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魂魄合在一起,她能看得清少年時候的祈鳳卿是何等青蔥水靈的模樣,他躲在牌樓底下,哭的兩眼通紅,水汪汪的,宛如被遺棄的小狗小貓兒,煞是可憐。


    冥冥之中她分明是個看戲人,一瞬間卻好像成了他麵前的女娃兒,真真切切地望著他俊秀的臉,淚眼滂沱很是傷心的樣子,她也一陣陣心痛。


    她感覺自己走了過去,慢慢蹲下。


    他不理,隻是擦淚。她歪頭相看,越看越覺得美,也生了憐惜之心,便從懷中掏出錦帕,打開,安慰道:“你不要哭了,這是我最愛吃的芙蓉糕,隻剩了最後一塊兒,給你吃好麽?”


    他抬頭,淡淡地看她一眼,她越發怦然心動,呐呐道:“你長的真好看,為什麽要哭呢……”故而不管他有什麽難為之處,她都願意替他分擔。


    她說可以救他,他的目光帶著猶疑,顯然是不肯相信,她眼珠一轉,心中想道:“他不信,我偏要給他一個驚喜試試看,若說我是花家的,也顯不出我的能耐,不如……嘻嘻。”心念一動,便張口說道:“我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寵的小丫鬟,叫做暮歸……”


    從第一次見他開始,她便極喜歡他。


    隻可惜……無心之間的一個謊言,竟把所有都攪的天昏地暗。


    花醒言將她喚醒之時,季淑正恍恍惚惚地將同祈鳳卿相識的經過,在心底走了一遍。


    因此當花醒言看她之時,才見她神思恍惚,雙眸微紅,隻是花醒言自是不知她是為了什麽。季淑也未曾言說。


    要怎麽說?現在衝過去質問祈鳳卿?不用……早在她發現他為了暮歸背叛“花季淑”的時候,她就當他是路人了。


    誰曾想,這個傻子,他竟然……全然弄錯了。


    再去找他,也是於事無補,不如且讓一切都沉埋了了事,何苦再提。


    隻是沒有想到,此事不想提,卻仍舊要提。


    季淑說罷,祈鳳卿一口血噴出,整個人倒在床頭,身子都個不休,氣喘籲籲,斷斷續續道:“你、你說什麽?你……怎知……”


    他隻是太癡,並非是傻。祈鳳卿心知肚明:就算季淑在桃花山上得知他跟暮歸的關係,迴去質問暮歸,詢問暮歸同他之間淵源所起,也問不到這些細微之處。


    何況,當時他跟暮歸相認,屢屢說起當時之事,每當談及,暮歸總是一推三不知,隻說自己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而且是這些私密的話?就算是暮歸恢複了往日的記憶,她也斷然不會把“我要嫁給你”這種話也說給季淑知道。


    唯一的可能,隻有一個。


    祈鳳卿隻是……一時不肯讓自己相信,五髒六腑卻似被一隻手狠狠地揪在一起,痛的無法言說,渾身戰栗。


    季淑看了祈鳳卿一眼,強轉開頭去,說道:“你說我怎會知道?”


    她微微一笑,重新轉頭迴來看著他,沉聲說道,“祈鳳卿,你有眼無珠,恩將仇報,如今你說,你究竟是會死得其所呢,還是死不瞑目?”


    祈鳳卿搖頭,喃喃道:“不、不可能的……她明明說……”


    季淑淡淡一笑,說道:“是,她那時候自宴席上偷跑出來,怕人捉她迴去,四處躲藏,她看你不信她能在老太太跟前求下情來,就有意賣弄,反而報了個丫鬟的名來瞞天過海,她年幼無知,隻當好玩兒,卻不料一句戲言,卻最終竟會害得自己把命也送上。”


    祈鳳卿伸手捂著胸口,一時大喘,眼前陣陣發黑,卻仍撐著抬頭看了季淑一眼,一瞬間,心痛之餘,先前心中種種疑點也在此時豁然解開。


    當時他並不相信“暮歸”所說,一個小丫鬟,縱然老太太再寵信,也不至於為了她就去勒令戲班子的班主如何如何。但是她卻偏偏做到了。


    當時他年紀不大,眼界並未如現在這般開闊,隻記得那女孩兒粉妝玉琢,長的十分之美,又穿金戴銀,很是貴氣……當時他還暗歎了聲,大戶人家的丫鬟都如此富貴。


    她雖然年紀小,可是說話氣度,卻並沒有一絲一毫束手束腳,反而落落大方,又兼天真可愛,竟還說出要嫁給他,他隻覺得意外,可未曾細想:倘若是個小丫鬟,就算再得寵,也不至於被寵的如此不知高下。


