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手一多,一老一小兩個做飯的就應付不過來。他們光做飯還可以,但那個老漢還兼管采買,大筐的土豆和白菜,五十斤一袋的麵粉,老漢一個人拿不動。胡永州突然決定由少平幫助老漢出去采買東西。對於工匠們來說,這是個輕鬆活,人人巴不得去幹。但胡永州念少平是一個縣的老鄉,把這好差事交給了他。


    少平就象被“提拔”了一樣高興。他現在每天隻在工地上幹半天活,另外半天就和做飯的老漢一塊到街上去采買東西;一天下來,感覺當然比過去輕鬆多了。


    活路稍微一輕鬆,他突然渴望能看點什麽書——算一算,他又很長時間沒見書的麵了。


    正月裏返迴黃原到現在,他也沒有去找田曉霞借書,因為他一直裝個文盲,借迴來書也沒辦法看。再說,他口袋裏空空如也,想專心幹活積攢一點錢,好給家裏和縣城的妹妹寄,根本沒心思想其它的事。


    就是現在,他也不能暴露他的文盲身份。正因為他是個隻會賣力氣的“文盲”,包工頭才信任他,讓他去幹采購工作。要是胡永州知道他是個學生出身的人,又在他這裏清閑得看起了書,說不定馬上會把他打發走。他舍不得離開這個工程啊!一天賺兩塊半工錢不說,現在還不要象其他工匠一天頂到頭地出死力。


    但讀書的願望一下子變得如此強烈,使他簡直無法克製。


    他思謀:能不能找個辦法既能讀書又不讓人發現呢?


    隻有一個途徑較為可靠,那就是他晚上能單獨睡在一個地方。


    主意終於有了。他準備和胡永州說一說,讓包工頭同意自己住在剛蓋起的那一層樓房裏。雖然那樓房還正在施工,新起的一層既沒安門窗,更不可能生火,但現在天氣已經轉暖,可以湊合,就是冷一些也不要緊,隻要一個人住著能看書就行了。


    胡永州並不反對他挪地方轉—隻要你小子不怕冷,就是願意住在野場地裏和我胡永州也不相幹!


    孫少平搬到沒門窗的樓房後,才想起這裏晚上沒燈。他就在外出采購東西的時候,捎帶著給自己買了一些蠟燭。


    條件一具備,他就打算到曉霞那裏去借幾本書迴來。


    過罷清明節,少平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破例拿出牙具和香皂,偷偷到小南河裏洗刷了一番,又換上自己的那身“禮服”,就滿有精神地去地委找田曉霞。


    在地委田福軍的辦公室和曉霞相會後,她又高興又抱怨地問他為什麽這麽長時間不來找她。


    少平吞吞吐吐解釋了半天。


    一段時間沒見曉霞,少平吃驚地發現她的個碼似乎躥高了一大截——他一時粗心,沒有留意她換了一雙高跟鞋。


    兩個人象往常那樣,一塊吃了曉霞從大灶上買迴來的飯菜,接著熱烈地議論了許多話題。


    臨走時,曉霞給他找了一本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她告訴他,這是她很喜歡的一本書,是前幾年內部發行的;父親買迴來後,她看完就偷偷地占為己有了。


    少平打開書,見書前有“任犢”寫的一篇批判性序言。曉霞說,那“畜生”全是胡說八道,不值得理睬。


    少平很快和曉霞告辭了——既然這本書他的“導師”如此推崇,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讀它。


    迴到“新居”以後他點亮蠟燭,就躺在牆角麥秸草上的那一堆破被褥裏,馬上開始讀這本小說。周圍一片寂靜,人們都已經沉沉地入睡了。帶著涼意的晚風從洞開的窗戶中吹進來,搖曳著豆粒般的燭光。


