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十六迴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7 本章字數:8442


    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將五兩銀子發了那個教師。隻見這揭陽鎮上眾人叢中,鑽過這條大漢,睜著眼,喝道:“這廝那裏學到這些鳥棒,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吩付了眾人休睬他,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應道:“我自賞他銀兩,卻幹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迴我話!”宋江道:“做甚麽不敢迴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過。大漢又趕入一步來,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隻見那個使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將來,一隻手揪這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隻一兜,踉蹌一交,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紮起來,又被這教頭隻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那大漢從地上爬將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使不得,教你兩個不要慌!”一直往南去了。


    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為因惡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唿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鄆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麽?”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聽罷,便拜。宋江連忙扶住,道:“少敘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顏,卻為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棒和藥囊,同宋江便往鄰近酒肆內去酒。


    隻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隻是不敢賣與你們。”宋江問道:“緣何不賣與我們?”酒家道:“卻和你們打的大漢已使人分付了;若是賣與你們時,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這裏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宋江道:“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必然要來尋鬧”薛永道:“小人也去店裏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居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辭別了自去。


    宋江隻得自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們如何敢賣與你們!你枉走!白自費力!不濟事!”宋江和兩個公人都做聲不得;卻被他那裏不肯相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著小郎連連分付去了,不許安著你們三個。”當下宋江見王是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昏暗,宋江和兩個公人心裏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由看使棒,惡了這!如今閃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卻是投那裏去宿是好?”隻見遠遠地小路,望見隔林深處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裏燈光明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裏,卻打甚麽要緊?”三個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裏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敲門。莊客聽得,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夜半來敲門打戶?”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是個罪犯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依例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裏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即歇。”莊客入去通報了,複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裏麵茸棠去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付教莊客,領到門房裏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莊客聽了,引去門首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人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蔬,教他三個了。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裏麵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裏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快樂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和兩個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裏。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裏,關上門去睡。


    宋江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公留俺們歇這一夜。”正說間,聽得裏麵有人點火把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照看。宋江在門縫裏張時,見是太公引著三倨莊客,把火把到處照看。宋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我父親一般:件件定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王肯去睡,瑣瑣地親自點看。”正說間,隻聽得外麵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為頭的手裏拿著樸刀,背後的都拿著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樸刀的正是在揭陽鎮上要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那裏去來?和甚人打,日晚了拖拽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裏麽?”太公道:“你哥哥得醉了,去睡在後麵亭子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時,他卻不肯幹休。你且對我說這緣故。”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棒賣藥的漢子,叵耐那不先來見我弟兄兩個,便去鎮上撒科賣藥,教使棒;被我都分付了鎮上的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不知那裏走一個囚徒來,那做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我正要打那,卻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裏還疼。我已教人四下裏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許著這們酒安歇。先教那三個今夜沒存身處。隨後我叫了賭房裏一夥人,趕將去客店裏,拿得那賣藥的來盡氣力打了一頓;如今把來吊在都頭家裏,明日送去江邊,困做一塊拋在江裏,出那口鳥氣!卻隻趕這兩個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麵又沒客店,竟不知投那裏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頭趕去捉拿這廝!”太公道:“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幹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麽?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你人打了,他肯幹罷?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裏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漢不顧太公說,著樸刀,逕入莊內去了。太公隨後也趕入去。


    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隻宜走了好。倘或這廝得知,必然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說,莊客如何敢瞞?”兩個公人都道:“說得是。事不宜遲,及早快走!”宋江道:“我們休從門前出去,掇開屋後一堵子出去罷。”兩個公人挑了包裏,宋江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裏挖開屋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光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隻顧走。正是“慌不擇路。”走了一個更次,望見前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滾滾,正來到潯陽江邊。隻聽得背後喊叫,火把亂明,吹風忽哨趕將來。宋江隻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個!”


