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十九迴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8 本章字數:6797


    話說當時晁蓋並眾人聽了,請問軍師道:“這封書如何有脫卯處?”吳用說道:“早間戴院長將去的迴書,是我一時不仔細,見不到處!使的那個圖書不是玉筋篆文“翰林蔡京”四字?隻是這個圖書便是教戴宗官司!”金大堅便道:“小弟每每見蔡太師書緘並他的文章都是這樣圖書。今次雕得無纖毫差錯,如何有破綻?”吳學究道:“你眾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師兒子,如何父寫書與兒子卻使個諱字圖書?因此差了。是我見不到處!此人到江州必被盤詰。問出實情,卻是利害!”晁蓋道:“快使人去趕喚他迴來別寫,如何?”吳學究道:“如何趕得上。他作起‘神行法’來,這早晚已走過五百裏了!隻是事不宜遲,我們隻得恁地,可救他兩個。”晁蓋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吳學究便向前與晁蓋耳邊說道:“這般這般。......如此如此。......主將便可暗傳下號令與眾人知道,隻是如此動身,休要誤了日期。”眾多好漢得了將令,各各拴束行頭,連夜下山,望江州來,不在話下。


    且說戴宗扣著日期。迴到江州,當廳下了迴書,蔡九知府見了戴宗如期迴來,好生歡喜;先取酒來賞了三鍾,親自接了迴書,便道:“你曾見我太師幺?”戴宗稟道:“小人隻住得一夜,便迴來,不曾見得恩相。”知府拆開封皮,看見前麵說:“信籠內許多對象,都收了。......”中間說: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車,盛載密切,差的當人員連夜解上京師。沿途休教失走......”書尾說:“黃文炳早晚奏過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勝,叫取一錠二十五兩花銀賞了戴宗;一麵分付教造陷軍,商量差人解發起身。戴宗謝了,自迴下處,買了些酒肉,來牢裏看覷宋江,不在話下。


    且說蔡九知府催並合成陷車,過得一二日,正要起程,隻見門子來報道:“無為軍黃通判特來相探。”蔡九知府叫請至後堂相見。又送些禮物,時新酒果。知府謝道:“累承厚意,何以得當。”黃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掛齒。”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榮除之慶!”黃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書人已迴。妖人宋江,教解京師。通判隻在早晚奏過今上,升擢高任。家尊迴書備說此事。”黃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薦。那個人下書,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時,就教觀看家書,顯得下官不謬。”黃文炳道:“小生隻恐家書,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觀。”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從人取過家書遞與黃文炳看。


    黃文炳接書在手,從頭尾讀了一遍,卷過來看了封皮,隻見圖書新鮮。黃文炳搖頭道:“這封書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錯矣;此是家尊親手筆跡,真正字體,如何不是真的?”黃文炳道:“相公容覆:往常家書來時,曾有這個圖書幺?”知府道:“往常來的家書卻不曾有這個圖書,隻是隨手寫的。今番一定是圖書匣在手邊,就便印了這個圖書在封皮上。”黃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這封書被人瞞過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誰不習學得些?隻是這個圖書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學士時使出來,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見。如今升專太師丞相,如何肯把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令尊太師恩相是個識窮天下高明遠見的人,安肯造次錯用?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細細盤問下書人,曾見府裏誰來。若說不對,便是假書。休怪小生多說,因蒙錯愛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聽了說道:“這事不難;此人自來不曾到東京,一問便顯虛實。”知府留住黃文炳在屏風背後坐地,隨即升廳,叫喚戴宗,有委用的事。當下做公的領了鈞旨,四散去尋。


    且說戴宗自迴到江州,先去牢裏見了宋江,附耳低言,將前事說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請去酌杯。


    戴宗正在酒肆中酒,隻見做公的四下來尋。當時把戴宗喚到廳上。蔡九知府問道:“前日有勞你走了一遭,真個辦事,未曾重賞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連日事忙,未曾問得你個仔細。你前日與我去京師,那座門入去?”戴宗道;“小人到東京時,那日天色已晚,不知喚做甚幺門。”知府又道:“我家府裏門前,誰接著你?留你在那裏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尋見一個門子,接書入去。少刻,門子出來,交收了信籠,著小人自去尋客店裏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門前伺候時,隻見那門子迴書出來。小人怕誤了日期,那裏敢再問備細,慌忙一逕來了。”知府再問道:“你見我府裏那個門子卻是多少年紀?或是黑瘦也白淨肥胖?長大也是矮小?有須的也是無須的?”戴宗道:“小人到府裏時,天色黑了;次早迴時,又是五更時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細,隻覺不恁幺長,中等身材。敢是有些髭須。”知府大怒,喝一聲“拿下廳去!”傍邊走過十數個獄卒牢子。將戴宗拖翻在當麵。戴宗告道:“小人無罪!”知府喝道:“你這廝該死!我府裏老門子王公,已死了數年,如今隻是個小王看門,如何卻道他年紀大,有髭須!況兼門子王不能彀入府堂裏去,但有各處來的書信緘帖,必須經由府堂裏張幹辦,方去見李都管,然後遞知裏麵,收禮物!便要迴書,也須得伺候三日!我這兩籠東西,如何沒個心腹的人出來問你個常便備細,就胡亂收了?我昨日一時間倉卒,被你這廝瞞過了!你如今好好招說,這封書那裏得來!”戴宗道:“小人一時心慌,要趕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曉。”蔡九知府喝道:“胡說!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左右!與我加力打這廝!”獄卒牢子情知不好,覷不得麵皮,把戴宗困翻,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


    戴宗捱不過拷打,隻得招道:“端的這封書是假的!”知府道:“你這廝怎地得這封假書來?”戴宗告道:“小人路經梁山泊過,走出那一夥強人來,把小人劫了,綁縛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書信看了,把信籠都奪了,卻鐃了小人。情知迴鄉不得,隻要山中乞死。他那裏卻寫這封書,與小人迴來脫身。一時怕見罪責,小人瞞了恩相。”知府道:“是硬是了,中間還有些胡說!眼見得你和梁山泊賊人通同造意,謀了我信籠對象,卻如何說這話!再打那!”戴宗由他拷訊,隻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


    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訊了一迴,語言前後相同,說道:“不必問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裏!”卻退廳來稱謝黃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見,下官險些兒誤了大事!”黃文炳又道:“眼見得這人也結梁山泊,通同造意,謀叛為黨,若不早除,必為後患。”知府道:“便把這兩個問成了招狀,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斬首,然後寫表申奏。”黃文炳道:“相公高見極明。似此,一者,朝廷見喜,知道相公幹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來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見甚遠,下官自當動文書,親自保舉通判。”當日管待了黃文炳,送出府門,自迴無為軍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廳,便喚當案孔自來分付道:“快教迭了文案,把這宋江,戴宗的供狀招款粘連了;一麵寫了犯由牌,教來日押赴市曹斬首施行!自古‘謀逆之人,決不待時。’斬了宋江,戴宗,免致後患。”當案卻是黃孔目,本人與戴宗頗好,卻無緣便救他,隻替他叫得苦;當日稟道:“明日是個國家忌日,後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節--皆不可行刑;大後日亦是國家景命;直至五日後,方可施行。”原來黃孔目也別無良策,隻圖與戴宗少延殘喘,亦是平日之心。蔡九知府聽罷,依準黃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飯後點起士兵和刀仗劊子,約有五百餘人,都在大牢門前伺候。


    已牌時候,獄官稟了知府,親自來做監斬官。黃孔目隻得把犯由牌呈堂,當廳判了兩個“斬”字,便將片蘆席貼起來。江州府眾多節級牢子雖然和戴宗,宋江過得好,卻沒做道理救得他,眾人隻替他兩個叫苦。當時打扮已了,就牢裏把宋江,戴宗兩個摳紮起;又將膠水刷了頭發,綰個鵝梨角兒,各插上一朵紅綾子紙花;驅至青麵聖者神案前,各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別酒。罷,辭了神案,漏轉身來,搭了利子。六七十個獄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後,推擁出牢門前來。


    宋江和戴宗兩個麵麵覷,各做聲不得。宋江隻把腳來跌,戴宗低了頭隻歎氣。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壓肩迭背,何止一二千人。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團團棒圍住,把宋江麵南背北,將戴宗麵北背南,兩個納坐下,隻等午時三刻監斬官到來開刀。眾人仰麵看那犯申牌,上寫道:“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詩,忘造妖言,結連梁山泊強寇,通同造反,律斬。犯人一名戴宗,與宋江暗遞私書,勾結梁山泊強寇,通同謀反,律斬。監斬官,江州府知府蔡某。


    那知府勒住馬,隻等報來。隻見法場東邊,一夥弄蛇的丐者,強要挨入法場裏看,眾士兵趕打不退。正相鬧間,隻見法場西邊,一夥使棒賣藥。也強挨將入來。士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曉事!這是那裏,強挨入來要看!”那夥使棒的說道:“你倒鳥村!我們衝州撞府,那裏不曾去!到處看出人!便是京師天子殺人,也放人看,你這小去處,砍得兩個人,鬧動了世界,我們便挨出來看一看,打甚幺鳥緊!”正和士兵鬧將起來。


    監斬官喝道:“且趕退去,休放過來!”鬧猶未了,隻見法場南邊,一夥挑擔的腳夫又要挨將入來。士兵喝道:“這裏出入,你挑那裏去!”那夥人說道:“我們挑東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們如何敢阻當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裏人,也隻得去別處過一過!”那夥人就歇了擔子,都掣了匾擔,立在人叢裏看。


    隻見法場北邊,一夥客商推兩輛車子過來,定要挨入法場上來。士兵喝道:“你那夥人那裏去!”客人應道:“我們要趕路程,可放我們過去。”士兵道:“這裏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趕路程,從別路過去!”那夥客人笑道:“你倒說得好!俺們便是京師來的人,不認得你這裏鳥路,隻是從這大路走。”士兵那裏肯放。那夥客人齊齊地挨定不動。


    四下裏吵鬧不住。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見這夥客人都盤在車子上,立定了看。沒多時,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報道一聲“午時三刻。”監斬官便道:“斬訖報來!”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鬧攘攘一起發作,隻見夥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字,數內便向懷中取出一麵小鑼兒,一個客人立在車子上,當當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裏一齊動手,卻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脫得赤條條的,兩隻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早砍翻了兩個行刑的劊子,便望監斬官馬前砍將來。眾士兵急待把去搠時,那裏攔得住。