    孫少平一開始就被這本書吸引住了。那個被父母拋棄的小男孩的憂傷的童年;那個善良而屢遭厄運的莫蒙爺爺;那個兇殘醜惡而又冥頑不化的阿洛斯古爾;以及美麗的長鹿母和古老而富有傳奇色彩的吉爾吉斯人的生活……這一切都使少平的心劇烈地顫動著。當最後那孩子一顆晶瑩的心被現實中的醜惡所摧毀,象魚一樣永遠地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之後,淚水已經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哽咽的音調喃喃地念完了作者在最後所說的那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話……這時,天已經微微地亮出了白色。他吹滅蠟燭,出了這個沒安門窗的房子。


    他站在院子裏一堆亂七八糟的建築材料上,腫脹的眼睛張望著依然在熟睡中的城市。各種建築物模糊的輪廓隱匿在一片廣漠的寂寥之中。他突然感到了一片荒涼的孤獨;他希望天能快些大亮,太陽快快從古塔山後麵露出少女般的笑臉;大街上重新擠滿了人群……他很想立刻能找到田曉霞,和她說些什麽。總之,他澎湃的心潮一時難以平靜下來……本來,這本書他準備在一個星期內看完,想不到一個晚上就看完了。他隻能等到星期六才可以找曉霞——平時她不迴家來。


    星期六好不容易到了。


    這天下午他耐到收工,就匆匆地拿了那本《白輪船》,到地委去找她。


    他見到曉霞後,一時倒不想說什麽了。他本來急切地想和她談論看過的書,但他又感到自己很難說清楚。這本書更多的是引起他情緒上的大波動——一個人是很難把自己的情緒說明白的。真的,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概述的感受,因為它太巨大太複雜了!


    田曉霞看出了這本書給孫少平帶來的震動;她自己也曾被它強烈地感染過。她高興的是,少平和她一樣理解並喜歡這本書。


    吃完下午飯、曉霞突然提議他們一塊去爬一次麻雀山。這正合少平的心意。


    於是,兩個人一同相跟著出了地委大門,向麻雀山走去。


    走在路上的時候,少平才有點拘束起來。和曉霞一塊呆在房子裏說話,他覺得很自然;可是,兩個人一塊相跟到野外去遛達,他就感到情調有點太溫馨——不過,這種溫馨是任何一個青年男子都不會反感的!


    麻雀山就在地委的後麵。他們順著一道緩坡慢慢向山上走。快到山頂時,曉霞頑皮地離開路徑,專意在一些荒地裏行走;少平就愉快地遷就她的任性,緊攆著她在沒有路的地方向上攀行。


    一道土塄坎擋住了去路。少平敏捷地一撲就跳上去了。曉霞立在塄坎下,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向他伸出一隻手,要讓他拉她。少平頓時有點慌亂,臉紅得象水蘿卜一樣。曉霞被他的窘態逗得大笑,手卻固執地伸著,非讓他拉不行。


    少平隻好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把她拉上了土塄坎。這是他第一次拉一個姑娘的手。他感到自己的那條胳膊僵硬得象條棍子;手掌如同被燒紅的鐵燙過一般。


    到山頂了。兩個人在一個斜坡上坐下來。


    黃原城就在他們眼皮底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象忙碌的蟻群。他們的背後,太陽正在沉落。對麵的九級古塔在夕陽中閃耀著光輝,看起來似乎象發射架上的一枚巨型火箭,格外雄偉。初春藍色的黃原河將城市分割成兩半後,彎彎曲曲地流向遠方的群山深穀之中……兩個人先顧不上說話,驚奇而興奮地觀賞夕陽晚照中的大自然景象。


    城市漸漸沉浸在陰暗中,景物開始模糊起來。黃原河上新老兩座大橋首先亮起了燈火;緊接著,全城的燈火一批跟著一批亮了。


    這時候,曉霞才轉過臉,問少平看過《白輪船》後,有什麽感想。


    少平斷斷續續,結結巴巴說了一些,好象也沒能把自己的感受充分表達出來。


    說實話吧,這會兒他思想不能集中起來!是呀,黃昏中,在一個荒山野地裏,單獨和一個姑娘呆在一塊,使他渾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沸揚揚……內心的騷動讓他坐立不安,他索性仰麵躺在一片枯草上,兩隻手墊在腦後,茫然地望著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經亮出幾顆星星。


