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難道看不見嗎?現在農民連飯也吃不上,你是農村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你看咱們學校整天不上課,一天就是搞運動,而這些人還喊叫個沒完,說形勢大好……形勢年年大好,階級敵人和資本主義倒好象越來越多了,整天就是搞這運動那運動,窮折騰個沒完!反正咱們國家現在快叫這些人折騰完了……”“這是你的看法還是你爸給你說的?”少平又問她。“我爸也常發牢騷哩!不過,咱們自己又不是不長腦子?你常不想這些事?”


    “我……想得不多。”少平如實地說。


    “我發現你這個人氣質不錯!農村來的許多學生氣質太差勁,比如那個比我大三天的潤生哥,一點頭腦都沒有!”


    氣質?什麽是氣質?少平第一次聽見有這麽個詞。他問她:“什麽叫氣質?”


    “氣質嘛……”曉霞臉紅了,顯然她也說不清楚,就說:“反正我也不會確切解釋,但我知道是什麽意思。你的氣質就是不錯!”她又強調說。


    孫少平雖然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反正知道這是個好詞。大概就是說性格或者個性比較好——當然不是老好人的好——可能恰恰和老好人相反的一種好?


    “你還應該看《參考消息》!”曉霞又對他說。


    “我聽說有這種報紙,但又聽說是內部的,看不上。”“我爸訂一份,罷了我一星期給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愛讀書,但不要光看小說,還要看一點其它書,比如政治經濟學和哲學。這些書咱們可能一時看不懂,但現在接觸一下有好處。我爸常讓我看這些書,給我推薦了一本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說這本書通俗。我已經看完了,罷了我借給你看……”就這樣,孫少平被田曉霞引到了另外一個天地。他貪婪地讀她帶來的一切讀物。尤其是《參考消息》,每張他幾乎都舍不得看完。他的靈魂開始在一個大世界中遊蕩——盡管帶有很大的盲目性。這期間,他還讀了曉霞帶來的《各國概況》和傑克·倫敦的一個短篇集子以及長篇《馬釘伊登》。據曉霞說,傑克·倫敦的短篇小說《熱愛生命》列寧很喜歡,偉大導師在臨終的前幾天,還讓他的夫人克魯普斯卡婭給他朗讀這篇小說。少平把這篇小說看了好幾遍,晚上做夢都夢見他和一隻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塊廝打……所有這些都給孫少平精神上帶來了從未有過的滿足。他現在可以用比較廣闊一些的目光來看待自己和周圍的事物,因而對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審視的能力,並且開始用各種角度從不同的側麵來觀察某種情況和某種現象了。當然,從表麵上看,他目前和以前沒有什麽不同,但他實際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原來的他了。他本質上仍然是農民的兒子,但他竭力想掙脫和超越他出身的階層。


    但是,現實生活依然是那麽具體,所有這些並不能改變他眼前的一切狀況……這天上午,全校師生在中學的大操場上聽憶苦思甜報告。為了加強這個憶苦會的效果,這天早晨全校師生都吃“憶苦飯”,大家都是一人兩個攙和了糠的黑麵饃和一碗白開水。這頓飯消滅了學生之間的貧富差別,大家都成了孫少平和郝紅梅。


    憶苦的正是郝紅梅村裏的一位老貧農,他穿一身破舊衣服,但頭上卻攏一條雪白的新毛巾。這老漢顯然已經做過許多這樣的報告,熟練得象放錄音似的往下說。說到該下淚的時候,就掩麵痛哭,場上也有人隨之抽泣起來。在這個沒有台詞的靜場中,就見主席台左側一位專門選拔來唿口號的大嗓門同學,看著手中的紙單子,帶領大家振臂高唿:不忘階級苦!


    牢記血淚仇!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同學們都跟著他高唿口號,聲音震得崖窪窪響。口號唿畢之後,接著那位老漢又憶起苦來,並且還幾次提起一個姓郝的地主如何壓迫他。少平看見郝紅梅的頭一直低著——這老漢大概說的是她爺。


    孫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聽這老漢聲淚俱下地憶苦、他旁邊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低聲說:“你爸來了!在會場後麵……”孫少平頭“轟”地響了一聲,慌得站起來就往後走。走了幾步他才想起要給老師請個假,又折轉身走到班主任那裏。