    眾人且簇擁蔡九知府逃命去了。隻見東邊那夥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著士兵便殺;西邊那夥使棒的大發喊聲,隻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士兵獄卒;南邊那夥挑擔的腳夫輪起匾擔,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著的人;北邊都夥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兩個客商鑽將入來,一個背了宋江,一個背了戴宗。其餘的人,也有取出弓箭來射的,也有取出石子來打的,也有取出標來標的。原來扮客商的這夥便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那夥扮使棒的便是燕順,劉唐,杜遷,宋萬;扮挑擔的便是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那夥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個頭領到來,帶領小嘍羅一百餘人,四下裏殺將起來。隻見那人叢裏那個黑大漢,輪兩把板斧,一味地砍將來。


    晁蓋等卻不認得,隻見他第一個出力,殺人最多。晁蓋猛省起來,“戴宗曾說一個黑旋風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個莽撞之人。”晁蓋便叫道:“前麵那好漢莫不是黑旋風?”那漢那裏肯應,火雜雜地掄著大斧隻顧砍人。晁蓋便叫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羅,隻顧跟著那黑大漢走。當下去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橫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顛翻的,不計其數。眾頭領撇了車輛擔仗,一行人跟了黑大漢,直殺出來。背後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張弓箭,飛蝗般望後射來。那江州軍民百姓誰敢近前。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自在江邊殺人。晁蓋便挺樸刀,叫道:“不幹百姓事,休隻管傷人!”那漢那裏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


    約莫離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裏路,前麵望見盡是滔滔一派一大江,卻無了旱路。晁蓋看見,隻叫得苦。那黑大漢方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來廟裏!”眾人都到來看時,靠江邊一所大廟。兩扇門緊緊地閉著。黑大漢兩斧砍開,便搶入來。晁蓋眾人看時,兩邊都是老檜蒼鬆,林木遮映;前麵牌額上,四個金書大字,寫道:“白龍神廟。”小嘍羅把宋江,戴宗背到廟裏歇下,宋江方敢開眼,見了晁蓋等眾人,哭道:“哥哥!莫不是萬中相會?”晁蓋便勸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這個出力殺人的黑大漢是誰?”宋江道:“這個便是叫做黑旋風李逵;他幾番就要大牢裏放了我,卻是我怕走不脫,不肯依他。”晁蓋道:“卻是難得這個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榮便叫:“且將衣服與俺二位兄長穿了。”


    正相聚間,隻見李逵提著雙斧,從廊下走出來。宋江便叫位道:“兄弟,那裏去?”李逵應道:“尋那廟祝,一發殺了!叵耐那見神見鬼,白日把鳥廟門關上!我指望拿來灸祭門,卻尋那不見!”宋江道:“你且來,先我和哥哥頭領相見。”李逵聽了,丟了雙斧,望著晁蓋跪了一跪,說道:“大哥,休怪鐵牛粗鹵。”與眾人都相見了,卻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兩個大家歡喜。花榮便道:“哥哥,你教眾人隻顧得著大哥走,如今來到這裏,前麵又是大江攔截住,斷頭路了!卻又沒有一隻船接應,俏或城中官軍趕殺出來,卻怎生迎敵,將何接濟?”李逵便道:“不要慌!我與你們再殺入城去,和那個鳥蔡九知府,一發都砍了快活!”戴宗此時方蘇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裏有五七十千軍馬,若殺入去,必有有失!”阮小七便道:“遠望隔江那裏有數隻船在岸邊,我兄弟三個赴水過去奪那幾雙船過來載眾人,如何?”晁蓋道:“此計是最上著。”


    當時阮家三弟兄都脫剝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鑽入水裏去。約莫赴開得半裏之際,隻見江麵上溜頭流下三隻棹船,吹風忽哨飛也似搖將來。眾人看時,那船上各有十數個人,都手裏拿著軍器,眾人卻慌將起來。宋江聽得說了,便道:“我命裏這般合苦也!”奔出廟前看時,隻見當頭那隻船上坐著一條大漢,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頭上挽個穿心紅一點髯兒,下麵拽起條白絹水,口裏吹著忽哨。宋江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張順。宋江連忙便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張順等見是宋江,大叫道:“好了!”飛也似搖到岸邊。三阮看見,退赴過來。一行眾人都上岸來到廟前。宋江看見張順自引十數個壯漢在那隻船頭上;張橫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帶十數個莊客,在一隻船上;第三隻船上,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帶十數個賣鹽火家,都各執棒上岸來。


    張順見了宋江,喜從天降,器拜道:“自從哥哥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無路可救!近日又聽得拿了戴院長,李大哥又不見麵,我隻得去尋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莊上,叫了許多相識;今日我們正要殺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己有好漢們救出,來到這裏。不敢拜問這夥豪傑,莫非是梁山泊義士晁天王幺?”宋江指著上首立的道:“這個便是晁蓋哥哥。你等眾位都來廟裏敘禮則個。”張順等九人,晁蓋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龍廟聚會。這個喚做“白龍廟小聚義。”當下二十九籌好漢各各講禮已罷,隻見嘍羅慌慌忙忙入廟來報道:“江州城裏,鳴鑼擂鼓,整頓軍馬出城來追趕。遠遠望見旗蔽日,刀劍如麻,前麵都是帶甲馬軍,後麵盡是擎兵將;大刀闊斧,殺奔白龍廟路上來!”李逵聽了,大叫一聲“殺將去!”提了雙斧,便出廟門。


    晁蓋叫道:“一不做,二不休!眾好漢相助著晁某,直殺盡江州軍馬,方迴梁山泊去!”眾英雄齊聲應道:“願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齊呐喊,殺奔江州岸上來。有分教:血染波紅,如山積。直教:跳浪蒼龍噴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風。畢竟晁蓋等眾好漢怎地脫身,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四十迴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8 本章字數:8975


    話說江州城外白龍廟中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劉唐,燕順,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共計一十七人,領帶著八九十個悍勇壯健小嘍羅。潯陽江上來接應的好漢,張順,張橫,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薛永,九籌好漢,也帶四十餘人,都是江麵上做私商的火家,撐駕三隻大船,前來接應;城裏黑旋風李逵引眾人殺至潯陽江邊:兩路救應。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龍廟裏聚義。隻聽得小嘍羅報道:“江州城裏軍兵,擂鼓搖旗,鳴鑼發喊,追趕到來。”那黑旋風李逵聽得,大吼了一聲,提兩把板斧,先出廟門。眾好漢呐聲喊,都手中軍器,齊出廟來迎敵。劉唐,朱貴,先把宋江,戴宗,護送上船。李俊同張順,三阮,整頓都使長,背後步軍簇擁,搖旗呐喊,殺奔前來。這裏李逵當先輪著板斧,赤條條地飛奔砍將入去;背後便是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將擁護。花榮見前麵的軍馬都紮住了,隻怕李逵著傷,偷手取弓箭出來,搭上箭,拽滿弓,望著為頭領的一個馬軍,颼地一箭,隻見翻筋鬥射下馬去。那一夥馬軍了一驚,各自奔命,撥轉馬頭便走,倒把步軍先衝倒一半。這裏眾多好漢們一齊衝究將去,殺得那官軍橫野爛,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擂木紮、炮石將下來。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好幾日不敢出來。眾多好漢拖轉黑旋風,迴到白龍廟前下船。晁蓋整點眾人完備,都叫分頭下船,開江便走。卻值順風,拽起風帆,三隻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卻投穆太公莊上來。一帆順風,早到岸邊埠頭。一行眾人都上岸來。穆弘邀請眾好漢到莊內堂上,穆太公出來迎接。宋江等眾人都相見了。太公道:“眾頭領連夜勞神,且請客房中安歇,將息實體。”各人且去房裏暫歇將養,整理衣服器械。當日穆弘叫莊客宰了一頭黃牛,殺了十數個豬羊,雞鵝魚鴨,珍肴異饌,排下筵席,管待眾頭領。飲酒中間,說起許多情節。晁蓋道:“若非是二哥眾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於縲!”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卻打從那條路上來?”李逵道:“我自隻揀人多處殺將去。他們自跟我來。我又不曾叫他。”眾人聽了都大笑。宋江起身與眾人道:“小人宋江,若無眾好漢相救時,和戴阮長皆死於非命。今日之恩,深於滄海,如何報答得眾位!隻恨黃文炳那,搜根剔齒,幾番唆毒要害我們,這冤讎如何不報!怎地啟請眾位好漢,再作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為軍,殺得黃文炳那,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迴去,如何?”晁蓋道:“我們眾人偷營劫寨,隻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賊已有堤備,不若且迴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並林衝,秦明,都來報讎,也未為晚。”宋江道:“若是迴山去了,再不能彀得來:一者山遙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各處謹守,不要癡想。隻是趁這個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準備。”花榮道:“哥哥見得是。雖然如此,隻是無人識得路逕,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個人去那裏城中探聽虛實,也要看無為軍出沒的路徑去處,就要認黃文炳那賊的住處了,然後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說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處無軍最熟。我去探聽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賢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當日別了眾人,自去了。隻說宋江自和眾頭領在穆弘莊上商議要打無為軍一事,整頓軍器刀,安排弓弩箭矢,打點大小船隻等項,堤備已了。隻見薛永去了兩日,帶將一個人迴到莊上來拜見宋江。宋江便問道:“兄弟,這位壯士是誰?”薛永答道:“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縫,端的是飛針走線;更兼慣習棒,曾拜薛永為師。人見他黑瘦輕捷,因此喚他做“通臂猿。”見在這無為軍城裏黃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見了,就請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議。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數,自然義氣相投。宋江便問江州消息,無為軍路徑如何。薛永說道:“如今蔡九知府計點官軍百姓,被殺死有五百餘人,帶傷中箭者不計其數,見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門日中後便關,出入的好生盤問得緊。原來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幹蔡九知府事,都是黃文炳那三迴五次點撥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見劫了法場,場中甚慌,曉夜陽備。小弟又去無為軍打聽,正撞見這個兄弟出來飯;因是得知備細。”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隻愛習學棒,多得薛師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黃通判特取小人來他家做衣服。因出來遇見師父,提起仁兄大名,說起此一節事來。小人要結識仁兄,特來報知備細。這黃文炳有個嫡親哥哥,喚做黃文燁,與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這黃文燁平生隻是行善事,修橋補路,塑佛齋僧,扶危濟因,救拔貧苦,那無為軍城中都叫他做“黃麵佛。”這黃文炳雖是罷閑通判,心裏隻要害人,慣行歹事,無為軍都叫他做“黃蜂刺。”他兄弟兩個分開做兩院住,隻在一條巷內出入。靠著門裏便是他家。黃文炳貼著城住,黃文燁近著大街。小人在那裏做生活,卻聽得黃通判迴家來說:“這件事,蔡知府已被瞞過了,卻是我點撥他,教知府先斬了然後奏去。”黃文燁聽得說時,隻在背後罵,說道:“又做這等短命促掏的事!於你無幹,何故定要害他?俏或有天理之時,報應隻在目前,卻不是反招其禍?”這兩日聽得得劫了法場,好生驚。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與他計較,尚兀自未迴來。”宋江道:“黃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幾個房頭?”侯健道:“男子婦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報讎,特使這個人來!雖是如此,全靠眾兄弟維持。”眾人齊聲應道:“當以死向前!正要驅除這等贓濫奸惡之人,與哥哥報讎雪恨!”宋江又道:“隻恨黃文炳那賊一個,卻與無為軍百姓無幹。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罵我等不仁。眾弟兄去時,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裏,我有一計,隻望眾人扶助。”眾頭領齊聲道:“專聽哥哥指教。”宋江道:“有煩穆太公對付八九十個叉袋,又要百十束蘆柴,用著五隻大船,兩隻小船;央及張順,李俊,駕兩隻小船;五隻大船上用著張橫,三阮,童威,和識水的人護船:此計方可。”穆弘道:“此間蘆葦,油柴,布袋都有,我莊上的人都會使水駕船。便請哥哥行事。”宋江道:“卻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並白勝先去無為軍城中藏了;來日三更二點為期,隻聽門外放起帶鈴鵓鴿,便教白勝上城策應,先插一條白絹號帶,近黃炳家,便是上城去處。”再又教石勇,杜遷,扮做丐者,去城門邊左近埋伏,隻看火為號,便要下手殺把門軍士。李俊,張順,隻在江麵上往來巡綽,等候策應。宋江分撥己定。薛永,白勝,侯健,先自去了。隨後再是石勇,杜遷,扮做丐者。身邊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


