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八月下旬,孫少平已經做好了去銅城煤礦的所有準備。在此期間,本來他想迴家走一趟,但又放棄了這打算——他怕他離開黃原後,又會有什麽突然的變故。幸運之神降臨的過分慷慨,他生怕好景在最後一刹那變為海市蜃樓——他的心已被命運折磨怯了。如果他在黃原,事情有個變化,他就可以立刻找田曉霞力挽狂瀾!


    家裏人到現在也許還不會知道他要去銅城當煤礦工人。這也好!當他們突然接到他從煤礦寄迴的信時,一定會又驚又喜!當然,他知道,父母親在驚喜過後,就會為他的安全擔心。相信哥哥會安慰老人——上次他來黃原看他,已經對他出門在外放心了。


    現在,孫少平最大的心事是,他不知道妹妹蘭香能否考上大學。


    按她來信說,她自以為考得不錯。但這是全國性的競爭!


    一個山區縣城的好學生,說不定連大城市的一般學生都比不過——人家是什麽學習條件啊!


    孫少平在內心不斷祈禱幸運之神也能降臨到妹妹的頭上……按往年的時間,高考很快就要發榜了。他多麽希望在他離開黃原之前,能知道妹妹的消息。無論她考上考不上,他都要為她的未來作出安排——這責任天經地義落在了他身上。再說,他對妹妹的感情極其深厚,他決不能讓她象姐姐一樣一輩子吃那麽多苦!


    現在,夏令營的工作早已結束,他不會再去找活幹,因此一天很閑。曉霞馬上也要動身,忙著收拾東西,和要好的同學告別聚餐,最近也不能時時和他在一起。他隻好一個人躺在窯洞裏讀她送來的書。此刻,他內心騷動不安,就象一個即將進入火線的士兵。


    雖然夏令營結束了,潤葉姐給武惠良打了招唿,仍然讓他住在地委的那孔窯洞裏。聽說他要到銅城去當礦工,潤葉姐也很為他高興,還給他送來了一條毛巾被,並一再囑咐讓他到煤礦上注意安全……這一天,他仍然躺在窯洞裏心煩意亂地看書。本來他想出去走動一下,但外麵熱浪撲麵,出去是一身大汗;他舍不得把自己新買的短袖襯衫弄髒。他發現,從南關柴油機廠結束攬工後,他已經習慣了眼下這種較為舒適的生活。唉,人的惰性啊!


    不過,他同時也原諒自己的懶散——他牛馬般幹了那麽長時間活,有權得放縱幾天了!


    他正在看書,金波突然從門裏闖進來。少平看見,他的朋友的臉上帶著一種異樣的情緒。


    金波進得門來,先沒說話,伸出胳膊就把他緊緊地抱住了!


    “怎麽啦?”他緊張地問。


    “蘭香和金秀都考上大學了!”金波說著,兩團淚水就從他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裏湧了出來。


    少平一下子呆住了。當反應過來的時候,他自己又伸開雙臂,把金波緊緊地抱住了!


    兩個好朋友興奮和激動得在腳地上象小孩一樣又笑又鬧!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她們被哪個大學錄取了?”少平揩著眼角的淚水問金波。


    “蘭香考上了北方工業大學天體物理專業。金秀考進了省醫學院……北方工大是全國重點大學!”金波從衣袋裏摸出一封信,“這是他們給咱倆的信!”


    少平急切地打開信,飛快瀏覽了一遍。


    “九月一日就開學!那她們這兩天就要從家裏動身!”少平一邊看信,一邊說。


    “我馬上就開車迴去接她們。中午一吃飯就走!明天到包頭,後天返迴時正好能把她們捎到黃原來!”


    金波不敢再耽誤時間,報完訊後馬上就走……少平心情難以平靜,一個人在窯洞的腳地上轉著圈走了好長時間。生活的變化是如此的急速,以致使事變中的人們都反應不過來——一切都叫人眼花繚亂!


