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幕的掩護下,孫玉亭帶著一群“敢死隊員”,坐著拖拉機,不多時就來到了石圪節的水壩附近。水壩離石圪節村莊還有一裏多路,因此這地方靜悄悄的。再說,這其間莊稼人都早已進入了夢鄉——他們穿過罐子村時,連一星燈火也沒有看見。


    但孫玉亭和這一群人仍然有些慌亂。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不是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而實際上是進行一種偷竊活動。


    拖拉機停住後,孫玉亭在駕駛樓裏探出腦袋,叫車鬥裏的人先別動,讓田海民把拖拉機調轉頭再說。


    等田海民在石圪節壩梁上麵的公路上調轉車頭,孫玉亭就對他說:“我們下去豁壩,你就坐在駕駛樓裏。不要熄火!一旦有情況,我們上來後咱們就能跑!”


    孫玉亭給田海民安頓完,就緊張地跳出了駕駛樓。他發現車鬥裏的人都已經到了公路上,而且有兩個人已經向壩梁那裏跑去了。玉亭氣憤這兩個人怎麽不聽指揮就跑了!他問那兩個人是誰?有人告訴他是金富和金強兩兄弟。玉亭本來想發作,一聽是這兩個蠻漢,就再沒敢說什麽。金富和金強是俊武他哥的兩個兒子,一個二十一歲,一個十九歲,不光在村裏經常惹是生非,還常跑到外村去打架,而且打起架來,既不顧別人的命,也不顧自己的命。


    金俊文本人也沒辦法他的這兩個烈子。


    孫玉亭隻好很快招唿大家,也向石圪節的壩梁上跑去了。等他們來到壩梁上,金富和金強兩兄弟已經撅著屁股,開始拿山钁在壩梁中間挖上了。玉亭讓他們不要在中間挖,這樣可能整個水壩都會決堤。但金富金強根本不聽他的,隻管撅著屁股挖。有幾個人也跑過去和他倆一塊挖了。玉亭看沒辦法指揮這些人,隻好引著另外的人在壩邊上開始挖。兩處挖掘的人都使出了最大的勁,一個個都咬牙切齒的,似乎不是拿钁頭挖土,而是用刺刀往死捅敵人!


    是啊,多大一壩水!綠茵茵的看了真叫人眼饞!而這水本來也應該有他們村的一份,現在卻叫不講理的石圪節攔在這裏,得意而美氣地澆灌他們自己的莊稼。挖!狠狠地挖!把水放幹!讓他們再得意!讓他們再美氣!


    不多一會,壩梁中間金富和金強他們那裏已經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接著,孫玉亭這裏的豁口也挖開了,水開始衝出豁口,向河道裏湧去。


    孫玉亭看差不多了,就壓低嗓門喊叫大家快走!


    眾人先後掂著工具跟玉亭跑上了公路。但金富和金強幾個人還在那裏貪心地挖著,氣得玉亭又跑下去,嚇唬這幾個人說,石圪節那邊好象聽見有拖拉機聲,說不定人家已經發現了,如果這幾個人還不走,他們就先走了!


    金富幾個人這才掂著工具跑了上來,紛紛扒進了車鬥。孫玉亭一撲跳上駕駛樓,氣喘籲籲地對田海民喊道:“快跑!”


    田海民眼疾手快扳動離合器,拖拉機便發瘋一般往迴開了……在孫玉亭他們還沒動手挖壩之前,二隊長金俊武已經帶著兩個人,不慌不忙地在罐子村完成了他們的挖掘任務。罐子村隻有半壩水,水麵離壩梁很高,他們不可能把罐子村的水放出來。情況正如金俊武精明地估計到的:隻能把石圪節的水放出來,盈滿罐子村的水壩,才能從罐子村的豁口裏再往雙水村流。金俊武一邊挖豁口,一邊還對另外兩個人說:“咱們等於給罐子村也做了好事。今晚上他們壩裏的水也就盛滿了。要不,他們現在這點水也澆不了幾天地就完了!”