    這裏自一麵扛抬沙土布袋和蘆葦油柴上船裝載。眾好漢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準備了器械;船艙裏埋伏軍漢。眾頭領分撥下船:晁蓋,宋江,花榮,在童威船上;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在張橫船上;戴宗,劉唐,黃信,在阮小二船上;呂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隻留下朱貴,宋萬,在穆太公莊上看理江州城裏消息;先使童猛棹一隻打魚快船前去探路。小嘍羅並軍健都伏在艙裏。火家莊客水手撐駕船隻,當夜密地望無為軍來。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約莫初更前後,大小船隻都到無為江岸邊,揀那有蘆葦深處一字兒纜定了船隻。隻見那童猛迴船來報道:城裏並無些動靜。”宋江便叫手下眾人把這沙土布袋和蘆葦幹柴都搬上岸,望城邊來。聽那更鼓時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嘍羅各各了沙土布袋並蘆柴就城邊堆垛了。眾好漢各挺手中軍器,隻留張橫,三阮,兩童,守船接應;其餘頭領都奔城邊來。望城上時,約離北門有半裏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帶鈴鵓鴿。隻見城上一條竹竿,縛著白號帶,風飄起來。宋江見了,便叫軍士就這城邊堆起沙土布袋,分付軍漢一麵挑,擔蘆葦油柴上城。隻見白勝已在那裏接應等候,把手指與眾漢道:“隻那條巷便是黃文炳住處。”宋江問白勝道:“薛永,侯健在那裏?”白勝道:“他兩個潛入黃文炳家裏去了,隻等哥哥到來。”宋江又問道:“你曾見石勇,杜遷幺?”白勝道:“他兩個在城門邊左近伺候。”宋江聽罷,引了眾好漢下城來,逕到黃文炳門前,隻見侯健閃在房簷下。宋江喚來,附耳低言道:“你去將菜園門開了,放他軍士把蘆葦油柴堆放裏麵;可教薛永尋把火來點著,卻去敲黃文炳門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什物搬來寄頓!”敲得門開,我自有擺布。”宋江教眾好漢分幾個把住兩頭。侯健失去開了菜園門,軍漢把蘆柴搬來堆在裏麵。侯侯就討了火種,遞與薛永,將來點著。侯健便閃出來,卻去敲門,叫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搬來寄頓,快開門則個!”裏麵聽得,便起來看時,望見隔壁火起,連忙開門出來。晁蓋、宋江等呐聲喊殺將入去。眾好漢亦各動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把黃文炳一門內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隻不見了文炳一個。眾好漢把他從前酷害良民積攢下許多家私金銀收拾俱盡,大哨一聲,眾多好漢都扛了箱籠家財,卻奔城上來。且說石勇,杜遷見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殺把門的軍人,卻見前街鄰合,拿了水桶梯子,都奔來救火。石勇,杜遷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們是梁山泊好漢數千在此,來殺黃文炳一門良賤,與宋江、戴宗報讎!不幹你百姓事!你們快迴家躲避了,休得出來管閑事!”眾鄰合有不信的,立住了腳看。隻見黑旋風李逵輪起兩把板斧,著地卷將來,眾鄰合方呐聲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這邊後巷也有幾個守門軍漢,帶了些人,了麻搭火釣,都奔來救火。早被花榮張起弓,當頭一箭,射翻了一個,李逵大喝道:“要死的便來救火!”那夥軍漢一齊都退去了。隻見薛永拿著火把,便就黃文炳家裏,前後點著,亂亂雜雜火起。當時李逵砍斷鐵鎖,大開城門。一半人從城上出去,一半人從城門下出去。隻見三阮,張,童,都來接應,合做一處,扛抬財物上船。無為軍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殺死無數的人,如何敢出來追趕,隻得迴避了。這宋江一行眾好漢隻恨拿不著黃文炳,都上了船,搖開了,自投穆弘莊上來,不在話下。卻說江州城裏望見無為軍火起,蒸天價紅,滿城中講動;隻得報知本府。這黃文炳正在府裏議事,聽得報說了,慌忙來稟知府道:“敝鄉失火,急卻迴家看覷!”蔡九知府聽得,忙叫開城門,差一隻官船相送。黃文炳謝了知府,隨即出來,帶了從人,慌速下船,搖開江麵,望無為軍來。看見火勢猛烈,映得江麵上都紅,梢公說道:“這火隻是北門裏火。”黃文炳見說了,心裏越慌。看看搖到江心裏,隻見一隻小船從江麵上搖過去了。少時,又是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卻不逕過,望著官船直撞將來。從人喝道:“甚幺船!敢如此直撞來!”隻見那小船上一條大漢跳起來,手裏拿著撓釣,口裏應道:“去江州報失火的船!”黃文炳便鑽出來,問道:“那裏失火?”那大漢道:“北門黃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漢殺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燒著哩!”黃文炳失口叫聲苦,不知高低。那漢聽了,一撓釣搭住了船,便跳過來。黃文炳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後走,望江裏踴身便跳。隻見當麵前又一隻船,水底下早鑽過一個人,把黃文炳劈腰抱住,攔頭揪起,扯上船來。船上那個大漢早來接應,便把麻索綁上。那搖官船的梢公隻顧下拜。李俊說道:“我不殺你們,隻要捉黃文炳這廝!你們自迴去,說與蔡九知府那賊驢知道:俺梁山泊好漢們權寄他那顆驢頭,早晚便要來取!”梢公戰抖抖的道:“小人去說!”李俊,張順,拿了黃文炳過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兩個好漢棹了兩隻快船,逕奔穆弘莊上。早搖到岸邊。望見一行頭領都在岸上等候,搬運箱籠上岸。見說拿得黃文炳,宋江不勝之喜。眾好漢一齊心中大喜,說:“正要此人見!”李俊,張順,早把黃文炳帶上岸。眾人看了,監押著,離了江岸,到穆太公莊上來。朱貴,宋萬,接著眾人,入到莊裏草廳上坐下。宋江把黃文炳剝了衣服,綁在柳樹上,請眾頭領團團坐定。宋江叫取一酒來與眾人把盞。上自晁蓋,下至白勝,共是三十位好漢,都把遍了。宋江大罵:“黃文炳!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你如何隻要害我,三迴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殺我兩個!你既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與你有殺父之讎,你如何定要謀我!你哥哥黃文燁與你這廝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聞你那城中都稱他做黃麵佛,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這廝在鄉中隻是害人,交結權勢,浸潤官長,欺壓良善,我知道無為軍人民都叫你‘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個‘刺!’”黃文炳告道:“小人已知過失,隻求早死!”晁蓋喝道:“你那賊驢!怕你死!你這廝!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宋江便問道:“那個兄弟替我下手?”隻見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晁蓋道:“說得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黃文炳,笑道:“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掇攛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麵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好漢看醒酒湯。眾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隻見宋江先跪在地上。眾頭領慌忙都跪下,齊道:“哥哥有甚幺,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為人,便要結織天下好漢。奈緣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多感晁頭領並眾豪傑苦苦相留,宋江因守父親嚴訓,不曾肯住。正是天賜機會!於路直至潯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後狂,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眾位豪傑不避兇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又蒙協助報了冤讎。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繇宋江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眾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隻今收拾便行;如不願去的,一聽尊命。隻恐事發反遭....”說言未絕,李逵先跳起來,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我一鳥斧,砍做兩截便罷!”宋江道:“你這般鹵說話!全在各弟兄們心肯意肯,方可同去。”眾人議論道:“如今殺死了許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隨哥哥去,同死同生,卻投那裏去?”宋江大喜,謝了眾人。當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先迴山寨裏去報知,次後分作五起進程:頭一起便是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劉唐、杜遷、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呂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黃信、張順、張橫、阮家三兄;弟第五起便是穆弘、穆春、燕順、王矮虎、鄭天壽、白勝。五起二十八個頭領,帶了一幹人等,將這所得黃文炳家財,各各分開,裝載上車子。穆弘帶了穆太公並家小人等,將應有家財金寶,裝載車上。莊客數內有不願去的,都發他些銀兩,自投別主去工,有願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陸續去了,已自行動。穆弘收拾莊內已了,放起十數個火把,燒了莊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來。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次進發,隻隔二十裏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等五騎馬,帶著車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麵來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黃門山。宋江在馬上與晁蓋道:“這座山生得形勢怪惡,莫不有大夥在內?可著人催趲後麵人馬上來,一同過去。”說猶未了,隻見前麵山嘴上鑼鳴鼓響。宋江道:“我說幺!且不要走動,等後麵人馬到來,好和他殺。”花榮便拈弓搭箭在手,晁蓋、戴宗,各執樸刀,李逵拿著雙斧擁護著宋江,一齊趲馬向,前隻見山坡邊閃出三五旦個小嘍羅,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劫掠了無為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迴梁山泊去?我四個等侯你多時!會事的隻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抬貴手,饒恕殘生!”那四籌好漢見了宋江跪在前麵,都慌忙滾鞍下馬,撇下軍器,飛奔前來,拜倒在地下,說道:“俺弟兄四個隻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名,想殺也不彀個見麵!俺聽知哥哥在江州為事官司,我弟兄商議定了,正要來劫牢,隻是不得個實信。前日使小嘍羅直到江州來打聽,迴來說道:“已有多少好漢鬧了江州,劫了法場,救出往揭陽鎮去了。後又燒了無為軍,劫掠黃通判家。”料想哥哥必從這裏來,節次使人路中來探望。猶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結問。衝撞哥哥,萬勿見罪。今日幸見仁兄!小寨裏略備薄酒粗食,權當接風;請眾好漢同到敝寨,盤桓片時。”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漢,逐一請問大名。為頭的那人,姓歐,名鵬,祖貫是黃州人氏;守把大江軍,戶因惡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熬出這個名字,喚做“摩雲金”,第二個好漢,姓蔣,名敬,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舉子出身,科舉不第,棄文就武,頗有謀略,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牙纖毫不差;亦能刺使棒,布陣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算子,”。第三個好漢,姓馬,名麟,祖貫是金陵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閑漢出身;吹得雙鐵笛,使得好大滾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喚做“鐵笛仙”。第四個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zj田戶出身;能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輪刀;因此人都喚做是“九尾龜”。怎見得四個好漢英雄?....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嘍羅早捧過果盒,一大酒,兩大盤肉,托來把盞。先遞晁蓋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眾人都相見了,一麵遞酒。沒兩個時辰,第三起頭領又到了,一個個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眾位上山。兩個十位頭領,先來到黃門山寨內。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卻教小嘍羅陸續下山接請後麵那三起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閑話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個好漢齊答道:“若蒙二立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隨鐙。”宋江、晁蓋,大喜,便說道:“既是四位肯從大義,便請收拾起程。”眾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次日,宋江、晁蓋,仍舊做頭一起,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隻隔著二十裏遠近。四籌好漢收拾起財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嘍羅三五人,便燒後毀了寨柵,隨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這四個好漢,心中甚喜;於路在馬上對晁蓋說道:“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迴隻得死心塌地與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說著閑話,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裏了。且說鈿個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衝、秦明和兩個新來的蕭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迴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棹船出來酒店裏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擂鼓吹笛,眾好漢們都乘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蓋便請宋江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裏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眾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蓋道:“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幹係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眾?你正該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住上坐,新到頭頭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眾人齊道:“此這極當。”左邊一帶:林衝,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是四十位頭領坐下。大吹大擂,且慶喜筵席。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謠言一事,與眾頭領:“叵耐黃文炳那,事又不幹他自已,卻在知府麵前將那京師童謠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著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塵未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此黃文炳那攛掇知府,隻要先斬後奏。若非眾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將起來道:“好!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雖然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裏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裏!”戴宗連忙喝道:“鐵牛!你這廝胡說!你今日既到這裏,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號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為令,以警後人!”李逵道:“阿呀!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得一個出來!好不驚恐,我隻酒便了!”眾多好漢都笑。宋江又題起拒敵官軍一事,說道:“那時小可初聞這個消息,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吳用道:“兄長當初若依了兄弟之言,隻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少目了多少事?這都是天數注定如此!”宋江道:“黃安那如今在那裏?”晁蓋道:“那住不彀兩三個月,便病死了。”宋江嗟歎不已。當日飲酒,各各盡歡。晁蓋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過黃文炳家的財賞勞了眾多出力的小嘍羅;取出原將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戴宗那裏肯要,定教收在庫內公支使用。晁蓋叫眾多小嘍羅參拜了新頭領李俊等,都參見了。連日山寨裏殺牛宰馬,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再說晁蓋教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裏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庸上,宋江起身對眾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稟眾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數日,未知眾位肯否?”晁蓋便問道:“賢弟,今卻要往何處,幹甚幺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去處,有分教:刀林裏,再逃一遍殘生;山嶺邊傍,傳授千年勳業。正是:隻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四十一迴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8 本章字數:7268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眾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今,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絕掛念,不知眾弟兄還肯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苦?如何不依賢弟!隻是眾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人馬,一逕去取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隻恐江州行文到濟州,追捉家屬,以此事不宜遲。今也不須點多人去,隻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鄉中神不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半去,必然驚嚇鄉裏,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俏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無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戴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刀,便下山去。眾頭領送過金沙灘自迴。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裏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裏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裏聽得,隻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仔迴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裏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隻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裏監禁,聽候拿你,日裏夜間,一二百士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梁山泊請下眾頭領來救父親並兄!”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隻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隻聽得背後有人發起來。宋江迴頭聽時,隻隔一二裏路,看見一簇火把亮,隻得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麵肚裏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遠望見一個去處,隻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個明月,宋江方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嶺,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隻一條路。人來這村左來右去走,隻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得這個村口,卻待迴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隻得奔入村裏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雙手隻得推開廟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裏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迴,安不得身,心裏發慌。隻聽得外麵有人道:“都管隻走在這廟裏!”宋江聽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裏麵探身便鑽入神廚裏,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身體不把不住地抖。隻聽得外麵拿著火把照將入來。宋江在神廚裏一頭抖,一頭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著四五十人,拿把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抖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明庇佑則個!......神明庇佑!......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裏。宋江抖定道:“可憐天!”隻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裏一照,宋江抖得幾乎死去。趙得一隻手將樸刀捍挑起神帳,上下把火隻一照,火衝將起來,衝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眼裏,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士兵們道:“這不在廟裏。-別又無路,走向那裏去了?”眾士兵道:“多應這廝走入村中下林裏去了。這裏不怕他走脫:這個村喚做還道村,隻有這條路出入;裏麵雖有高山林木,無路上得去。都頭隻把住村口,他便會插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裏去細細搜捉!”趙能,趙得道:“也是。”引了士兵出殿去了。宋江抖定道:“不是神明庇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塑......”隻聽得有幾個士兵在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裏了!”趙能,趙得,和眾人又搶入來。宋江地又把不住抖。趙能到廟前問道:“在那裏?”士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一定是推開廟門,閃在裏麵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這夥人再入廟裏來搜時。宋江這一番抖真是幾乎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後搜遍,隻不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迴,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隻在神裏。卻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士兵拿著火把,趙能便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看一看,隻見神裏卷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麵不見。趙能道:“又作怪。平地裏卷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裏麵,定嗔怪我們隻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隻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趙得道:“隻是神裏不曾看得仔細,再把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待向前,隻聽得殿前又卷起一陣怪風,吹得飛砂走石,滾將下來;搖得那殿宇岌岌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入,毛發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哄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跌翻了的,也有閃了二腿的,爬得起來,奔命走出廟門,隻聽得廟裏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士兵跌倒在龍墀裏,被樣根釣住了衣服,死了掙不脫,手裏丟了樸刀,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裏聽了,忍不住笑。趙能把士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麵的士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隻管在裏麵纏障,引得小鬼發作起來!我們隻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得是;隻消村口四下裏守定。眾人都望村口去了。隻說宋江在神裏,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們拿了,怎能彀出村口去?......”正在內尋思,百般無計,隻聽得後麵廊下有人出來。宋江又抖道:“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隻見兩個青衣童子,逕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裏敢做聲答應。外麵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麵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得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神椅底下鑽將出來看時,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邊,宋江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隻聽得外麵又說道:“宋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鑽將出來,隻見是兩個青衣螺髻三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道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幺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幺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隻在後麵中。”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裏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不來這裏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時,覺得香塢兩行,夾種著大鬆樹,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到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衣行不過一裏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麵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鬆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裏去。過得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欞星門。宋江入得欞星門看時,抬頭見一所宮殿。宋江尋思道:“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得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盡是朱紅亭柱,都掛著繡;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台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入。”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栗,毛發倒豎。下麵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廉內奏道:“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廉前禦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禦內傳旨,教請宋星主坐。宋江那裏敢抬頭。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隻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卷,”數個青衣早把珠卷起,搭在金釣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麵覷聖容。”娘娘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禮。”宋江恰取抬頭舒眼,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上坐著那個娘娘,身穿金縷絳綃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著蓮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天杯內。一個為首的女童執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得這酒馨香馥鬱,如醍醐灌頂,甘露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來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麵,伸著指頭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托過仙棗,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有些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麵。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青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著三卷天書,遞與宋江。宋江看時,可長五寸,三寸;不敢開看,再拜受,藏於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勿忘勿泄。”宋江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隻可與天機星同觀,其它皆不可見。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於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迴。”便令童子急送星主迴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宋江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欞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裏二龍相戲!”宋江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宋江爬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裏摸時,手內棗核三個,袖裏帕子包著天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隻覺口裏酒香。宋江想道:“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裏,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裏,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裏,一交顛將入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何?隻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著一位妙麵娘娘,正和方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唿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閑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出去。”便探手去廚裏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麵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彀再見天日之麵,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稱謝已畢,隻得望著村口悄悄出來;離廟未遠,隻聽得前麵遠遠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住了腳。“且未可去;若到他麵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裏路傍樹背後躲一躲。”卻閃得入樹背後去,隻見數個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拄著,一步步走將入來,口裏聲聲都隻叫道:“神聖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又作怪!他們把著村口,等我出來拿我,又怎地搶入來?”再看時,趙能也搶入來,口裏叫道:“神聖!-神聖救命!”宋江道:“那如何恁地慌?”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個大漢,上半截不著不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裏拿著兩把夾鋼板斧,口裏喝道:“舍鳥休走!”遠觀不,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風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夢裏幺?”不敢走出去。那趙能正走到廟前,被鬆樹根隻一絆,一交跌在地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兒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條樸刀,上首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爭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脯都砍開了,跳將起來,把士兵趕殺,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背後隻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前麵赤發鬼劉唐,第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命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這們都殺散了,隻尋不見哥哥,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鬆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裏!”宋江方敢挺身山來說道:“感謝眾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報與晁頭領得知!”石勇,李立分頭去了。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裏救我?”劉唐答道:“哥哥前下得山來,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隨即下來探聽哥哥下落。晁頭領又自已放心不下,再著我等眾人前來接應,隻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裏撞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捕捉哥哥,晁頭領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隻教留下吳軍師,公孫勝,阮家三兄弟,兄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柵,其餘兄弟都教來此間尋覓哥哥。聽得人說道:‘趕宋江入還道村口了!’村口守把的這們盡數殺了,不留一個,隻有這幾個奔進村裏來。隨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裏!”說猶未了,石勇引將晁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將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穆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眾多好漢都相見了。宋江作謝眾位頭領。晁蓋道:“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事來。”宋江道:“小可兄弟隻為父親這一事懸腸掛肚,坐臥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弟歡喜:令尊並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遷,宋萬,王矮虎,鄭天籌,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得大喜,拜謝晁蓋,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無怨!”一時,眾頭領各各上馬,離了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神明庇佑之力,容日專當拜還心願。一行人馬逕迴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同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眾好漢都相見了。宋江急問道:“老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轎,抬著宋太公到來。眾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天降,笑逐顏開,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孝,負累了父親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能那兄弟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隻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在莊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士兵在前麵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繇我問個緣繇,逕來到這裏。”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眾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眾頭領。晁蓋眾人都來參拜宋太公,已畢;一麵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歡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賀喜。大小頭領盡皆歡喜。第三日,晁蓋又梯已備個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了,未知如何。眾人飲酒之時,隻見公孫勝起身對眾頭領說道:“感蒙眾位豪傑相待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隻是貧道自從跟著晁頭領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看視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迴鄉省視一遭。暫別眾頭領三五個月,再迴來相見,以滿貧道之願,免致老母念懸望。”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隻是不忍分別。雖然要行,且待來日相送。”公孫勝謝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房安歇。