    曉霞也就不再出聲,靜靜地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兩隻手抱著膝頭,凝望著遠方的山巒。這是一個美妙的時光。小樹林中,歸窠的鳥雀扇動著撲棱棱的羽翅。沒有風,空氣中流布著微微的溫暖。春天的黃昏呀,使人產生無盡的遐思和深遠的聯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憂傷!躺在地上的孫少平,不知為什麽突然眼裏湧滿了淚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聲歎息,嘴裏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輪船》中吉爾吉斯人的那首古歌——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誌,愛耐塞,曉霞仍然保持著她那雕像似地凝望遠山的姿勢,接著他輕輕地念道——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可流,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耐塞,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誌,愛耐塞。


    少平猛一下從地上坐起來。一種強烈的衝動,使他真想伸開雙臂,把田曉霞緊緊地抱住!


    山下的大街上傳來一聲刺耳的汽車喇叭的鳴叫。孫少平歎了一口氣,抬起軟綿綿的胳膊,用手掌揩掉額頭的一層冷汗,對田曉霞說:“咱們迴去吧……”曉霞沒有說話,對他點點頭。兩個人就沉默地起身下山。


    山下,繁密燦爛的燈火,組成了一個無比輝煌的世界。


    孫少平在南關的大街上和田曉霞分了手,胳膊窩裏夾著一本新借來的《簡·愛》,就迴他那個門戶洞開的住處去了。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金波從青海當兵複員迴來後,已經在黃原東關郵政所幹了近三年臨時工。他雖然不象少平那樣為賺幾個錢而東跑西顛,但基本上也是個攬工漢。除非讓父親提前退休,他去頂替招工,否則他永遠也沒指望入公家的門,從表麵上看來,他好象是這個郵政所的一員,其實完全是個外人。


    這個快滿二十三歲的小夥子,小時候就很漂亮;現在雖然個頭仍然不算很高,但長得又精幹又瀟灑。皮膚還象女孩子那樣白嫩,一頭披散的黑發,一雙清澈如水的大花眼,走在街上,常常讓陌生的姑娘由不得顧盼。已有不少姑娘對他一見鍾情。但側麵一打聽,是個臨時工,就都遺撼地退縮了。對於大多數在城市有職業的女孩子來說,找對象當然要找有工作的。在城市,沒有正式工作,就意味著什麽也沒有。雖然現在的姑娘們開化了,但婚姻問題上這個最基本的條件很少有人采取無所謂的態度。在中國目前社會裏,很多情況下,感情往往並不是男女結合的主要因素,而常常要受其它因素的製約和支配。也許世界上所有的不發達國家,這種現象尤為普遍——如果有例外,那就足可以構成本地報紙的斷聞。但金波現在倒也沒什麽心思去談情說愛。他自己也知道,沒有正式工作,要在黃原找個如意對象,等於水中撈月。


    其實更主要的是,有一位姑娘早占據了他的心——盡管那短暫的瞬間已經過去幾年,而且以悲劇的形式結束了。這個早熟青年幾年前被愛情的烈火燙傷後,直到而今還沒有痊愈。


    這秘密已經在他心中深藏已久。本來他很早就想對好朋友少平敘述一番——如果讓一個知心人聽聽,也許能減輕一些他心靈的負重。但每次見了少平,話到嘴邊又咽迴了肚子裏。


    不是他不信任他的朋友,而是覺得當時的氣氛不適於傾訴這樣的心事。少平常常有他自己的一大堆困難,需要急於解決,不應該讓他硬著頭皮聽他的浪漫經曆。


    一個經曆了愛情創傷的青年,如果沒有因這創傷而倒下,那就可能更堅強地在生活中站立起來。金波正是有了這樣的經曆後,才成熟了許多。這之前,盡管他父親是個普通的汽車司機,但在農村的環境中,他的家庭條件還是優越的。這種優越不能不對他的心理產生影響,在童年和少年時期,他不會象他的朋友少平那樣為吃飯和穿衣而熬煎。他沒有體驗過饑餓是什麽滋味;也不知道一個人穿著破爛衣服站在同學們中間,自尊心在怎樣遭受折磨。他在溫暖的小康人家長大,也用小康人家的眼光看待生活和世界。他過去在學校裏的一些小小的“驚人之舉”,完全出於性格本身所致。