    金俊武的確是個周到人。他甚至指導另外兩個人不損壞罐子村的水壩。他們隻是在壩與河岸的銜接處挖開一個不大的豁口——俊武估計這豁口流半夜水已足夠盛滿雙水村的壩了。


    金俊武他們雖然路近,可孫玉亭是“機械化部隊”,盡管他們出發晚,但比金俊武他們先一步迴到了雙水村。


    等金俊武三個人進了大隊部的院子時,看見隊裏的拖拉機已經停在了院子裏。公窯裏還是隻是田福堂一個人。其餘的人田福堂已讓孫玉亭帶著,又趕到村前支援金俊山他們加高壩梁去了。


    田福堂象迎接打了勝仗的勇士一般,迎接了金俊武三個人。他給三個人一人遞上一支“大前門”紙煙。福堂在這中間迴了一次家,專門把自家的紙煙拿了幾盒,以嘉獎這些外出作戰的“部隊”。


    他問金俊武:“都好了?”


    金俊武點著紙煙,說:“都好了。”


    “那好!叫他兩個先到前麵壩梁上去,咱兩個先等一等。我已經叫金成和田海民兩個到後村頭照水去了。等水一出來,咱再到前麵壩上去。”


    那兩個人抽著書記給他們的紙煙,就打著工具先走了。田福堂和金俊武兩個人先後進了大隊部的窯洞。他們在這裏等待金成和田海民報告水來的消息。田福堂很願意和金俊武單獨呆一會。金俊武和孫少安是村裏他最頭疼的兩個人。原來他對金俊武氣更大一些。但自從他發現城裏教書的女兒和少安有點“麻糊”以來,他就對少安比對金俊武更惱火了。他現在很願意和金家灣的這位“領袖”把關係弄好一些。當然,他知道他永遠不會把金俊武弄得象孫玉亭那樣對他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他隻是想讓這個強人不要處處拐著彎和他過不去就滿意了。


    進了公窯後,田福堂又給金俊武遞上一根紙煙。他也沒什麽正經八板的話,就隨便拉家常說:“唉,你父親可是個好人哩!我們小時候,金先生冬閑了就在村裏辦冬學,教窮人家娃娃識字。我也跟你爸學過字,可頭一天學了,第二天就忘得一幹二淨。天生的不是個念書人嘛……”田福堂說著,就仰起頭笑了。


    金俊武在煤油燈上點著了書記剛才又遞上的那支煙,也笑了,說:“我弟兄三個也一樣。我歪好還跟上他識了幾個字,我哥和我弟常讓我爸拿鐵戒尺把手都打腫了,可還是連一個字也沒認下。”


    “可惜先生去世太早了!”田福堂惋惜地說,“我記得好象金大叔晚年也是氣管有毛病?”


    “他就死在肺氣腫上!”金俊武說。


    “唉,我現在這氣管病將來也說不定發展得象你爸一樣。”田福堂說著便下意識地咳嗽了兩聲,臉上顯出悲觀的神色。“那是兩迴事。氣管炎不一定就能蔓延成肺氣腫。我爸到後來已經把病根子伸到心髒上了!”


    正在他兩個拉談已故金先生及肺氣腫的時候,小學教師金成和大隊會計田海民,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說:“水頭已經下來了!”


    田福堂和金俊武兩個人一聽水已經來了,把金先生和肺氣腫早忘在腦後,跟著金成和田海民就往外跑。


    他們來到公路邊上,已經看見村後的河道在暗夜中閃爍著水波的微光。仔細一瞧,水頭已經就在他們麵前,象一條蟒蛇似的沿著幹涸的河道刁鑽地蜿蜒爬行——寂靜的東拉河重新又響起了嘩嘩的水聲!