    次日早,就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遊道人打扮了,腰裏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膊上掛著棕笠,手中拿把殼扇,便下山來。眾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去難留,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隻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當。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看待久,貧道豈敢失;迴家參過本師真人,安頓了老母,便迴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隻愛清幽,吃不得驚,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山莊,老母自能料理。貧道隻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命。隻望早早降臨為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彀盤纏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裏,打個稽首,別了眾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去了。眾頭領席散,待山上,隻見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幹鳥氣幺!這個也取爺,那個也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裏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隻有一個老娘在家裏。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裏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兄弟說得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迴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是黑旋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裏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失,路程遙遠,恐難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裏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隻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點兩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施為撼地搖天手,來爬山跳澗蟲。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四十二迴 假李逵剪徑劫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8 本章字數:9685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縣搬母親,第一件,徑迴,不可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隻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迴。”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幺依不得!哥哥放心。我隻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當下李逵拽紮得爽利,隻跨一口腰力,提條樸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眾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晁蓋,宋江與眾頭領送行已罷。迴到大寨裏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裏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隻有朱貴原是沂江沂水縣人,與他是鄉裏。”宋江聽罷,說道:“我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羅飛奔下山來。直至店裏,請得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裏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見有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兇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迴家。如今著小弟去那裏探聽也不妨,隻怕店裏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迴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裏,收拾包裏,交割麵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裏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圍著榜攪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榜上道:“第一名,正賊宋江,係鄆城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係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係沂江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隻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裏做甚幺?”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早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裏?”朱貴道:“你且跟我說話。”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麵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貫捉戴宗,三千貫捉李逵,你如何立在那裏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隻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裏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到這裏?”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裏?你是這裏人?家在那裏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裏。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迴。”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今日我已到鄉裏了,便兩碗兒,打甚幺要緊!朱貴不敢阻擋他,由他。當夜直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裏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隻從大樸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和你早迴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不從大路去!誰耐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裏的剪徑賊人。”李逵應道:“我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了樸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約行了十數裏,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正走之間,隻見前麵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隻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裏!”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裏拿著兩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幺鳥人,敢在這裏剪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的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裏,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有娘鳥興!你這廝是甚幺人,那裏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裏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樸刀奔那漢。那漢那裏抵當得住,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樸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幺?”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你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那漢道:“孩兒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鬼也害怕,因此孩兒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李鬼,隻在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道無禮,在這裏奪人的包裏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孩兒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孩兒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裏,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孩兒,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得說了這話,自肚裏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李逵道:“隻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孩兒今番得了性命。自迴家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裏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笑道:“這廝撞在我手裏!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天地必不容我。我也自去休。”拿了樸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走到已牌時分,看看肚裏又餓又渴,四下裏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隻見遠遠地山凹裏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裏來,隻見後麵走出一個婦人來,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樸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幾錢銀子,央你迴些酒飯。”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隻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了去。”李逵道:“也罷;隻多做些個,正肚中餓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幺?”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陶了米,將來做飯。李逵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隻見一個漢子,顛手顛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裏閃了腿?”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見了!你道我晦鳥氣幺?指幺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個月日,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黑旋風!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他一樸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裏,僻靜處睡一迴,從山後走迴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裏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裏剪徑?”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天地不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著刀,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裏去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隻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裏裏;去鍋裏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隻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了一迴,看著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前麵,不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灶裏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麵燒一麵;得飽弓,把李鬼的屍首拋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樸刀,自投山路裏去了。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逕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裏麵,隻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裏安身?你的大哥隻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幹,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隻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好也!隻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商議。”李逵道:“等做甚幺,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隻見李達提一罐子飯來。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做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現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迴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官司仗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貫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報人來捉我,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裏去?”李逵道:“你休問我,隻顧去快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樸刀,出門望小路裏便走。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裏,看時,不見了老娘,隻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裏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裏快活。”眾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對眾莊客說道:“這條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裏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也各自迴去了,不在話下。這裏隻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隻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李逵背到嶺下。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裏討口水來我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罷。”娘道:“我日中了些幹飯,口渴得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裏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鬆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樸刀在側邊,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李逵聽得溪澗裏水響,聞聲尋路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了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彀得這水去把與娘?”立起身來,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見一座廟。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是個泗洲大聖祠堂;麵前隻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迴,那裏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麵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幹淨,挽了半香爐水,雙了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到得鬆樹邊石頭上,不見了娘,隻見樸刀插在那裏。李逵叫娘水,杳無蹤跡。叫了一聲不應,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裏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走,隻見草地上團團血跡。李逵見了,一身肉發抖;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隻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裏一條人腿。李逵把不住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裏,倒把來與你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便不抖,赤黃須早豎起來,將手中樸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裏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裏,也搠死了。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內,伏在裏麵,張外麵時,隻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裏來。李逵道:“正是你這孽畜了我娘!”放下樸刀,跨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裏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裏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舍命一戮,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裏去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拿了樸刀,就洞裏趕將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隻見就樹邊卷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掀再剪: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那大蟲退不彀五七,隻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下。那李逵一時間殺了母子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複看了一遍,隻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來收拾親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裏了;直到泗州大聖廟後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肚裏又又渴,不免收拾包裏,拿了樸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隻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裏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汙,行將下嶺來,眾獵戶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裏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隻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了。我直尋到虎窩裏,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方下來。”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隻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個畜生不知都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麵,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幺?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著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是好也!”眾獵戶打起忽哨來,一霎時,聚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釣棒,跟著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麵;一隻母大蟲死在山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眾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麵先使人報知裏正上戶,都來迎接看,抬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曾充縣史,家中暴有幾貫浮財,專在一鄉放刁把纜;初世為人便要結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鄰裏;極要談忠說孝,隻是口是心非。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殺死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名,隻喚做張大膽。”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得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且說當村裏知沂嶺殺了四個大蟲,抬到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酒。