    直到在那遠離故鄉的地方發生過那場刻骨銘心的感情悲劇後,他才理解了人活在世界上有多少幸福又有多少苦難!生活不能等待別人來安排,要自己去爭取和奮鬥;而不論其結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總不枉在這世界上活了一場,有了這樣的認識,你就會珍重生活,而不會玩世不恭;同時也會給人自身注入一種強大的內在力量……現在,他心平氣靜地幹他的臨時工。既不自卑,也不抱怨命運。上班時,他穿上那身洗得幹幹淨淨的破爛工作衣,不要命地搬運那些大大小小的郵包,吃苦精神使所有的正式工都相形見絀。他賣力幹活不隻是怕失掉這隻臨時飯碗,而是一種內心的要求。在這方麵,他的朋友孫少平給了他很大的影響。當然,這樣的勞累也有解脫某種內心痛苦的作用。下班後,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隻白搪瓷缸子,泡一缸茶水靜靜地坐著喝,既是不渴,他每天也要用這缸子泡一次茶,哪怕麵對著茶缸發一會呆呢。這是一隻極普通的白瓷缸,上麵印著一行“為人民服務”的紅字。對金波來說,這隻普通的白瓷缸,就是他青青和愛情的證明……喝完茶水,他把這白瓷缸小心翼翼地放進小櫃,就到老橋那麵的繁華鬧市去遛達一圈。他是個愛講究的人,上街前總要洗洗臉,把頭發梳整齊,換上那身褪色的幹淨軍裝和那雙雪白的球鞋。


    每當穿行於鬧市之中,他常常不會留意到姑娘們愛慕的目光,越過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看見的仍然是那片綠色的草地,奔騰的馬群和那張親切可愛的粉紅色笑臉;耳邊也總是傳來那支懾人魂魄的歌聲……他有時候就旁若無人地滿麵淚水在街頭行走,而不管有多少驚詫的目光在瞧他……最近一些日子,隨著氣候漸漸轉暖,他的情緒卻不知為什麽越來越糟糕。奇妙得很!季節往往能影響人的心境。當他看見河岸上一縷縷如煙似霧的柳絲和山灣裏那霞光斑爛的桃花時,一種無限憂傷的感情就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想歎息,想歌唱,想流淚,尤其想和什麽人談一談他曾有過的幸福和不幸;以及那早已流逝但永遠不能忘卻的往事……他很想念孫少平。所謂和別人談一談,那就是和少平談一淡。如果這世界上沒有孫少平,他就隻能把他的故事連同自己一齊葬入墳墓中。他是那麽強烈地希望孫少平出現在眼前。但少平很久沒有到他這裏來了。他又沒地方去找他——誰知他在這城市的哪個角落裏呢?


    當金波對孫少平的很快到來不抱什麽希望的時候,少平卻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他喜出望外地伸開兩條胳膊,在少平的肩頭用勁摟了摟——他知道這種反常的外露顯然使朋友有點驚訝。


    他先不問少平的長長短短,馬上又動手做了一盆子雞蛋麵片——他知道少平一上他的門,首先需要的是一頓飽飯。


    吃完飯後,金波就提議他們一塊到黃原河邊走一走。少平很樂意地答應了。到了金波這裏,少平就暫時忘記了這幾天發生的不愉快事。落魄的人隻要和朋友呆在一塊,心裏就會踏實下來。不過,他感到金波今天情緒似乎有些異樣。


    兩個人一路相跟著出了郵政所的大門,穿過有關熱鬧非凡的夜市,從大橋頭斜坡裏走下來,一直來到黃原河邊。


    夜晚的黃原城閃爍著繁星般燦爛的燈火。城市仍然沒有安靜下來,不過嘈雜聲似乎變得遙遠而模糊。遠遠近近的燈光投照在碧波粼粼的河水裏,一片明光閃閃。風並不溫暖,但很柔和地吹過來,象羽毛在人臉頰上輕拂。