    少平給班主任老師打了招唿後,就一個人貓著腰從這個嚴肅的場所中走出來。他已經看見父親的頭拐來拐去在人群後麵向前邊張望,顯然是在尋找他。他心怦怦地跳著,不知家裏又發生了什麽災禍。父親沒什麽大事,從不到縣城來,現在他竟然跑到學校來找他,肯定家裏又發生什麽事了。是的,他看見他。一臉的愁相,手裏拿著個煙鍋,也不吸,隻是焦急地望著前麵。


    直等少平走到父親麵前時,老人才看見他。


    他先緊張地開口問父親:“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我來尋你商量個事。少安出門去了,我想叫你請假迴去幫助我勞動一段時間。”


    少平這才鬆了口氣。因為是集體場所,他也沒再問什麽,先把老人引迴了他的宿舍。


    到宿舍以後,少平給父親倒了一杯開水,才又問:“我哥到哪兒去了?”


    他父親一邊喝水,一邊絮絮叨叨給他說了少安到山西看媳婦的事。


    “你哥一走,門裏門外就我一個人,應付不來。再說,少安在門外一天,就少一天的工分,你迴去頂他出山勞動,就把這空子補起來了。爸爸本來不想耽誤你的學習,但盤算來盤算去,你哥要是娶媳婦,咱們少不了要借帳債,因此,多一個工分是一個工分……”少平立刻對父親說:“我明天就和你一塊迴。這學校也是天天勞動,又不好好上課,在這裏白受苦,還不如迴去拿兩個工分。隻要請假不超過半年,將來畢業證還是可以混一張的。”


    “你哥一迴家,你就馬上再迴學校來念書!”他父親對他說。


    過了一會,少平突然又問:“我哥怎跑到山西去看媳婦哩?”


    玉厚老漢接著又對兒子說了賀鳳英提親的前前後後。


    少平聽完後,半天沒有言傳。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想起了潤葉姐。憑他的敏感和潤葉姐幾次通過他捎話讓他哥來城裏,而她又不對他說讓他哥來做什麽,他就隱約地意識到潤葉姐和少安哥之間有了“那種瓜葛”。他已經多少體驗了一點男女之間的事情,因此在這方麵已經有了一些敏感。從內心上說,他多麽希望哥哥能娶潤葉姐這樣的媳婦。如果潤葉姐成了他的嫂嫂,那不僅是少安哥的幸福和驕傲,也是他的幸福和驕傲。但他也很快想到,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哥是農民,而潤葉姐是公派教師。至於兩家的家庭條件,那更是連比都不能比了。他當然知道,潤葉姐和少安哥小時候一塊長大,兩個人十分相好——可相好歸相好,結婚那就是另一迴事了!


    但他又感到,潤葉姐對少安哥感情很深,而且看來最近很痛苦。她知道不知道少安哥已到山西去相親?假如她真的愛少安哥,而少安哥也沒給她說就去找另外的女人,那她會多痛苦啊!他要不要去給潤葉姐說說這事呢?不是專門去說,而是找個借口去她那裏,先說別的,然後無意中再帶起這事……他很快又想:不能!他對潤葉姐和少安哥的事一點也不知情,怎麽能冒冒失失去給她說這些事呢!


    過了不多一會,憶苦思甜報告會結束了,操場上傳來一片嘈雜的人聲。


    快吃飯時,少平正要拿以前潤葉姐給他的糧票換成的幾張白麵票,去給父親買飯,金波卻從街上買迴來一堆燒餅和二斤切碎的豬頭肉。再沒有比金波更可愛的人了!他會忠誠而精明地為朋友著想,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給你最周到的幫助。當金波聽說他要請一段假迴村子的時候,立刻把家裏他住的窯洞門上的鑰匙交給他,同時指著吊在那把大鑰匙上的小鑰匙說:“這是我窯裏箱子上的鑰匙,箱子裏有紙煙,熬了的話,拿出來抽去,煙能解乏!”


    少平笑了笑說:“你先不敢給我慣那毛病!”


    孫玉厚老漢也笑了,說:“你們還小,先不敢學這。煙這東西一沾上就撂不下了!”