    多年之後他偶然見到花季淑帶著暮歸前來,聽到花季淑喚暮歸的名字,便按捺心中悸動前去相認,不料暮歸卻一片茫然,起初還百般躲避他,隻說他認錯了人,堅決不肯同他相見,他無奈,卻也無法。然而卻暗暗地想:為何她竟忘得一幹二淨。


    一直到後來,她有求於他之時,才緩和了麵色。


    他當時還疑惑,為何昔日那個可愛活潑的女娃兒,竟變得如此不擇手段……但是,既然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是叫他去死,他也甘願。


    誰能想到……這事情居然陰差陽錯,離奇到如此荒誕的地步!他認錯了人,報錯了恩,這還罷了,偏偏他親手所害的那個,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報答的救命恩人!


    一瞬間,似萬箭穿心,真真不如一死了之痛快。


    唇邊的血順著嘴角流下,染得那紅唇越發驚心動魄,祈鳳卿的手死死地揪著自己的衣領,道:“是我錯了,我有眼無珠,我狼心狗肺,淑兒……淑兒,對不住……”頃刻之間,肝腸寸斷,撕心裂肺,隻是悔不當初。


    季淑說道:“一句對不住,就能將所有都一筆勾銷麽?”


    祈鳳卿雙眸合上,淚滾滾而下,同嘴角邊的血混合一起,墜在衣裳上頭,染得一朵一朵,宛如血梅綻放。


    祈鳳卿緩緩地吸了口氣,撐著身子說道:“淑兒,你……你要如何處置我都成,要我的命,我也毫無怨言,你……你殺了我罷……”


    季淑說道:“殺了你?你現在跟個死人有什麽差別?隨時都會斷氣,我又為何要勞動自己來多此一舉?”


    這話說的越加刺心幾分,祈鳳卿隻是垂淚,完完整整的字句卻再也說不出一句,隻道:“我……情知自己、萬死莫贖……淑兒……”


    他垂著頭,淚撲簌簌落下,哽咽道:“這輩子,我欠你的……下輩子、還、還給……”


    “住口!”季淑大喝一聲,走到床邊,抬手將祈鳳卿的領口揪住,用力向上一扯,說道,“別花言巧語說些廢話,說什麽下輩子,下輩子誰知道你做豬做狗,躲到哪裏去了,又跟我有何幹係!你一句下輩子,就想輕而易舉地把所有孽債都撇清了?那麽倘若我殺了千千萬萬人,也說自己下輩子還,我是不是就無罪了?”


    祈鳳卿搖頭,說道:“對不住……淑兒……”


    季淑望著麵前這個已經毫無一絲求生意誌的人,冷笑說道:“你的確,很對不住我。”


    祈鳳卿萬念俱灰,抬頭看她,抬起手臂,想要抱她一抱,卻又始終不敢,隻是含淚看著。


    季淑望著他,說道:“你可知,我在上官府過的是何日子?”


    祈鳳卿呆呆地望,季淑說道:“你大概以為,我享盡人間富貴,安閑度日吧?”她走開一步,說道,“這兩天來,我險些被強-暴,被害死,人倒是沒有死,卻被潑了無盡的汙水在身上,我爹不管我,所謂的夫君為了他禽獸弟弟,寧肯我被他欺負都不肯替我出頭。”


    祈鳳卿眼睛緩緩睜大,說道:“淑、淑兒……”


    季淑說道:“你本來可以帶我走的,可惜,你不過是一片虛情假意,差點害死我不說,現在我淪落這個地步,你便是罪魁禍首。”


    祈鳳卿垂淚道:“淑兒,我對不住……你,當時我……為了報恩,便想帶你離開,隻是,你是相府之女,又是上官府的大奶奶,若是貿然同我離開,我還罷了,你卻會身敗名裂,千夫所指,被人唾棄,因此我……臨時便改了主意,我真個不知道,你……你竟會出事。”


    季淑說道:“原來你還有三分良心,隻可惜,這良心發作的不是地方。”