    他們沿著河邊,慢慢向上遊新橋那裏走。少平自到黃原後,第一次這麽悠閑地出來散步,心情倒有說不出的美妙。此刻,憂愁和掙紮都退遠了,一切都變得如此平靜,就象一個剛從火線上下來的士兵,重新迴到了和平的環境中。


    金波雖然個子比少平低,但盡量用一條胳膊摟著少平的肩膀。兩個人手臂相攀在夜晚的河邊上款款而行,看起來倒象一對親密的情侶。


    起先他們都默默無語地這樣行走著。後來,兩個人坐在了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朗朗的黃原河水就在他們腳下流淌。河對岸是一片密集的燈火;燈火後麵是黑黝黝的麻雀山。彎彎的月牙兒象一柄銀鐮,懸掛在烏藍的天空。


    金波凝視著滿河流瀉的波光燈影,輕輕歎息了一聲。


    “你好象有什麽心事?”少平扭過臉看著他的朋友。“是埃我很想給你說一說。這是幾年前的事了……”金波仍然望著河水,嘴裏喃喃地說。


    少平靜默無言。他似乎感覺到金波要給他說的是什麽。他不再詢問了。


    金波沉默了一會,便開始給朋友講述起了他自己的故事。少平一聲不吭,靜靜地聽著。


    “……我剛複員的時候,你大概聽見過傳聞,說我和一個藏族女子談戀愛,叫部隊打發迴來了。那是真的。你奇怪嗎?不奇怪?是啊,有些事看起來奇怪,可是實際上又沒有什麽奇怪的……“那年當兵我離開家鄉,第一次走了那麽遠。又坐汽車,又坐火車,真不知道要被拉到什麽地方。一直向西,穿過河西走廊,穿過無數的山脈和河流,最後來到了青海。“我們的部隊分散在一片草原上。你知道,我是文藝兵,在師部文工團吹笛子。文工團就和師部住在一起。我們的駐地周圍幾乎沒什麽居民點,幾十間簡易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湖泊,湖邊上圍著一圈白花花的鹽堿。遠方的地平線上,是一列綿延不斷的山巒。峰巔之上終年戴著雪冠。


    “不過,我們的駐地旁邊有一個軍馬場,這使環境稍微有一些生機。日出的時候,出牧的馬群象一團團彩雲向茫茫的草原上奔去,日落的時候,又從地平線那邊湧湧地漫過來。馬的嘶鳴聲打破了草原上夢境一般的寂寥。這時候,人的心就不由地激動起來。尤其是我們這些剛來的新兵,在每天日出日落的時候,總要跑出去站在土坯房的屋脊上,觀看這壯麗的一幕,到了後來,大部分人慢慢也就厭倦了,在軍馬場,馬群出牧和歸牧的時光裏,沒有人再有興趣跑出來觀看。“可是我永遠對一天中這短暫而美妙的景象著迷。盡管早晨馬群出牧的時候我也不再出房間了,可我總不放過觀看晚間馬群歸牧時的那個場麵。唉,你沒有身臨其境,你就無法想象那景象是如何激動人心。那時候,太陽正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下沉。草原上的落日又紅又大,把山、湖、原野都染成了一片絳紅。就在這一片絳紅色中,歸牧的馬群在地平線上出現了。起先,那隻是一條細細的黑線,在圓圓的紅日裏蠕動。這條黑線慢慢地變得粗大起來。不久,你的眼前就滾動起一片奔湧的彩潮。馬群越來越近,絳紅色的草原上象卷起了一團狂風。你感到腳下的土地都被馬蹄敲得顫動起來。隆隆的馬蹄聲伴隨著馬的警號般的嘶鳴;馬鬃象燃燒的火焰似地飛揚。牧馬人套杆上的繩圈在空中劃出一輪輪弧線。鹹水湖上驚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飛鳥。與此同時,軍寫場的馬駒歡叫著衝出棚欄,去迎接它們的父母親歸來……“每天傍晚,我總要立在營房的屋脊後麵,觀看這一幕——這幾乎成了我的一個‘保留節日’。


