迴去睡個好覺以便明早上過關,就拿起王師傅妻子給他裝好的半瓶子醋,和這家好心人告辭了。至於醋錢,還再能啟齒嗎?孫少平手裏提著醋瓶,一個人靜靜地沿著鐵路往迴走。現在,他麵對滿山遍野的燈火,對這裏的一切更加充滿了無比親切的感情。隻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會是冰冷的。他不由再一次思想:我們活在人世間,最為珍視的應該是什麽?金錢?權力?榮譽?是的,有這些東西也並不壞。但是,沒有什麽東西能比得上溫暖的人情更為珍貴——你感受到的生活的真正美好,莫過於這一點了。


    他迴到宿舍,吞咽了那兩個冷饅頭。便帶著複雜的思緒躺在了光床板上。


    ——第二天一大早,一聲火車汽車笛的吼叫驚醒了他。


    他立刻跳下床,匆忙地洗了一把臉,就從床底下取出那瓶山西老陳醋來。他象服毒藥一般,閉住眼灌了幾大口,酸得渾身象打擺子似地哆嗦了好一陣。他感到,胃裏象倒進了一盆炭火,燒灼般地刺疼。


    他一隻手捂著胸口,滿頭大汗出了宿舍,弓著腰爬上一道土坡,穿過鐵道,向礦醫院走去。


    他來到醫院時,醫生們還沒有上班。他就蹲在磚牆邊上,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那個決定他命運的時刻。


    心跳又加快了。為了平靜一些,他強迫自己用一種悠閑的心情觀察醫院周圍的環境。這院子是長方形的,有幾棵泡桐和楊樹。一個殘破的小花壇,裏麵沒有花,隻栽著幾棵低矮的冬青;冬青也沒有修剪,長得披頭散發。花壇旁有一棵也許是整個礦區唯一的垂柳,這婀娜身姿和煤礦的環境很不協調。在相距很遠的兩棵楊樹之間,配著一根尼龍繩,上麵晾曬著醫院白色的床單和工作服。院子的背後是黃土山。院牆外的坡下是鐵路,有一家私人照相館。


    從低矮的磚牆上平視出去,東邊是氣勢磅礴的礦區,西邊就是幹部家屬樓——樓頂上立著桅林似的自製電視天線……八點鍾,複查終於開始了。這次比較簡單,身體哪科不行,就隻查哪科。


    和少平一塊查血壓的一共四個人。他排在最後一位。查驗的有兩位大夫,一位是男的,另一位就是那個女大夫。前麵三個很快查完了。其中有一個血壓還沒有降下來,哭著走了——這是一位從中部平原農村來的青年。


    現在,少平驚恐地坐在小凳上了。女大夫板著臉,沒有一絲認識他的表示。她把連接血壓計的橡皮帶子箍在了他的光胳膊上。


    他象忍受疼痛一般咬緊了牙關。


    女大夫捏皮囊的聲音聽起來象夏日裏打雷一般驚心動魄。


    雷聲停息了。鼓漲的胳膊隨著氣流的外泄而漸漸鬆馳下來。


    女大夫盯著血壓計。


    他盯著女大夫的臉。


    那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微笑。接著,他聽見她說:“降下來了。低壓八十,高壓一百二……”一刹那間,孫少平竟呆住了。


    “你還坐著幹啥?你合格了!”女大夫笑著對他點點頭,然後拉開抽屜,把昨夜他裝蘋果的網兜塞在他手裏。他向她投去無限感激的一瞥,聲音有點沙啞地問:“我到哪裏去報到?”


    “不用。由我們向勞資科通知。”


    他大踏步地走出醫院的樓道,來到院子裏。此刻,他就象攬工時把脊背上一塊沉重的石頭扔在了場地,直起腰向深秋的藍天長長吐出一口氣。噢,現在,他才屬於大牙灣——或者說大牙灣已經屬於他了……


    ---第四章


    第四章


    “嗯,都是好身體!我還沒顧上到你們住的地方去串門,據說你們都是些洋小子,什麽頭油啦,鏡子啦,床鋪打扮得象結婚一樣。我看過不了幾天,你們那點洋血就會放了!還聽說你們文化程度都不高低,不是初中,就是高中。不過,識字不識字球都不頂!井下黑得什麽也看不見!