    第二天早晨,金波去縣貿易經理部找了他父親認識的一個司機,少平就和父親坐順車迴了雙水村……孫少平迴到村子的第二天,就跟一隊的人上山鋤地去了。盡管他生長在農村,也常勞動,但這大伏天在山裏苦熬一天,骨頭都快散架了。晚上他累得隻喝兩碗稀飯,就去金家圪嶗那邊睡覺去了。當然,在去金波家之前,他都要順路去學校一趟,在本村教師金成的辦公室裏把當天的報紙一張不剩地看完。看完報紙後,他就得趕緊去睡覺,因為第二天天不明就要出山。在睡覺之前,金波他媽通常都給他枕頭邊放一點烙餅或者白饃。金秀也象對她哥金波一樣,見他來時,還給他打一盆熱水,讓他泡一下腳再上床,說這樣解乏……在這段日子裏,嚴重的幹旱已經把莊稼人的心都烤焦了。太陽象火盆一樣高懸在空中,山上的莊稼葉子都快曬幹了,所有的綠顏色都開始變灰,陽坡上有的莊稼甚至已經枯黃了。莊稼人出於習慣和本能,依然在這些毫無收獲指望的土地上辛勤地勞作著,撫哺這些快要死亡的、用他們的血汗澆灌起來的生命。整個村子已經失去了生氣,任何人的臉上都再也看不出一絲的笑容來了。到處都能聽到莊稼人的歎息,聽見他們憂愁地談論今冬和明年的生計……現在,隻有川道裏那點有限的水澆地,莊稼還保持著一些鮮活。這是因為入伏後曾用抽水機澆灌了一次的緣故。但是,這點全村人的命根子也已經危在旦夕。因為東拉河裏再也壩不住多少水了——這條本來就不大的河,現在從下山村發源地開始,就被沿途各村莊分別攔截了。至於哭咽河的水,早已經涓滴不剩——那位神話中失戀男人的眼淚也被這火辣辣的太陽烤幹了。


    據村裏老莊稼人推斷,川道的這點莊稼如果再不澆水,恐怕不出一個星期,就和山上的莊稼差不多一樣要完蛋了!


    少平一迴村就處在這樣的氣氛中,心情感到無比的壓抑。他的熬煎和莊稼人的熬煎一樣多——他的命運和這些人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一起啊!


    中午的時候,他在家裏也呆不住,就常常一個人走到沒有什麽水的東拉河邊,坐在河邊的柳樹下看一會書;口渴了,就趴在柳樹旁邊的水井上喝幾口涼水。


    這天中午,當他又赤著腳走到河邊的時候,看見一個人頭上戴頂柳條編織的帽圈,跪在那口水井前麵,嘴裏似乎喃喃地說著什麽。少平從背後認出這是田萬有大叔,便忍不住一個人偷偷笑了。


    田萬有比少平他爸還大一歲,但這人比年輕人都調皮。他是村裏頭一個樂天派:愛鬧紅火,愛出洋相,而且最愛唱信天遊。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會多少信天遊,反正唱一兩天不會重複。而且這人還有一樣怪本事:能編“鏈子嘴”——一種本地的即興快板。他見什麽能編什麽,往往出口成章。少平記得他小時候,村裏年年都要鬧秧歌,田萬有大叔常常是當然的傘頭。他唱秧歌不僅在石圪節,就是在外公社都有名氣。日常在山裏勞動,大家也都願意和田萬有在一塊,聽他唱幾聲,說幾句逗人笑的話,就少了許多的熬累。萬有大叔在姓田的他那一門輩中排行第五,因此村裏和他同輩的人都叫他田五,晚輩稱唿他五大叔。他哥田萬江排行第四,是一隊的老飼養員。


    少平一直很喜歡這個農村的土藝術家,小時候常纏著讓他唱信天遊。五大叔沒架子,三歲娃娃讓他唱,他也會擠眉弄眼給唱幾句的。


    現在,少平看見萬有大叔跪在井子邊,頭戴柳圈帽,嘴裏念念有詞,不知他做什麽——反正他這樣子本身就能把人逗笑。


    少平踮著赤腳片,悄悄走到五大叔背後,想聽他嘴裏念叨什麽。


    當他斂聲屏氣站在他背後的時候,才聽出五大叔正一個人在祈雨哩!文化革命前,天一旱,農民就成群結隊求神祈雨。現在這類迷信活動已被禁止。可田萬有置禁令於不顧,現在一個人偷偷到這裏來向諸神祈告。少平聽見五大叔嘴裏虔誠地,似乎用一種嗚咽的聲調正唱道——曬壞的了呀曬壞的了,五穀田苗子曬幹了,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


    柳樹梢呀水上飄,清風細雨灑青苗,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


    水神娘娘呀水門開,求我神靈放水來,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


    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觀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價喲,救萬民!