    數中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裏,隨著眾人也來看虎,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風。”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裏正。裏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走在這裏!”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裏正家裏。裏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正是嶺後百丈村裏的黑旋風李逵,見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隻怕不是他時難。”裏正道:“見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隻顧置酒請他,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裏請功,還是要村裏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裏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裏,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眾人道:“說得是。”裏正與眾人商議定了。曹太公迴家來款住李逵,一麵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腰刀,放過樸刀,寬鬆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裏了,隻有刀鞘在這裏。若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裏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間刀鞘並纏袋包裏,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樸刀倚過一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酒來。眾多大戶並裏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盅隻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隻是在這裏討些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課請功。隻此有些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劍取盤纏相送。我這裏自解虎到縣裏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汙衣裳。隻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隻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眾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裏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裏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張狀子。此時哄動了沂水縣裏。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那裏?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見縛在本鄉曹大戶家。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李雲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哄動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了台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士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講動了,說道:“拿著了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得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麵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又做出事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迴寨去見哥哥?似此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隻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隻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隻是在這裏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將些**拌在裏麵,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著去半路裏僻靜等候,他解來時,隻做與他酒賀喜,將眾人都麻翻了,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乃早便去!”朱貴道:“隻是李雲不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裏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裏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裏內帶得一包**在這裏;李雲不會酒時,肉裏多糝些,逼著他多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在車兒上;家中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家跟著車子,隻顧先去。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苦幹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肉的,也教他著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隻聽得敲著鑼響,朱貴接到路口。且說那三十來個士兵自村裏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了解將來。後麵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前麵,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桶內舀一酒來,斟一大鍾,上勸李雲。朱貴托著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馬,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吃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裏也了。雖不中,胡亂請些,以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隻得勉意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裏正並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鍾。朱貴便叫士兵莊客眾人都來酒。這夥男女那裏顧個冷,熱,好,不好。酒肉到口,隻顧;正如這風卷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了。李逵光著眼,看了朱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與你!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雲看著士兵,喝叫快走,隻見一個個都麵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樸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樸刀來趕這夥不曾吃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樸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無禮!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隻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樸刀,先搠死曹太公並李鬼的老婆;續後裏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士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眾莊客隻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李逵還隻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幹看的人事,休隻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著樸刀,便要從小路裏走。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得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為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迴縣去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得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幫你等他。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等他。”朱富道:“這是自然了。”當下朱貴前行去了。隻說朱貴和李逵坐在路傍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隻見李雲挺著一條木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得兇,跳起身,挺著樸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畢竟黑旋風鬥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四十三迴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8 本章字數:8446