    “你們在老子手下幹活,不準耍奸溜滑,要按規章製度來。把你們的球腦蛋子和胳膊腿都自個招唿好。聽說你們都是什麽部長局長的兒子,可井下的鋼梁鐵柱石頭炭疙瘩不怕你爸,把你小子做死就做死了。幹活時不要急躁,放平和一些。咱們這個礦還能開采一百年,不光足夠我和你們挖一輩子,就連你們的兒孫也夠挖……“你們看見了,咱們采煤五區是個有功勞的區隊。這不,牆上錦旗都掛滿了。其實,還有幾塊哩,不知哪龜子孫拿迴家叫老婆做了枕頭,這都是好綢緞……你們年輕,煤礦不是沒前途!就拿我雷漢義來說,球大字不識一個,剛到煤礦時連個組織也不帶,可如今是黨員,官還熬了這麽大!好好幹……前麵是誰?你把帶把煙給老子也抽一支,甭光你自己抽!”


    這是采煤五區副區長。他正在區隊學習室的班前會上對分到本區的新工人致歡迎詞。


    孫少平坐在低矮的長條鐵凳上,和一群新老工人擠在一起。學習室煙霧大罩。新工人都瞪大眼睛驚恐地聽雷區長講話。老工人們誰也不聽,正抓緊時間在下井前過煙癮;他們一邊抽煙,一邊說笑,屋子裏一片嗡嗡聲。


    雷區長從前麵一個老工人手裏要過一支帶嘴紙煙,點著吸了幾口,然後讓區隊辦事員點新工人的名字。點到誰,誰就站起來答個到。


    點完名,雷區長繼續講話。


    “……世事不一樣了,你們的名字也和我們這些隔輩人叫得不一樣!什麽文軍,少平,永生……永生是叫對了!來煤礦都想活,還沒叫短命的。有沒有結過婚的?站起來!”有兩三個新工人紅著臉從人堆裏立起來。


    “嘿嘿,娃娃們,你們想老婆的日子在後邊哩!”


    學習室“嗡”一聲都笑了。那幾個結過婚的新工人趕忙坐在鐵凳上,低傾下頭。“不要緊,等掙下兩個票票,土崖上戳幾個窯窯,就把你們的花骨朵接來吧……我還要說第二點……”雷區長正要往下說,有幾個老工人已經站起來,走過去在區長的光頭上不恭敬地摸了摸,說:“對了,不要再放屁了!”


    雷區長咧開大嘴笑著,從台子上退下來。會議也隨之結束了。


    這就是煤礦生活最初的一課。


    在以後緊接著的日子裏,礦上先組織新工人集中學習,由礦上和區隊的工程師、技術員,分別講井下的生產和安全常識。另外,工會還來全麵介紹了這個礦的情況。十天以後,他們第一次下井參觀。


    這一天,新工人們都有點莫名地激動。在此之前,他們的工作衣、作衣箱和礦燈都已經分好了。


    在浴池換衣服的作衣櫃前,大夥說笑著穿上了簇新的藍色的工作服,脖項裏圍上了雪白的毛巾。每個人的屁股上都吊著電池盒子,礦燈明晃晃地別在鋼盔似的礦帽上。就象新演員第一次出台,有的人甚至拿出小圓鏡,端詳著自己的英武風貌。一切看起來都象電影電視裏的礦工一樣整潔瀟灑。


    出現了第一件不妙的事——一律不準帶煙火!盡管大家在學習時就知道了這一點,但此刻仍然有點愕然。這些人穿戴完畢,就在區隊領導和安全檢查員的帶領下,通過連接浴池的一條長長的暗道,蜂湧著來到井口。一個老頭又分別在眾人身上摸一遍,看是不是有人違章帶了煙火。