    祈鳳卿伸手,試探著握住季淑的手,道:“淑兒,我該如何做才好?淑兒……我真的……”後悔,卻無能為力。


    季淑淡淡說道:“你現在將要死了,還說這些做什麽?你自管閑散自在的去死,我還得在上官府苦熬,咱們陰陽相隔,你就化作鬼魂,在黃泉地府庇佑我吧。”


    祈鳳卿道:“我、我當真已經走投無路,隻有一死謝罪。”


    “冥頑不靈!”季淑大怒,本想給他一耳光,卻又忍住,隻說道,“你可知我最恨你說這喪氣的話?你死不要緊,別拿這些當借口!你為何走投無路?莫非你過的比我在上官府還要慘?我拚死拚活,被□欺侮,都要一口口吞下,頂著罵名到現在,我一個弱女子還在撐著,都沒有說自己走投無路,你又做了什麽?”


    祈鳳卿怔住,道:“淑兒,我……”


    季淑說道:“其實今日我本不想來,我不想為了一個什麽都不能做的廢物浪費時間,我花季淑所喜歡的從來都是個能屈能伸,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我厭惡那些需要被女人保護,手不能提肩不能抗,鎮日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男人,倘若你死了,我就能立刻忘了你,就好像我從來不曾認識過你!”


    祈鳳卿身子發抖,咬咬唇,叫道:“淑兒。”


    季淑氣道:“你這混蛋你給我聽著,你有什麽資格死?你報恩都能報錯,還差點害死了自己真正的恩人,……倘若上次我真的死了,你一輩子也換不清,是我自己命大!祈鳳卿,你欠我太多太多,我現下還在苦熬,你就別唧唧歪歪地說什麽下輩子,那是懦夫所為!——如果你還有點良心,如果你曾真的喜歡過花季淑,那麽就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留著這條爛命,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向我報完恩再死不遲!”


    祈鳳卿呆呆地望著季淑,半晌不能言語,季淑說道:“我言盡於此,我的忍耐也已經到達底線,祈鳳卿,明白不明白,在你一念之間……有些事情,的確是無法挽迴的,苦苦糾結也無濟於事,人生苦短,又何必執泥以往,不如放眼往後……”


    她說完之後,看了祈鳳卿一眼,歎道:“我該走了。”


    季淑轉過身,邁步欲走,祈鳳卿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忽地叫道:“淑兒!”


    季淑停下步子,說道:“如何?”


    祈鳳卿道:“淑兒,倘若……倘若我此番不死,或許……有朝一日,我、我能夠保護你了,你……你肯不肯、原諒我昔日所為?”


    季淑背對著祈鳳卿,原本冷肅帶怒的麵上才緩緩地露出一絲笑意,卻仍舊平靜說道:“你可以試試看,隻要還活著,誰也不知將來會發生何事,但你若死了,那便一毫機會都不再有。”


    季淑邁步出了房間,房門口上,楚昭站的直直地,見季淑出來,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打量她。


    季淑淡淡哼了聲,往外就走。


    楚昭想了想,便跟了出來。


    季淑說道:“你跟著我做什麽,怎不趕緊進去看看他?”


    楚昭微微一笑,說道:“我想向大奶奶道歉,方才在府裏頭,我所說的,還請奶奶不要放在心上。”


    季淑轉頭,道:“為何出爾反爾,前倨後恭?”


    楚昭說道:“我才明白大奶奶那句,‘跟鳳卿不同’,是何意思。”


    季淑問道:“哦?你怎麽竟明白了,我自己都不明白。”


    楚昭說道:“不管如何,我也要多謝大奶奶,這一招以毒攻毒,甚是高妙,我原本以為鳳卿無救了,大奶奶這番言語,振聾發聵,令人深思,鳳卿必不會再有尋短見的念頭。”


    季淑哼了聲,說道:“你那是什麽眼神?不用崇拜我,捧得越高,改日摔得越狠。”她說了這句,神色卻又帶幾分黯然,道,“振聾發聵?那是什麽東西,不用說的這麽神奇,我不過是把我心裏頭想說的話同他說了,同是天涯淪落人,我不想他就這麽白白地死了……隻不過,懂或者不懂,能不能做到,還得看他自己,除非他自己想開,否則旁人是救不了他的。我隻是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想起他來,會有見死不救的愧疚之意,如此盡了力,日後他要如何,我都無愧於心。”


    楚昭說道:“謝謝大奶奶。”


    季淑又哼道:“你不用這樣……對了……”她低頭看了看,自言自語說道:“幸好今天也很珠光寶氣啊。”撇了撇嘴。


    楚昭正不知她這話是什麽意思,卻見季淑抬手,從那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將個金鐲子取了下來,又去左手腕上,取了隻翠色玉鐲,並手指上的兩個金戒子也一並擼下,看了會兒,說道:“這些你拿去。”


    楚昭驚道:“大奶奶這是為何?”