    三人躲在蘆葦中,望後麵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裏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裏撞。前麵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一帶大江攔截,側邊又是一條闊港。宋江仰天歎道:“早知如此的苦,權且住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裏!”宋江正在危急之際,隻見蘆葦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幾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甚麽人,卻走在這裏來?”宋江道:“背後有強人打劫我們,一味地撞在這裏。你快把船來渡我們!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梢公早把船放得攏來。三個連忙跳上船去。一個公人便把包裏我下艙裏;一個公人便將水火棍拓開了船。那梢公一頭搭上櫓,一麵聽著包裏落艙有些好響聲,心中暗喜;把櫓一搖,那隻小船早蕩在江心裏。岸上那夥趕來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餘個火把,為頭兩個大漢各挺著一條樸刀約從有二十餘人,各執棒。口裏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艙裏,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謝你些銀子!”那梢公點頭,隻不應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的搖將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來,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梢公,直恁大膽不搖攏來?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原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麽?”那梢公應道:“我又不瞎,做甚麽不見你!”那長漢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碗‘板刀麵’了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那梢公道:“我的衣飯,倒攏來把與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弟兄隻要捉這囚徒!你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麵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卻是不搖攏來,倒你接了去!你兩個隻休怪,改日相見!”宋江呆了,不聽得話裏藏機,在船艙裏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不要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隻船來渡了我們!”


    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三個人在艙裏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惡人遠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隻見那梢公搖著櫓,口裏唱起湖州歌來;唱道: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愛交遊隻愛錢。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金磚!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耍。”三個正在裏議論未了,隻見那梢公放下櫓,說道:“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卻撞在老爺手裏!你三個卻是要‘板刀麵,’卻是要‘餛飩?’”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麵?’怎地是‘餛飩?’”那梢公睜著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板刀麵’時,俺有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在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隻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餛飩’時,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裏自死!”未江聽罷,扯定兩個公人,說道:“卻是苦也!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倨好好商量,快迴我話!”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迭配甘州的人。你如何可憐見,饒了我三個!”那梢公喝道:“你說甚麽閑話!饒你三個?我半個也不饒你!老爺喚作有名的狗臉張爺爺!來也不認得爺,也去不認得娘!你便都閉了鳥嘴,快下水裏去!”宋江又求告道:“我們都把包裏內金銀財帛衣服等項,盡數與你。隻饒了我三人性!”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來,大喝道:“你三個要怎地!”宋江仰天歎道:“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責,連累了你兩個!”那兩個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罷!罷!我們三個一處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個孚好快脫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時,老爺便剁下水裏去!”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望著江裏。隻見江麵上咿咿啞啞櫓聲響。


    梢公迴頭看時,一隻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急溜下來船上有三個人:一條大漢手裏橫著托叉,立在船頭上;梢頭兩個後生搖著兩把快櫓。星光之下,早到麵前。那船頭上橫叉的大漢便喝道:“前麵是甚梢公,敢在當行事?船裏貨物,見者有分!”這船公迴頭看了,慌忙應道:“原來卻是李大哥!我隻道是誰來!大哥,又去做買賣?隻是不曾帶挈兄弟。”大漢道:“張家兄弟,你在這裏又弄這一手!船裏甚麽行貨?有些油水麽?”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這幾日沒道路又賭輸了,沒一文;正在沙灘上悶,坐岸上一夥人趕著。三頭行貨來我船裏,卻是兩個鳥公人,解一個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裏。他說道,迭配江州來的,卻又項上不帶行枷。趕來的岸上一夥人卻是鎮上穆家哥兒兩個,定要討他。我見有些油水,我不還他。”船上那大漢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聽得聲音熟,便艙裏叫道:“船上好漢是誰?救宋江則個!”那大漢失驚道:“真個是我哥哥!早不做出來!”


    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星光明亮,那船頭上立的大漢正是混江龍李俊;背後船梢上兩個搖櫓的:一個是出洞蛟童威,一個翻江蜃童猛。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便跳過船來,口裏叫道:“哥哥驚恐?若是小來得遲了些個,誤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來江裏趕些私鹽,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難!”那梢公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方問道:“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十東及時雨宋公明麽?”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爺!你何不門通個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來,爭些兒傷了仁兄!”宋江問李俊道:“這個孚漢是誰?請問高姓?”李俊道:“哥哥不知。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姓張,是小孤山下人氏,單名淇字,綽號船火兒,專在此潯陽江做這件穩善的道路。”宋江和兩個公人都笑起來。