    多麽令人興奮啊!四個人在公路邊上攆著水頭,一路小跑著向前村趕去。金成和田海民一邊跑,一邊向前麵壩梁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唿喊著:“水來了!水來了!”


    整個水壩上的男女老少頓時都沸騰起來了。人們一邊加緊往壩梁上運土,一邊興奮地喊叫著,張望著後麵的河道。水即刻就湧進了土壩中!


    和水一齊到來的田福堂立刻命令啟動兩台抽水機!於是,人們的唿喊聲,嘩嘩的流水聲,和抽水機的馬達聲攪混在一起,使得雙水村這個夜晚象唱大戲一般喧騰和熱鬧!


    但是樂極生悲。約摸半個鍾頭以後,這喧騰和熱鬧突然又變成了一片緊張的唏噓聲。人們驚慌地發現,水壩裏的水上漲得太快了。頃刻間已經湧滿了大半壩,而且眼看著要漲到剛加添的新土上了!


    情況明顯地危險起來。人們再也顧不得歡唿水的到來,反而對這水開始恐懼起來!


    田福堂、金俊山立刻喊叫讓大家趕快加高壩梁。刹那間,所有的人都進入了一種瘋狂的勞動之中。到處是緊張的喊叫聲和鐵鍁钁頭的碰磕聲。


    但是情況越來越不妙。壩裏的水一會比一會上升得快!所有的人幾乎已經拚上了老命,但加高壩的速度已經趕不上壩裏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誰都意識到後果會是什麽樣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有些人已經不是勞動,而是在掙命,一邊發瘋似的挖土,一邊累得嘴裏呻吟著,有幾個老漢已經蹲在一邊哭開了!


    田福堂心裏象燒著火一般焦灼。他氣憤地把孫玉亭和金俊武這些人喊叫到跟前,問他們倒究是怎麽迴事?玉亭說:“金富和金強不聽我的話,在石圪節的壩梁中間豁開了一道口子……”水已經無情地漫上了壩沿,並且打起了第一個浪頭,把最上麵剛填上去的虛土衝掉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快跑!壩要垮了!”


    人們立刻大唿小叫,夾雜著婦女和孩子們的哭聲,紛紛從壩兩邊退到了高處。大家往後河道裏一看:媽呀,水已經象山洪暴發一般,滿河道湧下來了!


    雙水村的土壩頃刻間就象一道紙牆一般被洶湧的浪頭衝垮了。東拉河震響著洪水的咆哮聲,把人們的希望一卷而空!


    所有的人現在都淚水汪汪地立在河兩岸,眼看著這滔滔的水從他們的麵前流過。水呀,你多麽可愛,可你又多麽無情!


    半個鍾頭以後,洪水才落下了。


    東拉河粗野地吼叫了一陣以後,慢慢地又安靜了下來。


    但是,河兩岸的人卻象從一場惡夢中突然驚醒似的,再一次騷亂起來了。人們現在才想到,有沒有什麽東西被水衝走呢?或者更壞的是,有沒有人被這洪水吞沒了呢?


    於是,兩岸到處都傳來了人的喊叫聲。各家人叫各家人的名字。因為剛才水把人隔在了兩岸,許多家的人都失散了。人們連鞋也不脫,褲子也不挽,紛紛淌過洪水落下的東拉河,跑到對岸去尋找壩衝垮以後還沒照過麵的親人。不管這些人是否遭了難,但尋找的人先放聲哭叫起來。河道裏不時有人滑得仰麵朝天摜倒在泥灘裏,但誰也顧不了這些,爬起來又喊著,嚎著,跑向了對岸。


    不久,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傳遍了全村:金俊武的弟弟金俊斌不見了!