    少平是第三罐下井的。他走進那個黑色的鋼鐵罐籠,心中充滿了無比的新奇感。他將要經曆一個全新的世界。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曆史性的時刻。


    隨著井口旁一聲清脆的電鈴聲,鐵罐籠滑下了井口。陽光消失了……罐籠黑暗中墜向地層深處。所有的人都緊緊抓著鐵欄杆。


    誰都不再說話,聽見的隻是緊張的喘氣聲和凹凸不平的井壁上嘩嘩的淌水聲。恐懼使得一顆顆年輕的心都提到了嗓門眼上。


    一分多鍾,罐籠才慢慢地落在了井底。


    難以想象的景象立刻展現在他們眼前:燈火、鐵軌、礦車、管道、線路、材料、房屋……各種聲響和迴音紛亂地混攪在一起……一個令人眼花繚亂不可思議的世界!


    所有來到井下的新工人一個個都靜無聲息。每個人的心情都是複雜的。他們知道,這就是他們將要長年累月工作的地方。一旦身臨其境,他們才知道,一切都不是幻想中的。真正嚴峻的還在後麵。


    他們即刻被帶進大巷道,沿著鐵軌向沒有盡頭的遠處走去。地上盡是汙水泥漿,不時有人馬趴慣倒。什麽地方傳來一股屎尿的臭味。


    走出長長的一段路後,巷道裏已經沒有了燈光。


    安檢員從岸壁上用肩膀接連扛開了兩扇沉重的風門,把他們帶進了一個拐巷。


    一片寂靜。一片黑暗。隻有各自頭上礦燈的一星豆光勉強照出腳下的路。這完全象遠離人世間的另一個世界。當阿姆斯特朗第一腳踏上月球的時候,他感受也許莫過於此。


    接連跋涉一百米左右的四道很陡的絞車坡,然後再拐進一個更小的坑道。這時,人已經不能直立了。各種鋼梁鐵柱橫七豎八支撐著煤壁頂棚。不時有沙沙岩土煤渣從頭頂上漏下來。整個大地似乎都搖搖欲墜。


    這時候,所有行進中的新工人都不由驚恐地互相拉起了手,或者一個牽著一個的衣角。


    嚴酷的環境一刹那間便粉碎了那些優越者的清高和孤傲。


    他們明白,在這裏,沒有人和人之間的互相幫助,是無法生存的。而煤礦工人偉大的友愛精神也正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現在,他們終於到了掌子麵上。


    這裏剛放完頭茬炮,硝煙還沒有散荊煤溜子隆隆地轉動著。斧子工正在掛梁,攉煤工緊張地抱著一百多斤鋼梁鐵柱,抱著荊笆和搪采棍,幾乎掙命般地操作。頂梁上,破碎的矸石嘩嘩往下掉。鋼梁鐵柱被大地壓得吱吱嚓嚓的聲響從四麵八方傳來……天啊!這是什麽地方!這是什麽工作!危險,緊張,讓人連氣也透不過來。光看一看這場麵,就使人不寒而粟!


    他們一個個狼狽不堪,四肢著地爬過柱林橫立的掌子麵。許多人丟盔撂甲,礦帽不時碰落在煤堆中,慌亂得半天摸不著……熬到上井以後,大部分人都繃著臉,情緒頹敗地通過暗道,在礦燈房交了燈具,去浴池洗澡、換衣服。那身剛才還幹幹淨淨的工作衣,現在卻象從垃圾堆裏撿出來似的。白淨的臉龐都變成了古戲裏的包公。


    盡管這次參觀弄得眾人心緒紛亂,但這對他們是必要的。他們應該盡早知道,這就是煤礦。這裏需要的是吃苦、耐勞、勇敢和無畏的犧牲精神。這不是弱者的職業,要的是吃鋼咬鐵的男子漢!