    孫少平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冷靜下來;因為潛意識提醒他,還有一些具體事需要辦理,而時間已經很緊迫了!他坐在凳子上,低傾下頭,兩個手指頭叉著閉住的眼窩,讓自己的思想集中起來。是的,他應該在這一兩天內為妹妹做點準備……當然,父母親和哥哥嫂子也會為妹妹操辦出門的行程;但有些事他們想不到。對,他首先應該為蘭香買一隻漂亮的人造革皮箱。這是門麵。箱子要盡量大一點,能容納所有的零七碎八。色彩要鮮豔而不俗氣……想起來了!百貨一門市的那種最好。要拐角處黃紅條格相間的那種——不知還有沒有?


    還要給她買三套夏衣:兩件短袖,一件長袖襯衣。省城聽說夏天特別熱,多買一件短袖。罩衣不買了,熱天用不著——等他到煤礦後再給她買也來及得。


    另外,還有香皂、牙膏、牙刷、手帕、麵霜、涼鞋、襪子……少平一邊思考要給妹妹買的東西,一邊同時計算所需要的錢。他身上仍然有一百多元。


    他自己買東西用掉的是夏令營賺的工資;過去的工錢給家裏寄過所剩下的,一分錢也沒動。


    本來這錢是他準備初到礦上應急用的——但現在他準備全部給妹妹花銷完!


    他突然想到,還有幾件女孩子最重要的用品要買。本來,這些東西應該由母親為妹妹準備,可一個農村老太太絕對不可能備辦這件事。哥哥嫂嫂大概也不會想到。他們隻知道農村的習慣……是的,他應該給妹妹買幾條內褲,兩個乳罩,幾條衛生帶……孫少平十分周詳地想好了他要給妹妹買的全部東西;然後再一次估算了費用,覺得他身上的錢足夠。


    本來他馬上就準備到街上去置辦這些物品。但又一想,應該讓曉霞給他參謀一下;女孩子的東西應該由女孩子來買,才能確切知道買什麽更好更合適。


    第二天,曉霞聽少平說他妹妹考進赫赫有名的北方工業大學後,大吃了一驚。她簡直難以相信一個農村姑娘能考進這樣的大學,而且學的還是天體物理!


    曉霞馬上興奮地陪少平到街上去為蘭香買東西。所有買到的東西他都相當滿意。


    當少平讓曉霞為妹妹買那幾件女孩子的必需品時,曉霞忍不住眼裏含滿了淚水——她被少平能這樣周到地體貼人而深受感動……按金波說好的時間,蘭香和金秀今天就要到達黃原。


    一吃過早飯,少平就提著為妹妹準備好生活用品的那隻花條格人造革箱子,來到東關俊海叔那裏,等待他們的到來。


    金俊海和少平一樣興奮。這位提前退休以便讓兒子頂班的老司機,高興得連嘴也合不攏。是啊,應該高興!兒子招了工,女兒上了大學,作為一個普通工人,這輩子也算功成業就了……上午十點半,金波和妹妹們就如期地到達了!少平高興的是,他哥少安也跟車一起來了!


    兩家六口人熱熱鬧鬧地擠在金俊海的一間小坊裏,互相激動地說個沒完。


    少平發現妹妹雖然穿了一身新衣服,但顯然比金秀的衣服土氣——金秀是時新式樣的成衣,妹妹的衣服大概是嫂子給裁縫的。另外,金秀是一隻大皮箱,妹妹帶的是家裏那隻唯一的木箱——這還是當年母親出嫁時帶來的陪妝;年長日久,紅油漆都脫離得斑斑駁駁。


    他立刻把他買的人造革箱子和其它用品給蘭香和大哥看。他同時對哥哥說:“把東西騰出來放在這隻皮箱裏,你把家裏的箱子帶迴去,那箱子太舊了……”少安沒想到弟弟為妹妹置辦了這麽多東西。他有點慚愧地說:“時間緊,我們家裏來不及準備;再說,也不曉得城裏過日子需要些什麽……”蘭香看見二哥為她考慮得這麽周全,幾乎都要掉眼淚了。但她是個很能克製自己感情的孩子,立在一邊隻是低頭摳手指頭。另外,她也不能過分地對二哥表示她的感激——這樣會使大哥傷心的。實際上,在她離家之前,大哥也跑前撲後為她的出門操盡了心……這時候,金俊海已經開始忙碌地準備午飯了。


    少安立刻跑過去製止了他。這位“冒尖戶”很有氣魄地宣布:為了慶賀,他要出錢在黃原最好的飯館請兩家人一塊吃一桌酒席!