    當隻船並著搖奔灘邊來,纜了船,艙裏扶宋江並兩個公人上岸。李俊又與張橫說:“兄弟,我嚐和你說:天下義士,隻除非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細認著。”張潢開火石,點起燈來,照著宋江,撲翻身又在沙灘上拜,道:“哥哥恕兄弟罪過!”張橫拜罷,問道:“義士哥哥為何事配來此間?”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今來迭配州。張橫聽了,說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便是小弟;我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沒得鈿五十裏水麵,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裏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異名,喚做浪裏白條張順。當初我弟兄兩個隻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願聞則個。”張橫道:“我弟兄兩個,但賭輸了時,我便先駕一隻船,渡在江邊靜處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貧省貫百錢的,又要快,便來下我船。等船裏都坐滿了,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背著一個大包,也來趁船。我把船搖到半江裏,歇了櫓,拋了錨,插一把板刀,卻討船錢。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我便定要他三貫。卻先問兄弟討起,教他假意不肯還我。我便把他來起手,一手揪住他頭,一手提定腰胯,撲通地攛下江裏,排頭兒定要三貫。一個個都驚得呆了,把出來不迭。都得足了,卻送他到僻靜處上岸。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等沒了人,卻與兄弟分錢去賭。那時我兩個隻靠這道路過日。”宋江道:“可知江邊多有主顧來尋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來,張橫又道:“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我便隻在這潯陽江裏做私商;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如今哥哥去時,小弟寄一封書去,-隻是不識字,寫不得。”李俊道:“我們去村裏央個門館先生來寫。留下童威,童猛看船。三個人跟了李俊,張橫,提了燈,投村裏來。走不過半裏路,看見火把還在岸上明亮。張棋說道:“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李俊道:“你說兀誰弟兄兩個?”張橫道:“便是鎮上那穆家哥兒兩個。”李俊道:“一發叫他兩個來拜了哥哥。”宋江連忙說道:“使不得!他兩個趕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弟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們一路人。”


    李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聲,隻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將來。看見李俊,張橫都恭奉著宋江做一處說話,那弟兄二人大驚道:“二位大哥如何與這三人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誰?”那二人道:“便是不認得。隻見他在鎮上出銀兩賞那使棒的,滅俺鎮上威風,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們說的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快拜!”那弟兄兩個撇了樸刀,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甚是冒瀆,犯傷了哥哥,望乞憐憫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壯士,願求大名?”李俊便道:“這弟兄兩個富戶是此間人。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是揭陽鎮上一霸。我這裏有‘三霸,’哥哥不知,一發說與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此謂之‘三霸。’”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棒的那?哥哥放心。”-隨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來還哥哥。我們且請仁兄到敝莊伏禮請罪。”李俊說道:“最好,最好;便到你莊上去。”穆弘叫莊客著兩個去看了船隻,就請童威,童猛一同都到莊上去相會;一麵又著人去莊上報知,置辦酒筵,殺羊宰豬,整理筵宴。


    一行眾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莊上來。卻好五更天氣,都到莊裏,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宋江與穆太公對。說話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蟲薛永進來,一處相會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眾位飲宴。至晚,都留在莊上歇宿。


    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裏肯放,把眾人都留莊上,陪侍宋江去鎮上閑,觀看揭陽市村景致。又住了三日,宋江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並眾人苦留不住,當日做個送路筵席。


    次日早起來,宋江作別穆太公並眾位好漢;臨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處住幾時,卻來江州,再得相會。”穆弘道:“哥哥但請放心,我這裏自看顧他。”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發兩個公人些銀兩。臨動身,張橫在穆弘莊上央人修了一封家書,央宋江付與張順。當時宋江收放包裏內了。一行人都送到潯陽江邊。穆弘叫隻船來,取過先頭行李下船。眾人都在江邊,安排行枷,取酒送上船餞行。當下眾人淚而別。李俊,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迴家,不在話下。


    隻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下船,投江州來。這梢公非比前番,使著一帆風蓬,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帶上行枷,兩個公人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值府尹升廳。原來那江州知府,姓蔡,雙名得章,是當朝祭太師蔡京的第九個兒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為官貪濫,作事驕奢。為這江州是錢糧浩大的去處,抑且人廣物盈,因此,太師特地教他來做個知府。當時兩個公人當廳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廳下,蔡九知府看見宋江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為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兩個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壞了。知府道:“快寫個帖來,便送下城外牢城營裏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這兩個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營內交割。當時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監押宋江並同公人出州衙前,來酒店裏買酒。宋江取三兩來銀子與了江州府公人,當討了收管,將宋江押送單身房裏聽候。那公人先去對管營差撥處替宋江說了方便,交割討了收管,自迴江州府去了。