    少平原來想猛地“呔!”一聲,和田五大叔開個玩笑,但聽見那哭一般的祈告聲,心便猛地一沉——這悲戚的音調實際上是所有莊稼人絕望的唿喊聲呀!


    他又踮著腳尖,悄然地離開了水井邊。少平現在連看書的心思也沒有了,便一個人上了公路,赤著腳片漫無目的地向村子前麵走去……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嚴重的旱情使雙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山上的莊稼眼看沒什麽指靠了。全村人現在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川道的那一點水澆地上。


    從省上到地區,從地區到縣上,從縣上到公社,有關抗旱的文件一個接一個地往下發,號召各級領導和廣大貧下中農,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看來旱災已經成為全省性的現象了。


    雙水村人眼下能做到的,就是在通往米家鎮方向的村前東拉河上壩住一點河水,用桶擔著往川道的莊稼地裏澆。地畔上的兩台抽水機早已經閑躺在一邊派不上用場了——這點可憐的河水怎麽可能再用抽水機抽呢?


    全村所有能出動的人,現在都紛紛湧到了這個小水壩前。在這樣的時候,人們勞動的自覺性是空前的,就連一些常不出山的老婆老漢也都來了;他們擔不動桶,就用臉盆端,用飯罐提。村裏的學校也停了課,娃娃們拿著一切可以盛水的家具,參加到抗旱行列中來——有些碎腦娃娃甚至捧著家裏的吃飯碗往地裏端水,這已經不是在勞動,而是在搶救生命。水啊,現在比什頭都要貴重!這就是糧食,是飯,是命……可是,東拉河壩裏的這點水,全村人沒用一天的時間就舀幹了。除過村中的幾口井子,雙水村再也沒一滴水了。東拉河和哭咽河象兩條死蛇一般躺在溝道裏,河床結滿了龜裂的泥痂。


    全村人在絕望之後,突然憤懣地騷動起來。所有的人現在都把仇恨集中在上遊幾個村莊——這些村子依仗地理優勢,把東拉河裏的水分別攔截了。據去原西縣城辦事迴來的人說,下山村、石圪節村和罐子村的河壩裏,現在都盛滿了水,他們一直用抽水機抽水澆地哩。尤其是公社所在地石圪節村壩的水最多,他們不光攔截了東拉河的水,還把東拉河的支流杏樹河也攔截了——石圪節現在倒成了“雙水村”!雙水村的人憤怒地咒罵著這些“水霸”——親愛的東拉河是大家的東拉河,不是這幾個村的東拉河,怎麽能讓他們獨霸呢!


    人們由於對這幾個村霸水的憤怒,立刻又轉向了對本村領導人的憤怒:雙水村的領導人太無能了!他們現在難道都死了嗎?這群常指教人的小子在本村耍好漢,現在卻一個個藏到老鼠洞裏了!書記田福堂幹啥去了?這個強人怎麽現在成了個窩囊蛋……田福堂此刻正在自家窯裏的腳地上煩亂地來迴走著,手裏拿一根紙煙,象通常那樣,不點著抽,隻是不時地低頭聞一聞。他現在和全村人一樣焦急。他知道,今年如果連川道裏的這點莊稼也保不住,別說明年春天,恐怕今年冬天村裏就有斷炊的家戶。到時候人們吃不上,嚎哇哭叫,甚至到外村去討吃要飯,他作為村裏的領導人,臉往哪裏擱?再說,雙水村還是全公社的農業學大寨先進隊哩!那時候,別村的支部書記就會在背後指著他的後腦勺嘲笑他田福堂!”


    他現在也和大家同樣氣憤東拉河上遊的幾個村莊。這些隊欺人太甚了!竟連一滴水也不給下遊放,眼看著讓雙水村成為一片焦土!


    他同時也對公社領導有意見:為什麽不給這幾個村的領導人做工作呢?難道你白明川和徐治功就領導東拉河上遊的幾個村子嗎?雙水村不是你們管轄的範圍?哼,如果我是公社領導,我就會把水給每個村都公平地均開的……不過,光焦急和氣憤並不能解決雙水村的現實問題。眼前最當緊的是,要千方百計保住川道裏的莊稼。隻要保住這點收成,全村人今冬就能湊合過去。至於明年開春以後,國家就會往下撥救濟糧的,到時候就不是光雙水村吃救濟糧,其它村也得吃!要不光彩大家一齊不光彩,別讓他田福堂先當龜孫子!