    這樣,他們就一起相跟著來到了街上。在金波的指點下,他們走進了南關的“黃原酒樓”——這正是上次少平請曉霞吃飯的地方。


    不多時間,兩家六口人就在擺滿酒菜的圓桌前坐下來了。


    少安捏著玻璃酒杯,手微微地有些抖,說:“太高興了……,真不知該說些什麽。幾年前,咱們做夢也想不到有這一天……”他的眼睛裏閃著淚光,困難地咽了一口吐沫。”是因為世事變了,咱們才有這樣的好前程。如今,少平和金波都當了工人,蘭香和金秀又考上了大學。真是雙喜臨門呀!來,為了慶賀這喜事,咱們幹一杯吧!”


    六個人站起來,一齊舉起了酒杯。


    準備:1982年—1985年第一稿:1986年秋天—冬天第二稿:1987年春天—夏天卷五


    ---第一章


    第一章


    傍晚,當暮色漸漸籠罩了北方連綿的群山和南方廣闊的平原之後,在群山和平原接壤地帶的一條狹長的山溝裏,陡然間亮起一片繁星似的燈火。


    這便是銅城。


    銅城無銅,出產的卻是煤。


    這城市沒有白天和夜晚之分,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激動不安地喧騰著,象一鍋沸水。


    此地煤聞名四方。這銅城正是因煤應運而生。這裏有大西北首屈一指的煤炭企業——所產煤炭不僅滿足了本省工業的需要,而且還遠銷全國十七個省市。


    正因為這裏有煤,氣貫長虹的大動脈隴海鐵路才不得不岔出一條支脈拐過本省的中部平原,把它那鋼鐵觸角延伸到這黑色而火熱的心髒來。


    無疑,鐵路給鄂爾多斯地區南緣這片荒僻的土地帶來了無限生機。同時,也帶來了成千上萬操各種口音的外地公民。如今,雜居在這座煤城的就有全國二十四個省市籍貫的人——其中以河南人為最多,幾乎占了三分之一。


    河南人遷徙大西北的曆史大都開始於一九三八年那次有名的水災之後。當時他們攜兒帶女,背筐挑擔,紛紛從黃泛區逃出來,沿著隴海鐵路一路西行,蹤跡直至新疆的中蘇邊界——如果沒有國界的攔擋,河南人還可以走得更遠。不過,當時這些災民大部分都在沿途落了戶,至今都已繁衍了兩代人了,成了當地的“老戶!河南人豁達豪爽,大都直腸熱肚,常用震無價的吼聲表達自己的情緒。好鬥性,但拳腳之爭常常不訴諸國家法律的仲裁,多由鬥毆雙方自己私了。由於他們有著艱難的生存曆程,加之大都在鐵路和煤礦幹粗活,因而形成了既敢山吃海喝,又能勤儉節約的雙重生活方式。


    銅城除過河南人之外,從北方黃土高原和南方平原地區貧困縣漫流來的鄉民也是它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從有了煤炭業,這裏就成了中國西部的阿拉斯加,吸引來無數尋找生活出路的人。