    話說當時李逵挺著樸刀來鬥李雲。兩個就官路傍邊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樸刀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蒙錯愛,指教棒,非不感恩;隻是我哥哥朱貴現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令,著他來照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迴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手段。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隻殺了這些士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猜道師父迴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多少人生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迴去見得知縣?你若迴去時,定官司,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如何?”李雲尋思了半向便道:“賢弟,隻怕他那裏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歎口氣,道:“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隻喜得我並無妻小,不怕官司拿了。隻得隨你們去休!”李逵便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雲剪拂了。這李雲既無老小,亦無家富。當下三人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於路無話。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馬麟、鄭大籌。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又差我兩個下山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迴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次日,四籌好漢帶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眾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麵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取娘至沂嶺,被虎了,因此殺了四虎說罷,流下淚來。又訴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晁二宋大笑道:“被你殺了四猛虎,今日山寨裏添得兩個活虎,正直作慶。”眾多好漢大喜,便教殺牛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吳用道:“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眾弟兄之福也。雖然如此,還令朱貴仍複掌管山東酒店,替迴石勇、侯健。朱富老少另撥一所房舍住居。日今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兇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備。可令童威,童弟兄帶領十數個火伴那裏開店。令李立帶十數個火家去南邊那裏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裏開店。仍複都要設立水亭、號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事情,飛捷報來。山前設置三座大廟,專令杜遷總行把守。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應,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上,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帳目。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關防文約,大小頭領號數。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麵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鎧甲、五方旗號等件。令李雲監造梁山泊一應房室廳堂。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令宋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方,郭盛於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下。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隻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裏頭領都教習駕船赴水,船上殺,也不在話下。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究並眾人閑話道:“我等弟兄眾位今日共聚大義,隻有公孫一清不見迴還。我想他迴薊江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迴;今經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願往。宋江大喜,說道:“隻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當日戴宗別了眾人;次早,打扮做承局,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於路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隻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些人,連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當日正行之次,隻見遠遠地轉過一個來,手裏提著一根渾鐵筆管。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腳,叫一聲“神行太保。”戴宗聽得,迴過臉來定眼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著一個大漢,生得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細膀闊。戴宗連忙迴轉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唿喚賤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月之前,路上酒肆裏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酒相會,備說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隻是不敢輕易擅進。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裏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為公孫勝先生迴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遇足下。”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帶兄長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迴梁山泊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為兄。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隻買些素饌相待。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火法’走路,小弟如何趕得上?隻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行。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隻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禮。”戴宗道:“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隻是我自素,並無妨礙。”當時取兩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隻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麵,兩個輕輕地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著戴宗行。兩個於路間些江湖上的事;雖隻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兩個行到已牌時分,前麵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卻自認行,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麵兀那高山裏常常有大夥在內,近日不知如何。因為山勢秀麗,水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過,隻聽得忽地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羅,攔住去路。當先擁著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樸刀,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甚幺鳥人?那裏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撚著筆管,搶將入去。那兩個好漢見他來得兇,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道:“兀的不是楊林哥哥幺?”楊林住了,認得。上首那個大漢提著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誰?如何認得賢弟?”楊林便道:“這個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鄧,名飛;為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猊,能使一條鐵鏈,心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麵。誰想今日在這裏相遇著。”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長是誰?必不是等閑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裏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兩個頭領慌忙剪拂,道:“平日隻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便問道:“這位好漢貴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並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多了。隻半載前,在這遇著一個哥哥,姓裴,名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極好刀筆。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麵孔目。亦會拈使棒,舞劍輪刀,智勇足備。為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裏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一二百人。這裴宣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現在山寨中為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相會片時。”便叫小嘍羅牽過馬來。戴宗,楊林卸下甲馬,騎上馬,望山寨來。行不多時,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麵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當下裴宣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相請戴宗正麵坐了;次是楊林,裴宣,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日大吹大擂飲酒。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四方豪傑,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財;許多好處眾好漢如何同心協力;八百裏梁山泊如何廣闊;中間宛子城如何雄壯;四下裏如何都是茫茫煙火;如何許多軍馬,不愁官兵來捉,......隻管把言語說他三個。裴宣迴道:“小弟也有這個山寨,也有三百來匹馬,財賦也有十餘輛車子,糧食草料不算,也有三五百孩兒們大寨入夥也有微力可效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並無異心。;倘若二兄不棄微賤時,引薦於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蘇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同來,那時一同扮做官軍,星夜前往。”眾人大喜,酒至半酣,移至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致酒,戴宗看了這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山遝水匝,真乃隱秀!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幾個不成材小們在這裏屯紮,後被我兩個來奪了這個去處。”眾皆大笑,五籌好漢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劍助酒。戴宗稱讚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內安歇。


    次日,三位好漢苦留戴宗定要和楊林下山。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迴寨裏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且說戴宗和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學道人,必在山間林下,不住城裏。”戴宗道:“說得是。”當時二人先去城外一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並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又去遠近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得,兩個又迴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認得他?”當日和楊林入薊州城裏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敢不是城中人,隻怕是外縣名山大刹居住。”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隻見遠遠地一派鼓樂迎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麵兩個小牢子,一個著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著若幹緞子采繪之物,後麵青羅傘下罩著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麵皮,細細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認得他,因此就參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為他一身好武藝,麵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雄。當時楊雄在中間走著,背後一個小牢子擎著鬼頭靶法刀。原來去市心裏決刑了迴來,眾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迴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麵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隻見側首小路裏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為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禦池的軍漢,帶著這幾個都是城裏城外時常討閑錢使的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為見楊雄原是外鄉人來薊州,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段疋,帶了這幾個沒頭神,得半醉,好趕來要惹他;又見眾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眾人,鑽過麵前,叫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酒。”張保道:“我不要酒;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幺是詐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有司,各無統屬!”張保不應,便叫眾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紅緞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們無禮!”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迴避了。楊雄,被張保並兩個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隻得忍氣,解拆不開。正鬧中間,隻見一條大漢挑著一擔柴來,看見眾人逼住楊雄動揮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了擔,分開眾人,前來勸道:“你們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那大漢大怒,性發起來,將張保劈頭隻一提,一交顛翻在地。那幾個破落戶見了,待要來勸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一對拳頭攛梭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見不是頭,爬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步趕將去。張保跟著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後麵追著,趕轉一條巷內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尋人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漢!真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動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麵,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個巷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戴宗挽住那漢子,邀入酒店裏來。楊林放下柴擔同到閣兒裏麵。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兄弟兩個也是外鄉人,因見壯士仗義之心,隻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到此相會,結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是兄弟,怎如此說?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裏肯僭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在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隻顧買來與我們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麵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唿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賣羊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可兩個因來此間幹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彀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隻會使些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彀發達快活!”戴宗道:“這般時節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錢,換套穿衣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石秀歎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得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謙讓,方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訴說些心腹之話,投托入夥,隻聽得外麵有人尋問入來。三個看時,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裏來。戴宗,楊林見人多,了一驚,乘鬧哄裏,兩個慌忙走了。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那裏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在這裏飲酒。我一時被那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隻顧趕了那,去奪他包袱,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緞匹迴來,隻尋足下不見。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裏酒。’因此知得,特地尋將來。”石秀道:“是兩個外鄉客人邀在這裏酌三杯,說些閑話,不知節級唿喚。”楊雄大喜,便問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執性,路見不平,便要去舍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又問:“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隻道相鬧,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便喚酒保取兩酒來,大碗叫眾人一家三碗,了先去,明日得來相會。”眾人都了酒,自各散了。楊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個盡醉方休。”正飲酒之間,隻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裏來。楊雄見了,起身道:“泰山來做甚幺?”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每人三碗了去。便叫潘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牲口的勾當幺?”石秀笑道:“自小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屠戶出身,隻因年老做不得了;隻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這行衣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準折了。三人取路迴來。楊雄入得門,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隻見布裏麵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起處,走出那個婦人來。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晚嫁得楊雄,未及一人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裏麵坐地,收拾一間空房,教叔叔安歇。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裏,都教去取林楊雄家裏安放了。說戴宗,楊林自酒店裏看見那夥做公的人來尋訪石秀,鬧鬧裏兩個自走了,迴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迴去。當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梁山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再說這楊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有一間空房在後麵。那裏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裏麵,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尋了個舊時熟識副手,隻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綠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仗;整頓了肉案;打並人作坊豬圈;趕上十數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眾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店,都歡喜,自此無話。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餘,時值秋殘冬到。石秀裏裏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著。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了,方迴家來,隻見店不開;到家裏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仗家夥亦藏過了。石秀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裏,便省得了,自心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見我做了這衣裳,一定背我有話說。又見我兩日不迴,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迴鄉去休。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裏,去房中換了手,收拾了包裏,行李,細細寫了一本清帳,從後麵入來。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酒。潘公道:“叔叔,遠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丈人,禮當。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上麵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並不曾有個甚事。”石秀道:“小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迴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那老子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報仇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畢竟潘公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四十四迴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8 本章字數:9569


    話說石秀迴來,見收過店麵,便要辭別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迴家,今日迴家,見收拾過了家夥什物,叔叔一定心裏隻道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和。”石秀道:“既然丈人恁地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隻顧隨分且過。”當時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不提。明早,果見道人挑將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鍾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麵安排齋食。楊雄在外邊迴家來,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恨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自然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管。此時甫得清清天亮,隻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子入來,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人,有個師父在這裏。”潘公聽得,從裏麵出來。那小和尚便道:“幹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麵,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幺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隻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隻是淡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人做幹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黎裴如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是裴家絨線鋪裏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裏門徒,結拜我父做幹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隻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裏已瞧科一分了。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背叉著手,隨後跟出來,布裏張看。隻見婦人出到外麵,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幺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了,要來請賢妹隨喜,隻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也不恁地計較。我娘死時,亦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來寺裏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經便好。”隻見裏麵丫捧出茶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袖子去茶鍾口邊抹一杯,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連手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隻顧那婦人的眼。這婦人一雙眼也笑迷迷的隻顧這和尚的眼。人道“色膽如天。”不防石秀在布裏一眼張見,早瞧科了二分,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隻顧對我說些風話,我隻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裏,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得!”石秀一想,一發有三分瞧科了,便揭起布,撞將出來。那賊禿連忙放茶,便道:“大郎請坐。”這淫婦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賊禿虛心冷氣,連忙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幺?姓石,名秀!金陵人氏!為要閑管替人出力,又叫拚命三郎!我是個鹵漢子,禮教不到,和尚休怪!”賊禿連忙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連忙出門去了。那淫婦道:“師兄,早來些個。”那賊禿連忙走,更不答應。淫婦送了賊禿出門,自入裏麵去了。石秀在門前低了頭隻顧尋思,其實心中已瞧科四分。多時,方見行者來點燭燒香,少刻。這賊禿引領眾僧都來赴道場。潘公央石秀接著。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歌詠讚揚。隻見這海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和尚做黎,搖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讚,供諸天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隻見那淫婦喬素梳,來到法壇上,手捉香爐拈香禮佛。那賊禿越逞精神,搖著鈴杵,唱動真言。那一堂和尚見他兩個並肩摩椅,這等模樣,也都七顛八倒。證盟已畢,請眾和尚裏麵齋。那賊禿讓在眾僧背後,轉過頭來看著這淫婦笑。那淫婦也掩著口笑。兩個處處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瞧科了,足有五分來不快意。眾僧都坐了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錢。潘公致了不安,先入去睡了。少刻,眾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不快,此時真到六分,隻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後了。那淫婦一點情動,那裏顧得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了一迴鼓友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那賊禿著眾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眾僧困倦,那賊禿越逞精神,高聲念誦。那淫婦在布下久立,欲熾盛,不覺情動,便教丫環請海師兄說話。那賊一頭念經,一頭趨到淫婦前麵。這淫婦扯住賊禿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賊禿道:“做哥哥的記得。隻說‘要還願也還了好’。”賊禿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淫婦把頭一搖,道:“這個睬他則甚!並不是親骨肉!”賊禿道:“恁地,小僧放心。”一頭說,一頭就袖子裏捏那淫婦的手。淫婦假意把布來隔。那賊禿笑了一聲,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在板壁後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眾僧作謝迴去。那淫婦自上樓去睡了。石秀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裏睡了。次日,楊雄迴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隻見那賊禿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逕到潘公家來。那淫婦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迎接著,邀入裏麵坐地,便叫點茶來。淫婦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賊禿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裏見在念經,隻要寫疏一道就是。”淫婦便道:“好,好。”忙叫丫請父請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是休怪,休怪。”賊禿道:“幹爺正當自在。”淫婦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還了。先教師兄去寺裏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裏,隻要證盟懺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隻怕買賣緊,櫃上無人。”淫婦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為願,明日隻得要去。”淫婦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賊禿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準來上刹討素麵。”賊禿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布施,小僧將去分表眾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裏安歇,起來宰豬趕趁。是日,楊雄至晚方迴,婦人待他了晚飯,洗了手,教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裏證盟了便迴,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次自歇了。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隻見淫婦起來梳頭,裏,熏衣裳;洗項,迎兒起來尋香盒,催早飯,潘公起來買紙燭,討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丫環迎兒也打扮了。已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迴。”石秀笑道:“小人自當照管。丈人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瞧科八分了。且說潘公和迎兒跟著轎子,一逕望報恩寺裏來。說海黎這賊禿單為這婦人,結拜潘公做幹爺,隻吃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彀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拜起,隻是眉來眼去送情,示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裏,見他十分照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磨備劍,整頓精神。已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淫婦人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賊禿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眾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隻等賢妹來證賢妹來證盟。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香花燈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淫婦都道了萬禮,參禮了三寶。賊禿引到地藏菩薩麵前,證盟懺悔。