    “不知是哪一天,從那遠方歸牧的馬群中,突然傳來一個女孩子的歌唱聲。那是用藏語在歌唱。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我知道唱的是那首有名的青海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那歌聲一下子就迷住了我。說實話,我從來沒聽過一個人能把歌唱得這麽嘹亮和美妙,嗓音如同金屬一般輝煌。當然,這副嗓子顯然不是調教出來的,完全是一種野腔野調。僅憑她聲音的本色,就會使人聽得神魂顛倒……“從此以後,這歌聲就再也沒有中斷。我每天傍晚也不僅僅是去觀看馬群的歸牧了,主要是想去聽那迷人的歌聲。我的心激動地沉浸在這動人的歌聲中,久久地不能平靜下來……“我知道,唱歌的肯定是位藏族姑娘。但她是怎樣一個人?我多麽想在近處看一眼有如此出色歌喉的姑娘呀!可是我沒條件去接近她。軍馬場有不少藏族姑娘,你知道,部隊紀律嚴,我們不能隨便去那裏……從此,一種渴望便強烈地折磨著我……“後來,我突然想出了一種‘接近’那姑娘的方法。每天當她在遠處唱完那首歌時,我就站在營房後麵的高處也用漢沿唱一遍這首歌。我想她也會聽見我的歌聲的,你知道,我的嗓音還不錯……就這樣,她唱完,我就唱,每天都是這樣。


    “那天傍晚,我象往常那樣立在營房後麵,終於又聽見了她的歌聲。可是叫人奇怪的是,這一天她隻唱了一段就不唱了。她從來都不這樣!她每次總是連著一口氣唱完這首歌的全部四段……百靈鳥啊,你的歌喉為什麽要停歇?“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在納悶中突發奇想:她會不會是等待讓我唱第二段呢?


    “盡管這種想法是如此荒唐,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試探一下,我甚至可笑地想,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確的,那麽我唱完第二段,她就會接著唱第三段的……“我就這樣試了。奇跡出現了!我唱完第二段後,她便立刻唱起了第三段。我的心狂跳不已,淚水刹那間就湧滿了眼睛。等她唱完第三段,我又唱了第四段……“那天以後,我們就用這歌聲‘交往’起來。


    一人一段,就象電影裏少數民族談戀愛的青年一模一樣。每天我幾乎總是流著淚和這位沒見過麵的藏族姑娘‘對歌’。時間在一天天過去,我想和這位姑娘見麵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我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吃不進去飯,演出時老出差錯。我每天都等待著傍晚的到來;並渴望著在某個時候和她見麵……“我實在不能忍受了!有一天,我終於冒著風險,一個人偷偷溜出營房,在馬群進場之前,飛跑著來到軍馬場的外麵,和那位藏族姑娘見麵了。她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樣,紅紅的臉龐,黑黑的發辮,一雙眼睛象黑葡萄似的撲閃著,露出一排白牙齒憨憨地對我笑。


    “我們立在軍馬場外麵的草地上,相對而視。我不由地哭了。她用厚墩墩的手掌為我揩著臉上的淚水,激動地說著什麽。但是,她說什麽我聽不懂,我說什麽她也聽不懂,互相急得用手亂比劃。但兩個人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麽。她撲在了我的懷裏;我緊緊抱住她。那時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但實際上什麽都存在著。這時,軍馬場的政委突然出現在了我們的麵前。於是,一切都結束了……“我很快複員了。我違犯了軍紀,應該受到懲處。好在部隊也沒給什麽處分。


    “臨走的前一天,我倒不再顧忌什麽了。我跑到軍馬場去找我心愛的姑娘。我要下決心帶著她迴到咱們家鄉來。“可是,我沒有能見到她。她被調到另一個軍馬場去了。她將一隻公家發的白搪瓷缸留給這裏的一位同伴,讓她轉交給我。


    “我在生人麵前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最後,我把自己那支最心愛的竹笛留給了她……“……這樣,我的愛情就算完結。少平!直到現在,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麽呀!”