    金俊武一大家人已經在金家灣那麵的河岸上哭成了一堆。據有人說,在最後加高壩梁的時候,金俊斌給人說他到前河道大便去呀,就扛把鐵鍁走了——俊斌是個老實後生,去大便也帶著自己的工具,怕黑天半夜丟失了。人們都以為他在水壩衝垮前已經迴來了,因此誰也沒有留意這件事。現在看來,俊斌可能沒等大便完,就讓洪水給卷走了!


    俊斌的媳婦王彩娥本來沒到工地上來,現在聽說俊斌讓水衝走了,一路嚎叫著也來到了河邊。她到了自家人的麵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一邊放開聲哭,一邊罵她的兩個哥哥金俊文和金俊武,說是讓他們把她的男人害了!


    彩娥也許是全雙水村最俊的女人,外號叫“蓋滿村”。她平時打扮得漂漂亮亮,隊裏有輕活時才出山勞動一天,平時一般不出家門。不知什麽原因,這個漂亮女人一直沒開懷生養,盡管吃了不少藥,也沒頂事。這倒使她能保持一種青春的光彩,三十大幾的人,看起來象個少女一般楚楚動人。她男人俊斌也不計較她不會生孩子;他老實巴腳,隻會沒命地勞動和恭順地侍候她。村裏一些不安生的年輕人對王彩娥都有點“意思”,但懾於強人金俊武和金俊文兩個不要命的兒子,一般都不敢輕舉妄動。


    現在,這個穿戴入時的女人,坐在泥水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金俊武一家人除過老母親外,現在都在這裏哭著。


    田福堂、金俊山和孫玉亭幾個大隊的領導人,也都驚慌失措地趕到這裏來,一邊勸慰著這家人,一邊馬上安排出去尋人。


    金俊武作為一家之主,一邊抹眼淚,一邊吼住了哭啼的家人,讓趕快分頭出去尋俊斌——說不定俊斌還有生還的希望!


    就這樣,金俊文帶著兩個兒子從金家灣這麵的岸邊出發,金俊武從田家圪嶗這麵的河岸起身,隊裏又派出許多人跟著他們,兩股人分別沿兩岸去米家鎮方向尋找金俊斌去了……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尋找俊斌的人迴來了。但找到的不是活人,而是屍首。屍首是在東拉河進入米家川大河的入口處找到的。


    不幸的俊斌躺在一輛架子車上,上麵蒙著一張席片,席片上蹲著一隻臨時買來的祭魂老公雞。金俊武弟兄父子們跟在架子車兩邊,沉痛地嗚咽著。


    屍首停放在了廟坪的破廟院裏,先由金家戶族裏的人看守著。噩耗霎時就傳遍了整個雙水村。人們紛紛談論著死者生前的許多美德,都忍不住難受地落淚了。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一個晚上以後,從下山村以下的東拉河水就流得涓滴不剩了。河道象大暴雨中的洪水衝過一般,兩岸土坡上的青草糊滿了泥巴。現在,火辣辣的太陽照射著這條肮髒的、醜陋不堪的河流,叫人看了十分刺眼和痛心。


    禍根子出在金俊文的兩個兒子金富和金強身上。他們愚蠢地在石圪節壩梁中間豁口,而且挖得太狠,這座土壩沒多時就整個地決堤了。洶湧的激流衝下來,打垮了罐子村的土壩,接著又打垮了雙水村的土壩,捎帶著把他們的三爸也卷走了……現在,哭咽河畔,金俊武一家老小都在哭咽著。哭得最可憐的是金俊武他媽。老太太一邊哭,一邊在大兒子金俊文家的土炕上痙攣地打著滾。金俊文和金俊武的媳婦,紅腫著眼睛站在腳地上,勸慰婆婆節哀。但老太太不聽,仍然哭得死去活來,把老花鏡都摔在了鍋台上。已故金先生的遺孀雖然年齡和孫玉厚的母親差不多,但頭腦依然很清楚。起初家人還想對她瞞哄這不幸的消息,但老人家很快就知道她的小兒子被水淹死了。她不時地準備爬下炕來,到廟坪的破廟裏去看死去的俊斌,但被兩個兒媳婦硬勸擋住了。