    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眾僧自去齋,著徒弟陪侍。那賊禿請,幹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裏拜茶。一引把這淫婦引到僧房裏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茶來。”隻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朱紅托子,絕細好茶。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裏麵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裏。琴光黑漆春台,掛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台坐了,賊禿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淫婦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賊禿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迴去。”那賊禿那裏肯,便道:“難得幹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筋麵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托兩盤進來,都是日常裏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並諸般素饌之物,排一春台。淫婦便道:“師兄,何必治酒?反來打攪。”賊禿笑道:“不成禮教,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將酒來斟在杯中。賊禿道:“幹爺多時不來,試嚐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賊禿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老兒道:“甚幺道理!”賊禿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勸了幾杯。那淫婦道:“酒住,不去了。”賊禿道:“難得娘子到此,再告飲一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賊禿道:“幹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分付了,已著道人邀在外麵,自有坐處酒麵。幹爺放心,且請開懷多飲幾杯,”原來這賊禿為這個婦人,特地對付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央不過,多了兩杯,當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幹爺去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隻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冷淨房裏去睡了。這裏和尚自勸道:“娘子,開懷再飲一杯。”那淫婦一者有心,二來酒入情懷,不覺有些朦朦朧朧上來,口裏嘈道:“師兄,你隻顧央我酒做甚幺?”賊禿低低告道:“隻是敬重娘子。”淫婦便道:“我酒是罷了賊禿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裏看佛牙。”淫婦便道:“我正要看佛牙了來。”這賊禿把那淫婦一引,引到一處樓上,是那賊禿的臥房,設得十分整齊。淫婦看了先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臥房,幹幹淨淨!”賊禿笑道:“隻是少一個娘子。”那淫婦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賊禿道:“那裏得這般施主?”淫婦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則個。”賊禿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淫婦便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得樓來,去看潘公。賊禿把樓門關上。淫婦笑道:“師兄,你關我在這裏怎的?”這賊禿淫心蕩漾,向前摟住那淫婦,道:“我把娘子十分愛慕,我為你下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淫婦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要騙我。倘若他得知,不饒你!”賊禿跪下道:“隻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淫婦張著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賊禿嘻嘻的笑著,說道:“任從娘子打,隻怕娘子閃了手。”那淫婦淫心飛動,便摟起賊禿,道:“我終不成當真打你?”賊禿便抱住這淫婦,向前卸衣解帶,了其心願。好半日,兩個雲雨方罷。那賊禿摟住這淫婦,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隻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隻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不能彀終夜歡娛,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淫婦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了;我家的老公個月到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裏伺候,若是夜晚,他一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入來不妨。隻怕五更睡著了,不知省覺,那裏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麵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曉。”賊禿聽了這話,大喜道:“妙哉!你隻顧如此行。我這裏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了。”淫婦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們疑忌。我快迴去是得。你隻不要誤約。”那淫婦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麵,開,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了酒麵,已在寺門前伺候。那賊禿直送那淫婦到山門外。那淫婦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家,不在話下。說這賊禿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今在寺後退居裏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隻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賊禿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鋃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日常又承師父的恩惠。”賊禿道:“我自看你是個誌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為僧。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衣服穿著。”原來這賊禿日常時隻是教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待節下又帶挈他去誦經,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尋思道:“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磕z胡道便道:“師父但有使令小道處,即當向前。”賊禿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說時,我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首但有香桌兒在外麵時,便是教我來。我難去那裏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可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裏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聽叫佛,我便出來。”胡便道:“這個*ぞ釵v。”當時應允了。其日,先來潘公後門討齋飯。隻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在後門裏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裏麵這淫婦聽得了,便出來問道:“你這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佛天歡喜。”那淫婦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背便對淫婦說道:“小道便是海師父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來探路。”淫婦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著。迎兒取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淫婦來到樓上,把心腹之事對迎兒說。奴才但得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了鋪蓋去監裏上宿。這迎兒夜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早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閃在傍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一嚇,道:“誰?”那人也不答應。這淫婦在側邊伸手便扯去他頭巾,露出光頂來,輕輕地罵一聲:“賊禿!倒好見識!”兩個抱摟著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正好睡哩,隻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賊禿和淫婦一齊驚覺。那賊禿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淫婦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賊禿下,淫婦替他戴上頭巾。迎兒關了後門,去了。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賊禿便來。家中隻有這個老兒,未晚先自要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做了一了;隻要瞞著石秀一個。那淫婦淫發起來,那裏管顧。這賊禿又知了婦人的滋味,便似攝了魂魄的一般。這賊禿隻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淫婦專得迎兒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往來戲耍,將近一月有餘。且說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裏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下,又不曾見這賊禿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隻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裏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乖覺的人,早瞧了九分,冷地裏,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裏敲木魚叫佛?”


    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時分,石秀正睡不著,隻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裏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眾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的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裏張時,隻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裏,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後便是迎兒關門。石秀瞧到十分,恨道:“哥哥如此豪傑,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掛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逕到州衙前來尋楊雄。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裏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為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三杯,且來這裏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樓上,揀一處僻靜閣兒裏,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案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隻低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人,便問道:“兄弟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家裏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幺?”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隻顧承當官府,不知背後之事。這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裏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自無背後怪。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裏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裏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隻聽得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個賊禿,戴頂頭巾,從家裏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隻和每日一般。明日隻推做上宿,三更後再來敲門。那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隻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裏不尋節級!知縣相公後花園裏坐地,教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分付石秀道:“大官喚我,隻得去應答。兄弟,你先迴家去。”石秀當下自歸來家裏,收拾了店麵,自去作坊裏歇息。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迴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鍾。楊雄了,都各散了。眾人又請楊雄去酒。至晚,得大醉,扶將歸來。那淫婦見丈夫醉了,謝了眾人,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盞。楊雄坐在上,迎兒去脫靴鞋,淫婦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見他來除巾幘,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發醒時言。”指著那淫婦,罵道:“你這賤人!這賊妮子!好歹我要結果了你!”那淫婦了一驚,不敢迴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睡,一頭口裏恨恨的罵道:“你這賤人!你這淫婦!你這*磡a這*甧j蟲口裏倒涎!你這*磡a這*磡q不到得*援韙f你!”那淫婦那裏敢喘氣,直待楊雄睡著。看看到五更,楊雄醉醒了,討水。那淫婦起來舀碗水遞與楊雄了,桌上殘燈尚明。楊雄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淫婦道:“你得爛醉了,隻怕你要吐,那裏敢脫衣裳,隻在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言語?”淫婦道:“你往常酒性好,但醉了便睡。我夜來隻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得三杯。你家裏也自安排些請他。”那淫婦便不應,自坐在踏上,眼淚汪汪,口裏歎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幺了煩惱?”那淫婦掩著淚眼隻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淫婦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上,扯起他在床上,務要問他為何煩惱。那淫婦一頭哭,一麵口裏說道:“我爹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隻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誰想半路相拋!今日隻為你十分豪傑,嫁得個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淫婦道:“我本待不說,又怕你看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幺地來?”那淫婦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剌來,見你不歸時,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隻不睬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房洗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伸隻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笑話裝你的幌子;巴得你歸來,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麵前,又說海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裏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牢了的牲口醃了罷,從今日便休要買賣!”一霎時,把櫃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隻見肉案並櫃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這婆娘使個見識攛掇,定反說我無禮,教他丈夫收了肉店。我若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裏收拾了包裏。楊雄怕他羞辱,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裏,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麵,小人告迴。帳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由他自去了。這石秀隻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義,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恨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裏住了兩日,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隻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當晚迴店裏,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徑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裏張時,好交五更時候;隻見那個頭陀挾著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子上閣著,低聲喝道:“你不要掙紮!若高做聲便殺了你!你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那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石秀道:“你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隻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為號,喚他‘入;’五更裏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石秀道:“他如今在那裏?”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裏睡覺;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手裏先奪了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將刀就頸下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了。石秀穿上直掇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裏來。那賊禿在上,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賊禿隨後從門裏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隻顧敲做甚幺!”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做聲!高做聲便殺了你!隻等我剝了衣服便罷!”那賊禿知道是石秀,那裏敢掙紮做聲;被石秀都剝了衣裳,赤條條不著不絲。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搠死了,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迴客房裏,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不在話下。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中五更,挑著擔糕粥,點著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著,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邊過,被絆一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隻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裏!”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腥血,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得,都開了門出來,點火照時,隻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躺在地上。眾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禍從天降,災向地生。畢竟王公怎地脫身,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四十五迴 病關索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店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8 本章字數:7284