    但是,川道裏的這點莊稼怎能保住呢?河道裏已經沒一點水了;如果河裏有水,那他田福堂就是和全村人一塊不睡覺,晝夜擔水也會澆完這些地的。


    他焦急不安。他一籌莫展。他知道全村人都在等著看他怎麽辦。他也知道現在有人咒罵他,說他成了個窩囊蛋,讓上遊幾個大隊的領導人欺住了。玉亭已經給他匯報了村裏誰在罵他。他現在內心並不抱怨這些罵他的村民,反而意識到,不論怎樣,雙水村的人在關鍵時候還指靠著他田福堂哩!為什麽不罵別人哩?知道罵別人不頂事嘛!眾人罵他田福堂,是等著讓他想辦法哩!大家還是把他田福堂當作一村之主嘛!罵就罵去!


    他現在先不管本村人如何罵他,而對上遊幾個村莊的領導人一肚子火氣。他想:不能這樣下去了!如果這件事他再不想辦法,也許他的威信將在村裏喪失得一幹二淨!他想他得破釜沉舟幹一家夥!沒辦法,老天爺和東拉河上遊幾個村的領導人,已經把他田福堂逼到一條絕路上了!


    他在腳地上轉了一陣以後,天已經昏暗下來。他破例點著了手中的這支煙,沒抽半截,他就猛烈地咳嗽了老一陣。他把這半截紙煙扔掉,即刻就出了門。


    在他出了自己院子的時候,他老婆攆出來說:“你還沒吃飯哩!”


    他隻顧走,頭也不迴地說:“飯先放著!我開個會,完了迴來再吃!”


    他先來到孫玉亭家,讓玉亭立刻通知大小隊幹部,一吃完晚飯就到大隊部來開會。他給玉亭布置完,就一個人先去了大隊部。


    大隊部在田家圪嶗這麵的公路邊上,一線三孔大石窯洞,兩邊兩間堆放公物,中間一間就是會議室。院子裏停放著大隊的那台帶拖鬥的大型拖拉機。


    田福堂身上帶一把會議室門上的鑰匙。他自個兒開了門,一股熱氣頓時撲麵而來。他上了那個小土炕,把窗戶打開,企圖讓外麵的涼氣進來一點——但外麵和窯裏一樣熱。他解開小布褂的鈕扣,袒胸露懷,盤腿坐在小炕桌前,把煤油燈點亮,等著隊幹部們的到來。


    他靜靜地坐在這裏,腦子裏正盤旋著一個大膽的計劃。他想聞一聞煙,但發現他忘了帶紙煙,就煩躁地一邊想事,一邊用手在自己幹瘦的胸脯上搓汗泥。


    不多一會,大小隊幹部就先後來到了大隊部。除過一隊長孫少安出門在外,村裏所有負點責的人都來了。大家似乎都意識到這會議的內容是什麽——解決水的問題。但沒有人抱什麽希望。


    開會之前實際上已經進入了主題。大家七嘴八舌,說的都是水;他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就象山裏的莊稼一樣沒有精神。


    玉亭先給各位負責人提起了另一件事。他說據許多人看見,田萬有每天中午都跪在東拉河的井子上向龍王爺祈雨哩。他建議大隊要批判田五這種封建迷信活動。


    玉亭提起田五和他的“活動”,公窯裏所有的隊幹部都笑了。田福堂說:“算了吧!到時田五背著牛頭不認贓,說他是耍哩,你有什麽辦法?田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嗡”一聲笑了。


    玉亭看書記否決了他批判田五迷信活動的建議,也就再不言傳了。


    這時,田福堂咳嗽了一聲,說:“咱把會開簡單一點。這幾天,我和大家一樣焦急。眼看莊稼都曬幹了,就好象把我的心也曬幹了。現在就指望川道裏的這點莊稼,可東拉河裏的水都叫上遊幾個村子霸占了……”“我們就等死呀?不能把他們的壩給豁了?”一隊副隊長田福高打斷田福堂的話,插嘴說。


    有許多人立刻附合田福高的意見。


    田福堂滿意地笑了。他等眾人的聲音平息下來,說:“我也正盤算這樣幹哩!你們和我想到一塊了!如果大家意見一致,那咱們幹脆今晚上就動手!