    在另一孔窯裏,金俊文和金俊武都蹲在腳地上,抱住頭無聲的痛哭著。金富和金強已經被金俊文攆著打了一頓,現在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金俊武自己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也在院子外邊哭叫著,但沒有人管他們。


    王彩娥現在在她家的窯裏。這個漂亮的女人眼淚已經流幹了,臉色蒼白地睡在炕上象死過去一般。她娘家裏的母親和一個妹妹已經聞訊趕來,現在正生火給彩娥做一點吃的。彩娥她媽看來是個剛強人,不時對女兒說:“人死了,也哭不活來!活人的身子要緊!甭哭了!”


    這時候,副書記金俊山進了金俊文家的院子。本來他先去了隔壁俊武家,但俊武家沒人,他就過這麵來了。田福堂早上捎過來話說,他病倒了,讓他和玉亭代表大隊看著處理金俊斌的喪事。其實不要田福堂說,金俊山也會主動來幫助處理這事的。除過他是村裏的領導人不說,他和金俊武兄弟們總是一個家族的,都是一個老先人的後代。


    金俊文和金俊武見俊山進了家門,也就抹去眼淚,敬讓著叫俊山坐在炕上。


    金俊山沒有坐。他對這兄弟倆說:“難受歸難受,事情歸事情。現在最當緊的是要趕快安葬人。天太熱,不能擱得太久……最好今天就能下葬。”


    金俊武問:“田福堂哪裏去了?”


    俊山說:“福堂說他病了,讓我和玉亭看著辦喪事……我已經叫人把隊裏的槐樹伐倒一棵,木匠現在做上棺材了。我馬上叫人打墳,另外派了兩個人已經到米家鎮去扯衣服了……”“先不要忙著埋人!”金俊文臉黑沉沉地對這位本家的大隊領導人說。


    金俊山一時不知俊文的話是什麽意思。


    金俊文就即刻出門找人打墳去了。


    金俊武和金俊山相跟著過了哭咽河的小橋,過田家圪嶗這邊來了。他們走過廟坪棗樹林中的小路時,看見破廟的外麵圍了許多村民。金富和金強被父親一頓老拳打出來,現在就在這裏吆喝著不讓頑皮的村童進入那個破廟院……在金俊武和金俊山到來之前,田福堂已經打發老婆叫孫玉亭去了。書記在天明時就躺倒在炕上起不來——實際上是真的生了玻他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折騰了一夜,又加上闖了大禍,他一下子就被這幾重的災難擊倒了,他劇烈地咳嗽和喘息著,並且渾身還發著燒。


    從昨晚到現在,頃刻間接連出現的災難,使田福堂陷入有生以來最嚴重的危機之中。他現在根本不能掌握眼前的事態,完全處於被動的地位。他現在還顧不上考慮對付罐子村、石圪節村和公社的麻煩,他首先考慮的卻是如何處理金俊斌的人命事。唉,死了的偏偏是金俊武的弟弟!為什麽不把老不死的田二讓水衝走呢?


    田福堂也清楚地知道,金俊斌不好往土裏埋!金家兄弟不會輕易地讓他田福堂下這個台階。因此,當他派人告訴金俊山讓他和玉亭處理這事後,馬上又想到,這兩個人恐怕處理不了,事情歸根結底還要他田福堂出麵。可他現在腦子亂糟糟的,身體又有病,也急忙不知該怎辦,所以就讓老婆先把孫玉亭叫來商量一下。


    玉亭幾乎是小跑著進了書記的家門。田福堂的老婆走得慢,現在還在路上沒迴來。


    玉亭一進門,先關切地問田福堂:“病得不要緊吧?”田福堂欠起身子,咳嗽了一陣,說:“大概不要緊。”他爬起來,把衫子穿上,坐在被窩裏,給嘴裏塞了兩片藥,喝了一口溫開水。