    金波從石頭上站起來,幾乎出聲地哭了。


    少平也站起來,一把抱住了他的朋友……城市的燈火漸漸稀疏了。黃原河閃著暗淡的波光,深沉地喧響著從他們麵前流過。岸邊的樹叢裏,鳥雀在睡夢中呢呢喃喃……很久以後,金波和少平才一個摟著一個的肩膀,返身從河邊上慢慢往迴走。


    春夜是如此寂靜。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兩天以後,孫少平總算又找到了“工作”,就從金波這裏離開了。


    少平走後,金波也就迫使自己恢複了正常,象以往一樣忙碌起來。他現在的心情悄悄有所平伏,因為終於有一個人傾聽了他內心的苦痛。往事不會象煙霧似的飄散,將永遠象鉛一般沉重地澆鑄在他心靈的深處。不過,日常生活的紛繁不會讓人專注地沉緬於自己的不幸。


    即是人的心靈傷痕累累,也還得要去為現實中的生存和發展而掙紮。


    對於金波來說,他不能安於在郵政所當一名搬運郵包的臨時工。他的理想並不遠大,隻是想當一名汽車司機。他夢想有一天自己能正式開豐,讓他的生活和心靈隨著車輪在大地上飛騰。他最怕過一種安寧日子,把自己的精神囿於痛苦的內心世界。


    但他學開車是很困難的。他不是正式工,因此沒資格上公家的車。隻好相隔一段時間,他假裝迴家或請假幹別的事,對出來偷偷跟父親學幾天。


    雖然這樣時斷時續地學,但他實際上早可以獨立開汽車了。每當跟父親外出時,路上都是由他來駕駛。隻是臨近城市的公路監理站,才把方向盤交到父親手裏。這當然是違章行為。但這類事也許永遠不可能從公路上杜絕。


    少平走罷不久,金波有點煩悶,很想再跟父親外出跑一迴。剛學會開車,有一種癮,過段時間不摸方向盤,簡直難以忍耐。另外,給少平敘說罷自己的心事,很想出去散淡兩天……這心情就象大病初愈的人想到戶外去走一走一樣。這一天,他好不容易跟父親上路了。


    象往常一樣,出黃原城不久,父親就把車停在路邊。兩個人換了一下座位,他便接替父親駕駛汽車,從公路上飛馳起來。他異常興奮,那種把自己的身體和飛奔的汽車完全融為一體的快感是外人難以知曉的!


    金俊海坐在兒子身邊,一邊抽煙,一邊機警地注視著前方,看來隨時都準備為兒子排除緊急事故。他是個容貌和內心都很和善的人,不象有些山區的汽車司機那樣傲氣十足。多少年來,他在公路上沒出過什麽大差錯,年年都能在單位上領一張獎狀。大半輩子了,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他的家庭,日子過得都很平靜。作為一個普通汽車司機,生活雖然不很富裕,但也不緊巴;老婆娃娃吃穿不缺,家裏的木箱裏麵,還常壓著千二八百的積蓄。


    但金俊海現在心裏卻有了大熬煎。他發愁兒子的工作。他知道,兒子不願迴雙水村勞動。他也舍不得,可是他又有什麽能耐給他在黃原找工作呢?幸虧他在單位上人緣好,要不金波的臨時工也怕幹不了幾天,就讓單位上打發了。可是“臨時”下去怎麽辦呀?這總不是個長遠之計。


    唯一的辦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讓金波頂班招工。可是兒子不讓他這樣做。想想也是,他今年還沒滿五十歲,閑呆著也的確不是個滋味。但不這樣做,兒子的前程眼看要耽擱了。多少日子來,他白天黑夜都在為此而發愁。


    現在,他不由地又和兒子說起了這件事。他一邊兩眼盯著擋風玻璃外的公路,一邊咄咄呐呐說:“我看還是讓我退了職,你頂我的班。”


    “你怎又說這事……”金波放慢了車速。


    “要不你怎辦呀?”


    “我慢慢想我的辦法。”“你還是聽爸爸的話。你已經二十三歲,沒時間拖了……”“再等一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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