    迴到宿舍以後,少平看見,那些一直咋咋唬唬的幹部子弟們,此刻都變得隨和起來。有人開始給他遞上了紙煙。兩個鍾頭的井下生活,就擊碎了橫在貧富者之間的那堵大牆。大部分人直至現在還都臉色蒼白。有個可憐的家夥已經趴在緞被子上哭開了。


    少平的心情是平靜的,因為他一開始就沒把一切想的很好。說實話,在他看來井下的生活也是嚴酷的。


    和別人不同的是,他已經有過一些吃苦受罪的經曆,因此對這一點在精神上還是能夠承受的。是啊,他脊背上被石塊壓爛的傷疤,現在還隱隱作疼!他更多的是看到這裏好的一麵:不愁吃,不愁穿,工資高,而且是正式工人!第二天,新工人都參加了考試。


    試題很簡單,比如什麽叫柱子,瓦斯高了征兆有哪些,瓦斯對礦井的危害是什麽等等。


    還有一道發揮題,讓自己談談如何為煤礦做出貢獻,所有這些考題學習時都反複講過。


    有些準備離礦不幹的人以為等上了好機會,故意胡答一通,心想考試過不了關正好有借口逃出這該死的地方。這樣迴去也能給父母親大人和朋友們有個交待,總比偷跑迴去強。是呀,父母扯旗放炮走後門把他們送來,家鄉年輕的朋友們又熱烈祝賀他們正式被招了工,怎好意思偷跑迴家呢?好,考試得個零蛋最好!什麽叫柱子?柱子就是拐杖!


    但是,兩天後礦部大門前張榜公布,所有的人都被“錄缺了,而且成績竟然都在七十分以上!


    孫少平卻以一百分的滿分名列榜首——他也許是唯一認真對待這場考試的。


    在正式下井之前,全礦招收的新工人中跑了二十多人。少平宿舍裏也跑了一個。


    但大部分人沒有跑。到了這個年齡,人就有了自尊心;再艱難,也得強打起精神,準備承受人生最初的考驗。


    下井幹活這一天,在區隊例行的班前會上,少平意外地和那晚給他半瓶醋的王師傅坐在了一條板凳上。現在他知道師傅叫王世才,是全區出名的斧子工,采煤一班班長。更巧的是,他就分在了一班,而且就給王師傅當徒弟。能作為班長的徒弟,多半是因為他考試考了第一名。


    這使少平異常高興——他不僅和王師已經熟識,同時知道他是個很好的人。一個新工人初到井下幹活,遇個好師傅多麽重要啊!


    可是,跟王師傅的另一個徒弟卻是一個粗魯不堪的家夥。他叫安鎖子,是前幾年招收的工人,因此在少平麵前也是老資格了。


    在掌子麵上,每班都有七八個煤薦。斧子工就是茬長,一股兩個攉煤工跟一個斧子工。


    每當一茬炮放完,就要趕緊掛薦支棚。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動作要閃電般快,否則引起冒頂,後果就會不堪設想!這時通常都是班長一聲唿喊,人們就從迴風巷衝進了掌子麵。頭上矸石岩土嘩嘩跌落著,斧子工抱起沉重的鋼梁,迅速掛在舊茬上;同時,攉煤工象手術室給主刀大夫遞器械的護士,緊張而飛快地把繃頂的荊笆和搪采棍遞給師傅,還要騰出手見縫插針刨開煤堆,尋找底板,栽起鋼柱,升起柱蕊,扣住梁茬,以便讓師傅在最短的時間裏把柱子“叭”一斧頭鎖篆…所有這一切都在緊張而無聲地進行,氣氛的確象搶救垂危病人的手術室——不同的隻是他們手中的器械都在一百斤以上!更困難的是,在這密匝匝亂糟糟的梁柱煤堆下麵,危險的、暗藏殺機的煤溜子還在瘋狂地轉動著。在緊張、快速、沉重的勞動中,人們在低矮的巷道裏連腰也直不起來,東躲西避倒騰一百多斤重的鋼鐵家夥,大都在身體失去平衡的狀態下進行;而且稍有不慎,踩在殘暴無情的溜子上,瞬息間就會被拉扯成一堆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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