    季淑斜了他一眼,道:“有道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這些你變賣掉,給他找個好點兒的大夫,好生地瞧瞧。”


    楚昭大為意外,季淑說道:“行了,我自己迴去就得了,你多陪陪他吧。”說到這裏,忍不住又笑了笑,望著楚昭,說道:“等鳳卿好了,你就跟他說,這些是你給他的聘禮,早點把人娶了過門吧……哈哈。”


    57.牡丹:庭前芍藥妖無格


    清明過後,天氣更為和暖,漸漸地萬物複蘇,百花綻放。


    近來季淑也無他事,每日梳妝打扮一新,不是去給老太太和太太請安,就是同秋霜紅嫣相會。其他時候,就在院子裏頭閑逛,早上起來照例在花園裏頭逗留一陣,有時候賞花,有時候拿扇子撲那早出的小黃蝶,興致來了便喝幾杯酒,若是在院子裏找到個好去處的話,往往會停留半天,看看風景發發呆之類,日子過得極為悠閑。


    其他的,楚昭一直都不怎麽見,大概是忙著照料祈鳳卿。——一直沒有聽到祈鳳卿的消息,對季淑來說,他沒有消息,也就等於是好消息了。


    府內這邊,上官直大概是心有愧疚,因此一直也不曾來擾季淑,多半時候就歇在暮歸那邊,聽聞蘇倩已經大有不滿,可一哭二鬧無非是那幾種把戲,何況暮歸性子溫順,或者說表麵溫順,因此蘇倩越哭,上官直一兩次還能心軟,次次如此,便覺得無趣,反更偏向暮歸了。


    另外,也不知上官直同上官青之間是怎麽解決的,這幾日上官青也一直都未曾怎麽樣……季淑頻頻在院子裏走動,自會同他遇上的,上官青看她一眼,或者陰陽怪氣地說聲“嫂嫂大好”之類,也並不見格外的惱怒或者憤恨。


    他不來生事,季淑便隻當未曾見過他,該說便說,該笑便笑,就算是上官青在側,亦是如是。


    她生的絕美,舉止之間,風流曼妙,任是無情也動人,單看那神態,竟似比往日更快活自在三分。


    這一日,季淑抱了隻波斯長毛的貓兒,撫摸著在院子裏看光景,不知不覺,漸漸地閑逛到前頭,那貓自她懷中噗地跳到地上,季淑慌地叫道:“哎呀,貓跑了,快把它捉迴來。”丫鬟們便急著分頭去找。


    季淑看看周圍,自己卻往前而行,前頭是一大片的湖水,水岸兩邊,各有屋宇,這邊的隻一間貼水的閣子,那邊卻是連綿的幾間房,季淑看了會兒,說道:“這邊兒沒有的話,保不準就跑到那邊去了。”就隻帶了個小丫鬟望那邊繼續走。


    將走到湖那畔,卻見個小廝站在那院落外頭,一抬頭看見季淑,頓時驚了一驚,趕忙低頭說道:“大奶奶,大奶奶怎麽到這兒來了?”


    小丫鬟道:“奶奶的貓不見了,疑心是跑到這裏來了。”


    小廝說道:“奴才在這裏守著,並沒見到什麽貓。裏頭是老爺的書房,尋常不許人進去的。”


    季淑說道:“老爺此刻在麽?”


    小廝點點頭,道:“正在裏頭。”


    季淑望著他,說道:“前幾日我好似看老爺同相爺進了此處,是不是?”


    小廝說道:“正是,有時候相爺來到,老爺便會同相爺一並在此議事。——奴才真個沒見到大奶奶的貓。”


    季淑說道:“別急,我那貓兒頑皮,頂會爬牆爬樹的,許是從那邊兒爬進去了,你沒見到也是有的。”


    小廝也有些吃不準,便半信半疑地說道:“大奶奶如此說,或許也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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