    話說當下眾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裏首告。知府升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挑著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有兩個死在粥裏: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無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粥糜營生,隻是五更出來趕趁。今朝得起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隻顧走,不看下麵,一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憐!隻見血淥淥的兩個死,又一驚!叫起鄰舍來,倒被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辦察!”知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裏甲帶了忤作公人,押了鄰舍王公一幹公等,下來簡驗屍首,明白迴報。眾人登場看檢已了,迴州稟複知府:“被殺死僧人係是報恩寺黎裴如海。傍邊頭陀係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兇刀一把。隻見頂上有勒死傷痕一道,係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繇。知府也沒個決斷。當案孔目稟道:“眼見得這和尚裸形赤體,必是和那頭陀幹甚幺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幹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屍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說得是。”隨即發落了一幹人等,不在話下。前頭巷裏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隻曲兒,唱道:堪笑報恩和尚,撞著前生障;將善男瞞了,信女勾來,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歡暢。怎極樂觀音方接引,蚤血盆地獄塑來出相?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記多心經上。到如今,徒弟度生迴,連長老盤街巷。若容得頭陀,頭陀容得,和合多僧,同房共住,未到得無常勾帳。隻道目蓮救母上西天,從不見這賊禿為娘身喪!後頭巷裏也有幾個好事的子弟,聽得前頭巷裏唱著,不服氣,便也做隻臨江仙唱出來賽他,道:淫戒破時招殺報,因緣不爽分毫。本來麵目忒蹊蹺:一絲真不掛,立地放屠刀!大和尚今朝圓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騷。頭陀刎頸見相交,為爭同穴死,誓願不相饒。兩隻曲,條條巷都唱動了。那婦人聽得,目瞪口呆,不敢說,隻是肚裏暗暗地叫苦。楊雄在薊州府裏,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裏早知了些個,尋思:“此一事準是石秀做出來的。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閑些,且去尋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隻聽背後有人叫道:“哥哥,那裏去?”楊雄迴過頭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裏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幺?”楊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時之愚蠢,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說兄弟許多不是。我今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別樣之事?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出和尚頭陀的衣裳。“盡剝在此!”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氣!”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不錯殺了人?”楊雄道:“似此怎生罷休得?”石秀道:“哥哥,隻依著兄弟的言語,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隻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裏等候著,當頭對麵,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不是上著?”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說謊!”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然不差。我明日準定和那賤人來,你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楊雄當下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裏辦事;至晚迴家,並不提起,亦不說甚,隻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怪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外嶽廟裏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閑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心願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些素飯,燒湯洗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雇轎子。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楊雄又來客店裏相約石秀:“飯罷便來,兄弟,休。”石秀道:“哥哥,你若得來時,隻教在半山裏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來。我自在上麵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閑人上來。”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了早飯。那婦人不知有此事,隻顧打扮的整整齊齊。迎兒也插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迴。”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迴。”那婦人上了轎子,迎兒跟著,楊雄也隨在後麵。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夫道:“與我上翠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兩個時辰,早來到翠屏山上。原來這座翠屏山在薊州東門外二十裏,都是人家的亂墳;上西一望,盡是青草白楊。並無舍寺院。當下楊雄把婦人到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拔去管,搭起轎,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怎地來這山裏?”楊雄道:“你隻顧且上去。轎夫,隻在這裏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轎夫道:“這個不妨,小人隻在此間伺候便了。”楊雄引著那婦人並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層山坡,隻見石秀坐在上麵。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去了。”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古墓裏。石秀便把包裏腰刀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拜揖。”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裏?”一頭說,一麵肚裏吃了一驚。石秀道:“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著你胸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裏無人,你倆個對得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隻顧說甚幺?”石秀睜著眼道:“嫂嫂!你怎幺說?”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兒提做甚幺?”石秀道:“嫂嫂!嘻!”便打開包裏,取出海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撤放地下,道:“你認得幺?”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此事隻問迎兒!”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前麵,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如何在和尚房裏入奸,如何約會把香桌兒為號,如何教陀頭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幹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你。”如何僧房中酒;如何上樓看佛牙;如何趕他下樓看潘公酒醒;第三日如何頭陀來後門化齋飯;如何教我取銅錢布施與他;如何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放出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去報知和尚;如何海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娘子扯去了露出光頭來;如何五更聽敲木魚響,要看開後門放他出去;如何娘子許我一副釧鐲,一套衣裳,我隻得隨順了;如何往來已不止數十遭,後來便殺了,如何又與我幾件首飾,教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個我眼裏不曾見,因此不敢說。隻此是實,並無虛謬。”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幺?我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繇!”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饒你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麵,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從頭備細原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隻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如何來結拜我父做幹爺;做好事日,如何先來下禮;我遞茶與他,如何隻管看我笑;如何石叔叔出來了,連忙去了;如何我出去拈香,隻管捱近身來;半夜如何到布前我的手,便教我還了願好;如何叫我是娘子,騙我看佛牙;如何求我圖個長便;何何教我反問你,便撚得石叔叔出去;如何定要我把迎兒也與他,說:不時我便不來了: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怎地對哥哥倒說我來調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隻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與他;也是前兩三夜,他先教道我如此說,這早晨把來支吾;實是叔叔並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麵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麵,剝了衣裳,然後我自伏侍他!”石秀便把婦人頭麵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把迎兒的首飾也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幺!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不好,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不是我!”楊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得。楊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髒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裏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髒,掛在鬆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件事分開了,卻將釵釧首飾都拴在包裏裏了。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奸夫,一個淫婦,都已殺了,隻是我和你投那裏去安身?”石秀道:“兄弟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行。”楊雄道:“是那裏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投那裏去?”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裏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卻不合是公人,隻恐他疑心,不肯安著我們。”石秀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放心。前著,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裏和我酒的那兩人:一個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裏,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搭纏。倘或入城事發住,如何脫身?放著包裏裏見有若幹釵釧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人同去也彀用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解救?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滯,我們隻好望山後走。”石秀便背上包裏,拿了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樸刀。待要離古墓,隻見鬆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幹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梁山泊入夥!我聽得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


    楊雄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隻一地裏做些飛簷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裏官司,是楊雄救了;人都叫他做鼓上蚤。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如何在這裏?”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稟: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裏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衝撞。聽說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隻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隨得二位哥哥上山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否?”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裏如今招納壯士,那爭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認得小路去。”當下引了楊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梁山泊去了。說這兩個轎夫在半山裏等到紅日平西,不見三個下來;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隻見一群老鴉成團打塊在古墓上。兩個轎夫上去看時,原來是老鴉奪那肚腸,以此聒噪。轎夫看了,著一驚,慌忙迴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裏首告。知府隨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忤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屍首。已了,迴複知府,稟道:“檢得一口婦人潘巧雲副在鬆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墳邊遺下一堆婦人與和尚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細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這婦人與和尚通奸。那女使頭陀做。想石秀那道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女使無疑。*ψw是如此。隻拿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即行移文書,捕獲楊雄,石秀。其餘轎夫等,各放迴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屍首殯葬,不在話下。再說楊雄,石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麵,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麵;過得香林,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麵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首,店小二待關門,隻見這三個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一百裏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入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幺?”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上有兩隻鍋幹淨,客人自用不妨。”時遷問道:“店裏有酒肉賣幺?”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去,隻剩得一酒在這裏,並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理會。”小二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隻釵兒,把與店小二,先迴他這酒來,明日一發算帳。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裏麵掇出那酒來開了,將一碟兒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手一麵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地酒;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石秀看見店中簷下插著十數把好樸刀,問小二道:“你家店裏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裏。”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幺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裏的名字?前麵那座高山便喚做獨龍山。山前有一座凜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麵便是主人家住宅。這裏方圓三十裏,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為‘祝氏三傑。’莊前莊後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樸刀與他。這裏喚作祝家店。常有數十個家人來店裏上宿,以此分下樸刀在這裏。”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裏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隻恐他那裏裏賊人來借糧,因此準備下。”石秀道:“與你些銀兩,迴與我一把樸刀用,如何?”小二哥道:“這個使不得,器械上都編著字號。我小人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輕。”石秀道:“我自取笑你,你便慌。且隻顧酒。”小二道:“小人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寬飲幾杯。”小二哥去了。楊雄,石秀,又自了一迴酒。隻見時遷道:“哥哥,要肉幺?”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裏得來?”時遷嘻嘻的笑著去上提出一隻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裏得這雞來?”時遷道:“小弟卻去後麵淨水,見這隻雞在籠裏,尋思沒甚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麵,就那裏得幹淨,得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石秀笑道:“還未改本行!”三個笑了一迴,把這雞來手撕開了,一麵盛飯來。隻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將起來,前後去照管;隻見廚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卻去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麵籠裏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裏報曉的雞?”時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裏的那裏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了,鷂鷹撲去了?我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雞在籠裏,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直幾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隻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裏討野火!隻我店裏不比別處客店∶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泊好漢,你怎幺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我去?”小二叫一聲:“有賊!”隻見店裏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逕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拳打腫了臉,做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吃了飯走了罷。三個當下吃飽了,把包裏分開背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架子上揀了一條好樸刀。石秀道:“左右隻是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前尋了把草,裏點個火,望裏麵四下燒著。看那草房被風一煽,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三個人行了兩個更次,隻見前麵後麵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著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住!一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即走!”說猶未了,四下裏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三個挺著樸刀來戰莊客。那夥人初時不知,輪著棒趕來,楊雄手起樸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麵的便走,後麵的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裏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頭,都退去了。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裏舒出兩把撓來,正把時遷一撓搭住,拖入草窩裏去了。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來,得楊雄眼快,便把樸刀一撥撥開,望草裏便戳。都走了。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戰:“顧不得時遷了,且四下裏尋路走罷。”見遠遠的火把亂明,小路又無叢林樹木,得有路便走,一直望東邊去了。眾莊客四下裏趕不著,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送祝家莊來。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裏買碗酒飯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望村店裏來,倚了樸刀坐下,叫酒保取些來,就做些飯。酒保一麵下菜蔬,燙將酒來。方欲待,隻見外麵一個大漢走入來,生得臉方腮,眼鮮耳大,貌醜形,穿一領茶褐衫,戴一頂萬字頭巾,係一條白絹搭膊下麵穿一雙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們挑了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人分付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前麵過。楊雄認得他。便叫一聲“小郎,你如何在這裏,不看我一看?”那人迴轉頭來看了一看,也認得,便叫道:“恩人如何來到這裏?”望著楊雄便拜。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莊盟誓成虛謬,眾虎咆哮起禍殃。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四十六迴 撲天雕兩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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