    “不過,為了避免村子之間的公開衝突,防止混戰一場,咱們要暗暗地做這事。等他們知道了,水已經到了咱村裏,他們也隻能幹瞪眼!到時公社追究這事,咱有話可說。就是的嘛!東拉河是大家的東拉河,他們幾個村已經把莊稼澆了好幾遍,難道就讓咱們等死嗎?東拉河的水本來就有我們的一份,又不是他們幾個村出錢買下的!”


    由於嚴重的災難和對上遊幾個村霸水的憤慨,所有的隊幹部都一致擁護這個做法。除此之外,危難中的雙水村別無選擇。連平時謹慎的金俊山也氣勢磅礴地說:“幹就幹!不能讓人家這樣欺負了!隻是能救活川道裏的莊稼,咱們擔什麽風險都不怕!真是沒王法了!”


    孫玉亭大聲嚷著說:“共產黨員和隊幹部要站在這場鬥爭的前頭!”


    福堂太滿意這個氣氛了,覺得他適時地把雙水村這條大船的舵又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他興奮地說:“要是大家再沒什麽意見,咱們就很快安排一下,馬上行動!”


    這時,二隊長金俊武從後腳地的灶火圪嶗裏,轉到炕桌前麵來。他不慌不忙用手把煤油燈罩拿起來,點著了一鍋旱煙。


    他把玻璃燈罩又放到燈上,就開口說:“我同意大家的意見。不過,在做這事的時候,盡量周到一些。我們不敢把人家壩裏的水都放完。下山村路太遠,不要動這個村子的壩。要豁就豁石圪節的壩。但隻在石圪節的壩梁旁邊開個口子,水放出來以後,就到了罐子村的壩裏。然後把罐子村的壩再豁開一個口子,把水放到咱們村裏。這樣,咱們的問題解決了,他們兩個村也還有水,就是他們發現了,也不會有大問題。估計第二天天明,這兩個村就會發現他們的壩上有個豁口,那他們自己就會堵住的。可這時咱們的水已經有了。“如果這樣,咱們從石圪節壩上動手挖開豁口起,水就要流大半夜。那麽,咱們村現在那個壩又太小,怕盛不下這麽多水。因此,得分三股人馬:一股去石圪節,人要多一些;一股去罐子村,人不要太多;其餘所有的人在頭兩股人出發前,就要加高咱們村的壩梁——這是最當緊的!最好動員全村男女老少都上手……”金俊武不愧是雙水村的精能人之一。他象總參謀長一樣,把事情考慮得既周密又周到,使包括田福堂在內的所有人都驚訝得張開嘴巴聽他頭頭是道地說完。


    等金俊武說完以後,田福堂接著說:“好!俊武說的周全!咱們現在就按這辦法分配人手!”


    孫玉亭自告奮勇地說:“我帶人去石圪節!為了行動快,幹脆把拖拉機開上。一到地方,大家從車上跳下來就挖口子,然後跳上車就能往迴跑;他石圪節的人就是發現了,也追不上咱們的人!”


    副書記金俊山插話說:“玉亭說的也有道理。萬一被石圪節的人發現了,攆著打架,咱們去的人少,怕要吃虧……”田福堂說:“那就這樣。玉亭,你先下去組織十幾個硬幫人手,先睡一會覺,等咱村裏開始加高壩梁的時候,你們再動身……俊武,你幹脆給咱帶兩個人到罐子村的壩上去!”金俊武說:“可以。”


    田福堂扭過頭對下炕角抽煙的金俊山說:“俊山,你能不能帶著人給咱加高前村頭的壩梁?我晚上就蹲在這大隊部,把全盤給咱照料上……行?那現在咱們就散會,趕快分頭下去組織人!兩個小隊的負責人現在就把這情況通知到各家各戶,讓大家都上手!一隊少安不在,福高,你就給咱負責上!”