    這兩個公人,也交還了宋江包裏,行李,千酬萬謝相辭了入城來。兩個自說道:“我們雖是了驚恐,卻賺得許多銀兩。”自到州衙府裏伺候,討了迴文,兩個取路往濟州去了。


    話裏隻說宋江又是央浼人請差撥到單身房裏,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倍送十兩並人事;營裏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為得了賄賂,在廳上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著:先朝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心順先打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宋江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時症,至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像有病的;不見他麵黃饑瘦,有些病症?且與他權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身,著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就時立了文案,便教發去抄事。宋江謝了,去單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頓了。眾囚徒見宋江有麵目,都買酒來慶賀。


    次日,宋江置備酒食與眾人迴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營處常送禮物與他。宋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財帛,單把來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營裏沒一個不歡喜他。自古道:“世情看冷,人麵遂高低!”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酒,那差撥說與宋江道:“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宋江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隻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宋江自有話說。”差撥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倘或有些言語高低,了他些羞辱,卻道我不與你通知。宋江道:“兄長由他。但請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我的,也不見得。”正恁的說未了,隻見牌頭來報道:“節級下在這裏了。正在廳上大發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不送常例錢與我’”差撥道:“我說是麽?那人自來,連我們都怪。”宋江笑道:“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說話。”差撥也起身道:“我們不要見他。”宋江別了差撥,離了抄事房,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不是宋江來和這人見,有分教:江州宋江來與這個節級怎麽相見,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三十七迴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展浪裏白條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7 本章字數:8825


    話說當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高聲唱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著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便罵道:“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裏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隻剩得那節級和宋江。那人見眾人都散了,肚裏越怒,拿起訊棒,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裏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便尋我失,也不到得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也不難,隻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梁山泊吳學究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話,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麽?”宋江道:“我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問道:“你正是誰?那裏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那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掛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裏敘懷,請兄長便行。”宋江道:“孚,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


    宋江慌忙到房裏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分付牌頭看管,便和那人離了牢城營裏,奔入江州城裏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兄道: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藏在袖內,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衝撞,休怪。”那人道:“小弟隻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裏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閑暇日頭,因此下來取討。不想卻是仁兄。恰在營內,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撥亦會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顏,卻不知足下住處,又無因入城,特地隻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麵,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為這五兩銀子不拾得送來;隻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


    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唿做“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唿做“院長。”原來這戴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裏;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裏: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裏,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肴饌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許多好漢,眾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遍。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飲得兩三杯酒,隻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隻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言在下麵無禮。我隻道是甚麽人。-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著一個黑凜凜大漢上樓來。宋江看見,了一驚,便問道:“院長,這大哥是小弟身邊牢裏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為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為他酒性不好,人多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又會拳棍。見今在此牢裏勾當。”


    李逵毛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恁麽粗鹵!全不識些體麵!”李逵道:“我問大哥,怎地是粗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粗鹵卻是甚麽?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賺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酒。”李逵道:“不耐煩小盞,換個大碗來篩!”宋江便問道:“卻大哥為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那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宋江道:“共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麽?”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裏了,隻要十兩本錢去討。”


    宋江聽罷,便去身道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你將去贖來用度。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是好也!兩立哥哥隻在這裏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就和宋哥哥去城外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子,下樓去了。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卻小弟正欲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裏了。”宋江道:“卻是為何?”戴宗道:“這廝雖是耿直,隻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一錠大銀解了!兄長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得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那討這十兩銀來還兄長?戴宗麵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尊兄何必見外。些須銀子,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我看這人倒是個忠心直漢子。”戴宗道:“這廝本事自有,隻是心粗膽大不好。在江州牢裏,但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隻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好強漢,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閑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且不說兩個再飲酒。隻說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如今來到這裏,卻恨我這幾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且將去賭一賭。倘或贏得幾貫錢來,請他一請,也好看。......”


    當時李逵快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裏來,便去場上,將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叫道:“把頭錢過來我博!”那小張乙得知李逵從來賭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賭這一博!”小張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隻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注!”有一般賭的卻待一博,被李逵劈手奪過頭錢來,便叫道:“我博兀誰?”小張乙道:“便博我五兩銀子。”李逵叫聲“快!”地博一個“叉。”小張乙便拿了銀子過來。李逵叫道“我的銀子是十兩!”小張乙道:“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還了你這錠銀子。李逵叫聲“快!”的又博個“叉。”李逵道:“我這銀子是別人的!”小張乙道:“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卻說甚麽?”李逵道:“沒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小張乙道:“說甚麽閑話!自古‘賭錢場上無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爭?”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麵,口裏喝道:“你們還我也不還?”小張乙道:“李大哥,你閑常最賭得直,今日如何恁麽沒出豁?”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衫兜裏,睜起雙眼,就道:“老爺閑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個賭博的一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道:“大哥,那裏去?”被李逵提在一邊,一腳踢開了門,便走。那夥人隨後趕將出來,都隻在門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沒道理,都搶了我們眾人的銀子去!”隻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