    在這個口音五花八門的“聯合國”裏,由於河南人最多,因此公眾交際語言一般都用河南話。在銅城生活的各地人,都能操幾句河南腔,哼幾句嗯嗯啊啊的豫劇。


    這城市四周全是山梁土峁。山上石多土薄,不宜耕用,農業人口遠比不上黃土高原腹地稠密,更不要說和擁擠不堪的中部平原相比了。因為事農者甚微,加之此地又不缺乏燃料,這些山山峁峁竟然長起了茂密的柴草,甚至還有一些樹木梢林,顯得比黃土高原其它地方更有風光。每當入秋之時,有些山上紅葉如火,花團錦簇似地奪人眼目……山梁土峁間,由於地層深處挖掘過甚而形成空洞,地表時有下陷,令人觸目驚心的大裂縫,往往斯破了幾架山梁,甚至大冒頂造成整座大山崩塌陷落,引起周圍裏氏三級左右的地震,大山以北一二百華裏處就是黃河,它帶著成千上萬噸泥沙沉重地喘息著淌向東方……城市在這條狹長的山溝裏隻能擺下一條主街。那商店鋪麵,樓房街舍,就沿著這條蜿蜓曲折的街道,沿著鐵路兩側,沿著那條平時流量不大的七水河,鱗次櫛比,層層疊疊,密集如蜂房蟻巢,由南到北鋪排了足有十華裏長。火車站位於城市中心。一幢長方形的候車室塗成黃色,在這座沾灰染黑的城市裏顯得富麗堂皇。除過南郊軍民兩用的飛機嚐火車站不大的廣場也許是市內最為開闊的地方了。


    火車從這裏向南,穿越綠色的中部平原,五六個小時就可以抵達省城。而向西、向東、向北,都有公路伸出,一直可以通往鄰近幾個省份。這個火車站每天上下午分別和省城對開兩趟快慢客車,其餘就全部是運煤車了。


    從隴海鐵路岔出來的這條支線,它的最後一節鐵軌並沒有在這個車站終止。這鋼鐵階梯又在這裏岔出兩股,一路爬坡穿洞,沿途串起了東西兩麵二十多個礦區。


    外地人提起銅城,都知道這是個出煤的地方,因此想象這城市大概到處都堆滿了煤。其實,銅城邊上隻有一兩個產量很小的煤礦,其餘的大礦都在東西兩麵那些山溝裏。


    當你沿著鐵路支線拐進這些山溝,便會知道那裏有著多麽龐大的世界。這些相距隻有十來裏路的煤礦,每個礦區都有上萬名工人,連同他們的家屬,幾乎都超過了一個山區縣城的規模。密集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聳的井架,隆隆的機聲,喧囂的聲浪,簡直使人難以置信這些小小的山溝山灣,怎麽能承載了如此大負荷?


    可是,你看到的還僅僅是這個世界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在大地幾百米深處。在那裏,四通八達的巷道密如蛛網,連接成了另一個世界。大巷裏礦車飛奔,燈火通明;掌子麵炮聲轟響,硝煙彌漫;成千上萬的人二十四小時三班倒,輪番在地下作業。他們在極端艱難的條件下,用超強度的體力勞動,把詩人們稱之謂“黑金”的東西從岩石中挖掘出來,倒騰在飛速轉動的煤溜子上。於是,這黑色的河流就源源不斷從井下流到井上,從地麵流上車箱,流向遠方,然後在某個地方精靈般地變為看不見的電流,使得機器轉動起來,使得我們的生活和整個世界都轉動起來……當我們在輝煌的燈火下舒適地工作和學習,或摟著女伴翩翩起舞,盡情享受生活的時候,的確,我們也許根本不會想到在這樣的一些荒涼的山溝裏,在幾百米深處的地下,這些流血流汗、黑得隻露兩排白牙齒的黑人為我們做了些什麽。他們的創造是多麽驚人!遠的不說,僅銅城礦務局三十年間掘進的巷道,就相當於三條銅城到北京的地下隧道;所開采的煤炭裝上三十噸位的火車皮,可以繞地球赤道兩圈還多——而每百萬噸煤同時要獻出兩三條人命啊!


    是的,煤礦無異於戰場,不傷亡人是不可能的。他們對這一切都視為平常,不會組織個什麽報告團,在鮮花和鑼鼓聲中給世人奪耀他們的功績。更不會幸運地收到愛慕英雄的少女們寫來的求愛信——恰恰相反,再沒有比煤礦工人找對象更難的了!