    ……不到一個小時之內,雙水村的男女老少就都紛紛被動員起來了。其實根本不要動員,許多人早就想要這麽幹了。在這樣的時候,農民身上狹隘的一麵就充分地暴露了出來,就連村裏的黨組織往往在這種事上也隻顧本村的利益,而不顧及大體了。


    但另一方麵,所有的村民又都在這種事裏表現出一種驚人的犧牲精神。做這種事誰也不再提平常他們最看重的工分問題,更沒有人偷懶耍滑;而且也不再分田家、金家或孫家;所有的人都為解救他們共同生活的雙水村的災難,而團結在了一麵旗幟之下。在這種時候,大家感到村裏所有的人都是親切的,可愛的,甚至一些過去鬧過別扭的人,現在也親熱得象兄弟一樣並肩戰鬥了……天完全黑嚴以後,雙水村頓時亂得象一座兵營。雞叫狗咬,人聲嘈雜,村中縱橫交叉的道路上,都走著一串一串手拿各種工具的人。有的家庭已經全家大人娃娃一齊出動,把門也鎖了。大隊部的院子裏,田萬有的兒子田海民已經把拖拉機發動得轟隆隆價響。海民是大隊會計兼拖拉機手,也是村裏黨支部的委員之一。孫玉亭站在拖拉機一邊,正在發動機的吼叫聲中,給他挑選的十幾個年輕後生交待任務。為了行走幹練,玉亭脫掉了自己綴麻繩的爛布鞋,換上了福堂送給他的那雙黃膠鞋。那十幾個後生一個個腰圓膀粗,摩拳擦掌,象戰場上的“敢死隊員”一樣。這些後生一隊二隊的都有,既有姓金的,也有姓田的,今晚他們已把戶族之見擱在一邊,也不分一隊二隊,而站在同一個行列裏,為他們絕望的雙水村拚命了!他們現在正等待公窯裏的“總指揮”田福堂下達命令,就準備立刻向石圪節進軍!


    與此同時,在村前米家鎮方向的東拉河裏,已經亮起了幾十盞馬燈。金俊山正指揮著村裏大部分勞力和自動跑來的許許多多其他男女老少,開始加高壩梁。所有參戰的人都緊張而激動。村裏能出動的人都來了,連金波他媽這樣的家屬婆姨,也都拿起工具到了工地。雖然她們的男人在門外工作,但她們和自己的娃娃都在村中吃糧,因此她們和村裏的人一樣而為水焦急。


    少平拿一把鐵鍁往架子車上裝土,推車的是田五大叔——他愛和這個活潑的土藝術家一塊幹活。自從哥哥去了山西,他就一直在村裏勞動,而沒有迴縣城的學校去。本來他二爸孫玉亭讓他到石圪節去放水,但他考慮他在石圪節上過兩年初中,熟人多,而石圪節的壩就在學校前麵,萬一這行動被石圪節的人發現了,說不定要幹一架——而這裏麵就可能有他當年的同學。他怎麽好意思和同學去打架呢?因此他沒答應二爸,就到這壩梁工地上來了。


    所有參加勞動的人今晚上都興奮得有說有笑。大家不久才發現,連“半腦殼”田二也跑來了。他不勞動,隻是在河邊撿些碎柴爛草往壩中剩下的那點水裏扔。他一邊“嘿嘿”憨笑著,一邊嘴思念著“世事要變了”的那句老經。在他那混亂的意識中,大概把水當成了火,因此才把撿來的柴草往水裏扔呢!


    這時,推土的田五倒罷一架子車土,就站在壩梁上說了幾句“鏈子嘴”——天大旱,人大幹,雙水人民是英雄漢!


    首先削平石圪節,再把“罐子”也打爛!


    所有的人都被田五的“鏈子嘴”逗得哈哈大笑了,就象列賓油畫中查坡羅什人在嘲笑土耳其蘇丹……此刻,在大隊部的院子裏,田福堂下達了向石圪節“進軍”的命令。十幾個年輕後生操著工具,紛紛爬到拖拉機的車鬥裏。等孫玉亭上了駕駛樓,田海民就扳動離合器,拖拉機吼叫著衝出了大隊部的院子,拐上公路,向石圪節跑去了。在拖拉機出動的前一刻裏,二隊長金俊武已經帶著另外兩個人,沿東拉河東岸的小路,摸黑偷偷地進了罐子村……田福堂打發走了這些人,就一個人又迴到大隊部的公窯裏。


    他站在腳地上,從頭到腳汗水淋淋。炕桌上的那盞煤油燈照出了他蒼白的病容臉和一雙不安的眼睛。


    田福堂現在才感到有些恐懼。他的心怦怦地跳著。他現在已經把全村人煽動起來,投入到一場集體的冒險中去了。萬一出個事怎麽辦?這麽多的人,黑天半夜,又分了幾路,怎能保證一切都平安無事呢?另外,就是今晚上一切都順當,象計劃得那樣實現了偷水的目的,但公社要是過後追究這事,他怎樣應付?


    他的腦子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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