    李逵正走之時,聽得背後一人趕上來,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廝如何如何卻搶擄別人財物?”李逵口裏應道:“幹你鳥事!”迴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著宋江。李逵見了,惶恐滿麵,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閑常隻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哥哥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宋江聽了,大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隻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李逵隻得從布衫兜裏取出來,都遞在宋江手裏。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他。小張乙接過來,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隻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大哥兩博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得記了冤讎。”宋江道:“你隻顧將去,不要記懷。”小張乙那裏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傷了你們麽?”小張乙道:“討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間的,都被他dd在裏麵。”宋江道:“既是恁的,就與他眾人做將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著他去。”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迴去。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三杯去。”戴宗道:“前麵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白樂天古跡。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則個。”宋江道:“可於城中買些肴饌之物將去。”戴宗道:“不用;如含那亭上有人在裏麵賣酒。”宋江道:“恁地時,卻好。”


    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著潯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來副座頭。戴宗便揀一副幹淨座頭,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酒保取過兩樽“玉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色好酒,開了泥頭。李逵便道:“酒把大碗來篩,不耐煩小盞價!”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畏做聲,隻顧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兩個麵前放兩隻盞子。這位大哥麵前放個大碗。”酒保應了下去,取隻碗來放在李逵麵前;一麵篩酒,一麵下肴饌。李逵笑道:“真個好個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酒保斟酒,連篩了五七遍。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了幾杯,忽然心裏想要魚辣湯,便問戴宗道:“這裏有好鮮魚麽?”戴宗笑道:“兄長,你不見滿江都是漁船?此間正是魚米之鄉,如何沒有鮮魚。”宋江道:“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


    戴宗便喚酒保,教造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來。頃刻造了湯來。宋江看見,道:“‘美食不如美器。雖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濟器皿!”拿起筋來,相勸戴宗,李逵,自也了些魚,呷幾口湯汁。李逵並不使筋,便把手去碗裏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了。宋江一頭忍笑不住,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筋不了。戴宗道:“兄長,一定這魚醃了,不中仁兄。”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後隻愛口鮮魚湯,這個魚真是不甚好。”戴宗應道:“便是小弟也不得;是醃的,不中。”李逵嚼了自碗裏魚便道:“兩位哥哥都不,我替你們了。”便伸手去宋江碗裏撈將過來了,又去戴宗碗裏也撈過來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宋江見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了,便叫酒保來,分付道:“我這大哥想肚。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少刻一發算錢還你。”酒保道:“小人這隻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李逵聽了,便把魚汁劈臉潑將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麽!”李逵應道:“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隻牛肉,不賣羊肉與我!”,酒保道:“小人問一聲,也不多話。”宋江道:“你去隻顧切來,我自還錢。酒保忍氣吞聲,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盤將來放桌子上。李逵見了,也不便問,大把價來顧;撚指間,把這三斤羊肉都了。


    宋江看了道:“壯哉!真好漢也!李逵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肉不強似魚?”戴宗叫酒保來問道:“卻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醃了不中;別有甚好鮮魚時,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酒保笑道:“不敢瞞院長說,這魚端的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魚還在船內,等魚牙主人不來,未曾敢賣動,因此未有好鮮魚。”李逵跳起來道:“我自去討兩尾活魚來與哥哥!”戴宗道:“你休去!隻央酒保去拿迴幾尾來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魚的不敢不與我。直得甚麽!”戴宗攔當不住,李逵一直去了。