    但是,沒有煤,我們這個世界就會半癱而跛行。因此,無數的人一代又一代獻身於這個事業。眼下,僅我國國營煤礦就有四百六十多萬職工,加上他們的家屬已達一千萬,相當於保加利亞的全國人口。


    銅城有煤之說,在成書於戰國時期的《山海經》中就有記載。據考古發掘證明,早在新石器時期,生活在這裏的先民們就已利用精煤製作煤玉環等裝飾品。到了西漢,這裏竟然用煤冶鐵了。造物主看來偏愛銅城。這裏不僅有煤,還有石灰石、陶瓷粘土、水泥配料黃土、耐火粘土、鋁礬土等。因為用煤近在咫尺,這個城市的陶瓷、水泥和耐火材料的生產業都頗具規模。其中水泥製品在六十年代不僅為我國之最,而且雄居亞洲之首。至於陶瓷業,早在唐、宋、金、元各個時期都已建有名揚天下的十裏窯常銅城周圍甚至還有仰韶、龍山、商周各個時斯的文化遺存。在商代遺址中發掘出土的就有鬲、盆、豆、罐、尊、轂等陶器。這對研究中部平原的商代文化,直至追溯先周文化的淵源,都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銅城曆史的興衰變遷,都和煤分不開。


    此地最早設縣製在北魏年間。但這個城市真正的興起和發展是建國不久的五十年代初。


    那時,中蘇關係正處於密月時期,有許多蘇聯煤炭專家為這裏幫助建礦。以後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些藍眼睛的“老大哥”便在中途撤走了。至今,在某些礦井的岩壁上,還留存著幾個勾起人複雜情緒的俄文字母hombac(頓巴斯)。


    現在的銅城行政建製為市,級別相當於一個地區。除過市區本身,另外還管轄著周圍兩三個縣份。銅城礦務局是“國中之國”,和市政當局沒有隸屬關係,級別也與其相等。這兩家機關互有所需,也互有所嫌,因此關係有和有爭,有好有壞;要是打起官司,往往得各自的上級機關省政府和煤炭部來出麵調解……銅城及其周圍的礦區,就是這樣一片喧騰不安、充滿無限活力的土地。它的街道、房屋、樹木、甚至一棵小草,都無不打上煤的印記;就連那些小鳥,也被無處不有的煤熏染成了煙灰色……這就是孫少平要來的地方。


    ---第二章


    第二章


    從黃原起程的時候,孫少平和他同伴都知道,他們是屬於銅城礦務局大牙灣煤礦的工人。


    至於大牙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他們一無所知。有一點他們深信不疑:那一定是個好地方。


    和他一塊出發的四十來個人,全部是從農村招來的。由農民成份變為工人成份,對這些人來說,可是自己人生曆史的大轉折。毫無疑問,未來的一切在他們的想象中都是光輝燦爛的。


    但是,雖然同為農村出身,別人和孫少平的情況卻大為不同。在這些人中,隻有孫少平一個人是純粹的農民子弟。其他人的父親不是公社領導,就是縣市部長局長。在黃原各地,男人在門外工作而女人在農村勞動的現象比比皆是。中國的政策是子女戶籍跟隨母親。因此,有些幹部雖然當了縣社領導,他們的子女依然是農民成份。即是他們大權在握,但國家有政策法規卡著:如今不準農村招工招幹。這些人隻能幹著急而沒辦法。現在好不容易煤礦破例的農村招工,當然就非他們的子弟莫屬了。吃煤礦這碗飯並不理想,但好歹是一碗公家飯。而大家都知道,公家的飯碗是鐵的。再說,隻要端上這飯碗,就非得在煤礦吃一輩子不行?先混幾天,罷了調迴來另尋出路!有的人自己的子弟剛招工還沒有到礦,就開始四處活動著打探關係了——對他們來說,孩子到煤礦那僅僅是去轉一圈而已。


    孫少平就是和這樣一群人一同從黃原起身的。


    這是九月裏的一個早晨,天氣已經有了一絲涼意。在黃原城還沒有睡醒之前,東關這個旅社的院子裏就一片熙熙攘攘了。兩輛大卡車已經發動起來,這些即將遠行的青年,紛紛和前來送行的家人告別,然後興奮地爬上了前麵的空車。另外一輛卡車裝載著這些人的被褥箱子,壘得象小山一般高。


    沒有人給少平送行。哥哥把妹妹送到這裏後,已經返迴了雙水村。曉霞和蘭香、金秀,都先後走了省城,去投奔新的生活。本來朋友金波說好送他,但昨天單位讓他去包頭出公差——他剛正式上車,不敢耽誤工作。