    “事情發生了,你也不要著急。毛主席說,要革命,死人的事經常發生哩……”孫玉亭安慰他說。


    田福堂失去光彩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對麵牆,說:“我估計俊斌不好往土裏埋……”“怎?”孫玉亭瞪大眼睛望著書記,不明白他的意思。“金俊武弟兄們又不是些傻瓜,俊斌是為集體犧牲了的,因此隊裏不說下個什麽,恐怕他們不會輕易了結這件事。”“棺材、衣服,埋人時吃的喝的,隊裏都負責上,還要怎樣哩?”玉亭說。


    “不在這些事上。這些事理所當然要隊裏管。我說的是其它方麵……玉亭,你再想想,看還有什麽可以彌補的?”孫玉亭基本明白了書記的意思。他想了一會,說:“這樣吧,咱們首先要在政治上對待好這件事。金俊斌同誌為了集體的革命事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咱們要追認他為革命烈士。叫人打一塊墓碑,上麵寫上‘金俊斌烈士之墓’。另外,咱們再開個隆重的追悼會。毛主席在《為人民服務》這篇文章中說過,今後村裏死了人,就開個追悼會……”“你說的這些都好。光這恐怕還不行……”田福堂還沒說完,他老婆就引著金俊山和金俊武進了家門——福堂的老婆半路上碰見這兩個人,就一起相跟著迴來了。


    田福堂一看這兩個人來找他,就明白是什麽意思了——他們的到來他早就估計到了。


    福堂客氣地讓這兩個領導人坐下。他老婆趕緊給這幾個人倒茶遞煙。


    玉亭接過福堂老婆遞上的紙煙,沒慌著點,別在自己的耳朵上,說:“福堂氣管有病,不能聞煙味。”


    金俊山正準備點煙,聽孫玉亭這麽一說,也就不好意思再吸了。


    田福堂無所謂地說:“不怕!你們吸你們的……玉亭,你幹脆把海民叫來,咱臨時開個支部會,好好商量一下俊斌的事!”


    孫玉亭馬上出門找支委田海民去了。


    玉亭找來田海民以後,大隊黨支部的五個成員就都聚齊了。


    田福堂坐在炕上的被窩裏,對坐在腳地上的四個人說:“俊斌同誌為革命光榮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們大家都很悲痛。我們開個支部會,研究一下如何為俊斌同誌辦喪事,捎帶著也考慮一下他的家屬待遇問題……俊武,你是俊斌的親屬,你先提個看法。另外還有什麽要求,你也說出來,咱們盡量讓你們滿意。”


    金俊武先沒言傳。過了一會他才對身邊的金俊山說:“俊山哥你先說吧。”


    金俊山看出金俊武不好開口,就用他自己的口氣,把俊武他哥的那些意思都端了出來——就好象這是他自己的意見。


    田福堂立刻表態說:“這沒問題!彩娥今後就按幹部家屬對待,糧錢由隊裏給出。至於我金大嬸,她的一部分口糧大隊也可以包給。另外,我們還要把俊斌當烈士對待哩!要立個墓碑,讓子孫後代知道他的功勞。安葬前,咱們再開個隆重的追悼會!”田福堂把剛才孫玉亭的建議原封不動搬出來,就象這都是他自己考慮過的意見。


    孫玉亭馬上又激動地發言說:“我還有個建議,幹脆!咱們再追認金俊斌同誌為中共黨員!”


    大家對這建議有點瞠目。年輕的組織委員田海民婉言說:“玉亭叔的心情是好的。但俊斌哥生前也沒寫過入黨申請書。


    再說,入黨的事最後還要公社批準哩,這恐怕……”金俊武立刻理智地說:“這不能!