    戴宗對宋江說道:“兄長休怪。小弟引這人來相會,全沒些個體麵,羞辱殺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實不假。”兩個自在琵亭上笑語說話取樂。卻說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著,約有八九十隻,都纜係在綠楊樹下;船上漁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裏洗浴的。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沉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李逵走到船邊,喝一聲道:“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那漁人應道:“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麽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那漁人又答道:“紙也未曾燒,如何政開艙!那裏先拿魚與你?”李逵見他眾人不肯拿魚,便跳上一隻船去。漁人那裏攔當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隻顧便把竹篾來拔。漁人在岸上,隻叫得“罷了!”李逵伸手去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裏有一個魚在裏麵。原枇那大江裏魚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著活魚;卻把竹笆篾攔住,以此船艙裏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漁人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裏麵單係著一條基子布手巾兒;見那亂竹篙打來,兩隻手一架,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裏,一似扭蔥,般都扭斷了。漁人看見,盡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拿了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正熱鬧裏,隻見一個人從小路裏走出來。眾人看,叫道:“主人來了!這黑大漢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那人道:“甚麽黑大漢,敢如此無禮?”眾人把手指道:“攪亂老爺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時,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柳掩口黑髯;頭上裏頂青紗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紅一點須兒,上穿一領白布衫,腰係一條絹搭膊,下麵青白嫋腳多耳麻鞋,手裏提條行秤。那人正來賣魚,見了李逵在那裏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廝要打誰?”李逵不迴話,輪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發。那人便奔他下三麵,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的牛般氣力,直搶將開去,不能彀攏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幾拳。李逵那裏著在意裏。那人又飛起腳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掙紮。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衲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待李逵迴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走了。


    戴宗埋冤李逵說:“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裏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拿了布衫,且去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搭在肥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數步,隻聽得背後有人叫罵道:“黑殺才!今番要和你見個輸嬴!”李逵迴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紮起一條水棍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須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裏大罵道:“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漢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湊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裏大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隻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隻腳一蹬,那隻漁船,箭也似投江心裏去了。李逵雖然也識得水,苦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人更不叫罵,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嬴!”便把李逵搭膊拿住,口裏說道:“且不和你打,先教你些水!”兩隻腳把船隻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筋鬥撞下江裏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隻船已翻在江裏。兩個隻在岸上叫苦。


    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底下看;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紮得性命.也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邊看時,隻見江麵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淹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裏麵,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裏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老大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眾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裏白條的張順?”眾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棋的家書在營裏。”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裏,見是戴宗叫他,卻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赴剽岸邊,爬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院長,休怪小人無禮。”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麵,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裏,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裏探頭探腦假掙紮赴水。張順早赴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過他肚皮,淹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的人個個喝采。


    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團,口裏隻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們到琵琶亭上說話。”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戴宗便對張順道:“二哥,你認得我麽?”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隻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麽?今日倒衝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何不認得李大哥,隻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彀了!”張順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隻在水裏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來。大家唱個無禮喏。


    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麽?”張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裏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使義疏財。”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俊家裏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裏琵琶亭二杯,就觀江景。宋江偶然酒後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得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隻聽得江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打。我兩個急急走來勸解,不想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傑,豈非天幸!且請同坐,再酌三杯。”再喚酒保重整杯盤,再備肴饌。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兄弟去取幾尾來,”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來了!你還得水不快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


    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隻見江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張順問道:“那個船裏有金色鯉魚?”隻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船裏有!”一霎時,卻湊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折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彀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掛齒。兄長食不時,將迴行館做下飯。”兩個序齒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長,坐了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晏酒果品之類。張順分付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四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


    正說得入耳,隻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頓開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的話頭。李逵怒從心起,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額上一點。那女娘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人近前看時,隻見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無言。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正是:憐香惜玉無情緒,煮鶴焚琴惹是非。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裏怎地脫身,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三十八迴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7 本章字數:11965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看看蘇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先自驚得呆了半晌,那裏敢說一言。看那女子,己自說得話了。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


    宋江問道:“你姓甚麽?那裏人家?”那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隻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為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隻顧便唱,今日這個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裏,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裏賣唱。”那夫妻兩口便拜謝道:“怎敢隻望許多。”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慌。你便叫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那夫妻兩兒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戴宗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隻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眾人都笑起來。


    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隻顧去。”宋江那裏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酒,倒要你還錢。”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麵。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非足為禮。”戴宗勸道:“宋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隻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另置杯複禮。”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裏。


    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裏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付與李逵,道:“兄弟,你將去使用。”戴宗也自作別,和李逵趕入城去了。隻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了些,至夜四更,肚裏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宋江為人最好,營裏眾中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覷服待他。


    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眾囚徒都在房裏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了些鮮魚,壞了肚腹,你隻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迴去,不在話下。營內自有眾人煎藥伏待。次日,戴宗備了酒肉,李逵也跟了,逕來抄事房看望宋江。隻見宋江暴病可,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麵前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