    這沒有什麽。對於一個已經闖蕩過世界的人來說,他並不因此而感到孤單和難受。不,他不是剛離巢的小鳥作第一次飛翔;他已經在風雨中有過艱難的行程。此刻,他的確沒有因為無人送行而悵然若失,內心反而彌散著歡欣而溫馨的情緒。是的,無論前麵等待他的是什麽,他總歸又踏上了人生新的曆程。


    他也沒什麽行李。原來的舊被褥在他一時興奮中,索性慷慨地送給了可憐的攬工夥伴“蘿卜花”。曉霞送他的那床新被褥,他也給了上大學的妹妹,而隻留下一條床單以作青春的紀念。就連攬工時買的那隻大提包,他也讓哥哥帶迴家裏了。


    現在,他仍然提著初走黃原時從老家帶出來的那隻破提包。這提包比原來更加破爛了,斷係帶上挽結著幾顆疙瘩,提包上麵的幾塊補釘還是陽溝曹書記的老婆(險些成為他的丈母娘)給他縫綴的。


    他的全部家當都在這隻爛黃提包裏裝著——幾件舊衣服,幾雙破鞋爛襪。當然,曉霞送他的床單也在其中,疊得整整齊齊,用塑料紙裹著;這顯然已經不是用品,而是一件紀念品。


    他就提著這破包,激動而悄無聲息地從喧嘩的人堆裏爬上了卡車。


    汽車在一片話別聲中開出了東關旅社。


    當汽車穿城而過的時候,夜色還沒有褪荊黃原街上一片寂靜,隻有幾個慢跑的老人沿著人行道踽踽而行,連他們的咳嗽聲聽起來都是響亮的。小南河對麵,九級古塔的雄姿在朦朧中影影綽綽;地平線那邊,已有白光微微泛起。


    少平兩隻手扒著車幫,環視著這個親切的城市,眼裏再一次含滿了淚水。別了,黃原!


    我將永遠記著這裏的一切;你留在我心間的無論是憂傷還是歡樂,現在或將來對我來說都是甜密;為此,我要永遠地懷戀你,感謝你……南行的汽車在黃土高原蜿蜒的山路上爬梁跨溝,然後順著涓涓的溪流,沿著滔滔的大河,經過一整天的顛簸,突然降落似地躍下了高原之脊。綠色越來越深……暮黑時分,汽車終於進入了想往已久的銅城市區。


    展現在這些人麵前的是一片燦爛的燈火和大城市那種特有的喧囂。被一整天顛簸弄得東倒西歪躺臥在車箱中的青年,都紛紛站立起來,眼睛裏放射著驚喜的光芒,歡唿他們壯麗的生活目的地。


    但是他們高興得太早了。他們真正落腳的地方不是在這裏。


    當汽車在火車站廣場停下後,許多人立刻收拾起車箱裏的東西。但招工的人從駕駛樓裏跳出來,對這些興高采烈的人喊叫說:“下車撒泡尿,馬上就開車!”


    那麽,他們要去的地方難道不是這裏?


    不是,大牙灣煤礦在東麵的山溝裏,離銅城還有四十華裏的路程。


    這些興高采烈的人聽說還要坐車走,高漲的情緒便跌落了一些。本來,在他們的想象中,他們要去的正是這樣的一個燈火輝煌的地方。


    銅城氣勢非凡的夜景隻給他們留下一閃而過的印象。汽車很快拐進了東麵一條幽黑深邃的山溝裏。他們甚至連夢寐以求的火車都沒來得及看見,隻聽見它的一聲驚人的長嚎和車輪在鐵軌上鏗鏘的撞擊聲,接著就被拉進了這條與他們家鄉別無二致的土山溝……一種不安和驚恐的情緒一霎時使這個剛才還歡唿雀躍的車箱,陷入了一片深寂。黑暗中,前麵坐著的人堆中傳來幾聲唏噓歎息。


    當又一片燈火出現的時候,這些人再一次從車箱裏站起來,這片燈火看起來也很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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