    再說,俊斌是個農民,人又歿了,也沒留下個後代,黨員不黨員也沒什麽意思……現在這樣對待就行了。我倒沒什麽,可災難發生了,隊裏處理好一點,我也好給家裏人做工作。要是處理不好,家裏的人尋隊裏的麻煩,我也沒辦法……現在這樣處理我滿意了,估計家裏人也再不會怎樣。唉,說來說去,我們自家的人也有責任……”大家看金俊武這個態度,都鬆了一口氣。田福堂心裏對金俊武說:我知道不這樣,你金俊武不會饒我田福堂!但他嘴裏說:“俊武的話我聽了很感動。不愧是共產黨員嘛!識大體,顧大局……”由於聲音太高,他猛烈地咳嗽起來。等咳嗽停息下來,他喘著氣說:“我爬不起來,具體事你們就看著辦好了。玉亭給咱準備追悼會的事;其它事俊山你就給咱領料上……”支部會散了以後,孫玉亭就趕忙出去布置開追悼會的事了。金俊山和金俊武又返迴到金家灣這麵來,領料埋葬的其它事項。


    中午,從西邊田家圪嶗的山背後,突然湧上來一疙瘩黑雲彩;雲根下麵,隱約地傳來沉重的雷音。烏鴉呱呱叫著掠過悶熱的村莊,空氣中流布看動蕩與不安。村民們抬起頭驚愕地望著天空,紛紛議論道:這或許是俊斌的死感動了老天爺,要給焦渴而不幸的雙水村灑一點甘霖了?”


    這時候,在廟坪破廟前的空場地上,孫玉亭夫婦二人正領著村裏的一些人忙亂地布置追悼會常玉亭原準備把追悼會放在學校,但村裏許多老人反對,說俊斌是少亡,魂靈不安生,說不定以後會作怪,怕娃娃們害怕。他老婆賀鳳英也把他臭罵了一通。玉亭拗不過眾人,隻好決定把追悼會放在這個破廟前——反正這地方本來就是個神鬼之地!


    婦女主任賀鳳英正和一些婦女掛貼挽帳。已經做好的幾個花圈,現在放在破廟裏的靈柩前。她們並且還為參加追悼會的村民一人準備了一朵小白紙花。孫玉亭破衫子胸前僅有的兩顆鈕扣中間,別著他給金俊斌寫好的悼詞,正忙著在一邊給石匠們指點打墓碑的事。村中幾個手巧的媳婦,這時已經聚在金俊海家,由金波他媽領料著,在她家的縫紉機上為金俊斌縫製入殮的服裝。金俊文和十來個打墓人,胸前掛著紅布條,在金家祖墳那裏按輩數排好的地方,已經把弟弟的墓坑挖好了。在同一時刻裏,金俊武正領料一家人,忙著為外村來參加葬禮的親戚準備飯食……這時候,在亡故人金俊斌家裏,王彩娥她媽正對女兒說開導話。這女人看來心腸很硬,她對彩娥說:“不要哭!自己的身子要緊!你先在金家門上呆兩年,以後再說以後的話。離開雙水村這窮窩子也好,到時候在石圪節或者米家鎮給你瞅個人家。俊斌人倒老實,可老實得太死相了,屙屎倒把個命送了!以後尋個靈巧的手藝人,吃酸的喝辣的你也過幾天自在日子!”


    王彩娥坐在炕頭上,紅腫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聽她媽精明地給她安排往後的出路……下午三點鍾左右,全雙水村的人都先後來到了廟坪。破廟前麵的追悼會場裏,頓時擠滿了黑鴉鴉的人群。賀鳳英端著個簸箕,把裏麵的小白紙花給來人一人一朵散發著。莊稼人都新奇而笨拙地把這紙花挽在自己胸前的鈕扣上。


    黑雲彩已經呈扇形從田家圪嶗的土山上空鋪過來,遮住了偏西的太陽。大地一時變得昏暗起來。緊接著,天空打響了第一聲炸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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