    隻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了房門,離了營裏,信步出街來,逕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隻在城隍廟間壁觀音裏歇。”宋江聽了,直尋訪到那裏,已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隻在牢裏安身;沒地裏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裏是住處。”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裏住。便是賣魚時,也隻在城外江邊。隻除非討賒錢入城來。”


    宋江聽罷,隻得出城來,直要問到那裏,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麵看時,傍邊豎著一銀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簷外一麵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隻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裏。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隻見門邊朱江華表柱上兩麵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裏坐了;欄舉目,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隻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隻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托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盤肥羊,嫩,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肴饌,齊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裏雖有幾座名山名跡,卻無此等景致。”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沈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湧上來,潛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便寫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口!宋江。


    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麵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籲。他時若遂淩雲,敢來黃巢不丈夫!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麵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迴,再飲數杯酒,不覺沈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迴營裏來。


    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日害酒,自在房裏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孩子,喚做無為軍,卻是個野去處。因有個閑住通判,姓黃,雙名文炳。這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褊窄,隻要嫉賢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裏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請訪知府,指望他引出職,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閑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仆人,買了些時禮物,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逕去府裏探問蔡九知府,恰退撞著府裏公宴,不敢進去;卻再迴船,正好那隻船,仆人已纜在潯陽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上題詠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


    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月詞並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反詩!誰寫在此!”後麵卻書道“鄆城宋江作”五個大字。黃文炳再讀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側著頭道:“那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也不是個高尚其誌的人,看來隻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口!’”搖頭道:“這報讎兀誰,卻要在此間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籲。’”一點頭道:“這兩句兀自可恕。”又讀道:“‘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伸著舌,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讀了“鄆城宋江作,”想道:“我也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便喚酒保來問道:“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了一瓶酒,寫在這裏。”黃文炳道:“約莫甚麽樣人?”酒保道:“麵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裏人。生得黑矮肥胖。”黃文炳道:“是了。”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


    次日,飯後,仆人挑了盒使,一逕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複。多樣時,蔡九佑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後堂。蔡九佑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複拜見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逕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事人獻茶。茶罷,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不佑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前日有書來。”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千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隨事體察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不想卻在此處!”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那裏得來?”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敢進府,迴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閑玩,觀看閑人吟詠,隻見白粉壁上題下這篇。佑府道:“卻是何寺樣人寫下?”黃文炳迴道:“相公,上麵艮題著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麽人?黃文炳道:“他分明寫著‘於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眼見得隻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麽!”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覷了他!恰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本人身上。”


    知府道:“何以見得?”黃文炳:“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數。‘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已都應了。”佑府又道:“不知此間有這個人麽?”黃文炳又迴道:“因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是前日寫下了去。這個不難;隻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佑府道:“通判高見極明。”便喚從人於庫內取過牢城營裏文冊簿來看。


    當時從人於庫內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簡看,見後麵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謠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裏,卻作商議。”佑府道:“言之極當。”隨即升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快下牢城營裏捉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不可時刻違誤!”戴宗聽罷,了一驚,心裏隻叫得“苦,苦;”隨即出府來,點了眾節級牢子,都教“各去家裏取了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裏取齊。”戴宗分付了眾自歸家去。戴宗卻自作起“神行法,”先來到牢城營裏,逕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宋江正在房裏。


    見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裏不尋遍;因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寸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裏害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宋江道:“醉後狂言,誰個記得。”戴宗道:“卻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宋江正身赴官。兄弟了一驚,先去穩住眾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先報你知。哥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搔首不知癢處,隻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擱,迴去便和人來捉你。你可披亂頭發,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裏麵,詐作瘋魔。我和眾人來時,你便口裏胡言亂語,隻做失心瘋,我便好自去替你迴複知府。”宋江道:“感謝賢弟指教1萬望維持則個!”


    戴宗慌忙別了宋江,迴到城裏,逕來城隍廟,喚了眾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裏來,假意喝問:“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眾人到抄事房裏。隻見宋江披散頭發,倒在尿屎坑裏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麽鳥人!”戴宗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裏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吏人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殺你這般鳥!”眾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瘋的漢子!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說得是。我們且去迴話。要拿時,再來。”


    眾人跟了戴宗,迴到州衙裏。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迴話。戴宗和眾做公的在廳下迴複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瘋的人,尿屎穢汙全不顧,口裏胡言亂語,渾身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耳在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做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瘋症的人。其中有詐,好歹隻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蔡九知府道:“通判說得是。”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恁地,隻與我拿得來。”戴宗領了鈞旨,隻叫得苦;再將帶了眾人下牢城營裏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隻得去走一遭。”便把一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裏當廳歇下。


    知府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宋江押在階下。宋江那裏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麽鳥,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有一顆印,重八百餘斤!你也快躲了!不寺我教你們都死!”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瘋,近日卻瘋。若是來時瘋,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瘋,必是詐瘋。”知府道:“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那裏敢隱瞞,隻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瘋病,敢隻是近日舉發此症。”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芯,二佛涅盤,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了,隻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拷打不過,隻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狀,將一麵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裏收禁。


    宋江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裏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眾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在話下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再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隻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佑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死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佑必。”蔡九佑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使人迴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麵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稱謝道:“小生終身皆依托門下,自當銜環銜鞍之報。”


    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相公,差那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裏路最好。”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


    次日,相辭知府,自迴無為軍去了。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封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麵都貼了封皮;次日早辰,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裏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隻有你能幹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討了迴書便轉來、我自重重的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迴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戴宗聽了,不敢不依,隻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迴下處安頓了。卻來牢裏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隻旬日之間便迴。就太師府裏使些見識,解教哥哥的事。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耐幾日。”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喚過李逵當麵分付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裏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差往東京去,早晚便迴。哥哥飯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覷他則個。”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麽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裏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飲食。休得出去撞醉了,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待你迴來卻開!早晚隻在牢裏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哥道:“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個不酒,早晚隻在牢裏服等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且說戴宗迴到下處,換了腿膝護,八搭麻鞋,穿杏黃衫,整了搭膊,腰裏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裏藏了書信盤,,挑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出四個甲馬,取數陌金紙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用了酒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些素飯素點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


    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裏,已是已牌時分,不見一個幹淨酒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滿身蒸,又怕中了暑,氣。正饑渴之際,早望見前麵樹林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撚指間走到跟前,看時,幹幹淨淨,有二十副座頭,盡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裏麵,揀一副穩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裏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曬在窗欄上。


    戴宗坐下。隻見個酒保來問道:“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酒保又道:“我這裏賣酒飯;又有饅頭,粉湯。”戴宗道:“我卻不葷腥。有甚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戴宗正饑,又渴,一下把酒和豆腐都了。卻待討飯,隻見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就邊便倒。


    酒保叫道:“倒了!”隻見店裏走出一個人來。便是梁山泊旱地忽律朱貴,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身邊有甚東西。”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上搜看。隻見便袋裏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拆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麵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朱貴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麵寫道:“見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在牢一節,聽侯施行。....”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做聲不得。


    火家正把戴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房裏去開剝,隻見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看時,上麵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我常聽得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言一段書卻又天幸撞在我手裏!”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由。”


    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隻見戴宗舒眉展眼,便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裏,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麽要緊急!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劄,俺這裏兀自要和大未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道:“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朱貴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戴宗道:“既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裏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朱貴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麽?”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今為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信。”戴宗看了,自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


    朱貴道:“既然如此,戴院長親到山寨裏與眾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覷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響箭到處,早有小嘍羅搖過船來。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


    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裏來。”與眾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見監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宋三郎官司為甚麽事起。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晁蓋聽了大驚,便要起請眾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害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隻可智取。吳用不才,略施小計,隻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


    晁蓋道:“願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迴報,隻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迴書,教院長迴去。書上隻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眾,斷絕重謠。’等他解來此間經過,我這裏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裏過時,卻不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裏過,務要等著,好歹奪了。-隻怕不能彀他解來。”晁蓋道:“好卻是好,隻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裏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裏一個秀才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弄棒,舞刀,輪刀。吳用知他寫得蔡京筆述。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嶽廟裏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於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小生再有個相識,亦思量在肚裏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見在濟州城裏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棒打。因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兩個人山寨裏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裏,尋問聖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隻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徑到門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麽?”隻見一個秀才從裏麵來,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嶽廟裏打供太保;今為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請秀才便移尊步同到廟裏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隻會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刻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檢定了好日。萬指引,尋了同行。”


    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隻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麵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具說泰安州嶽廟裏重修五嶽樓,眾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麵趕不上宿頭。隻是來日起個五更.挨旦出去。”金大堅:“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身。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裏行頭,來和蕭,戴宗三人同行。離了濟州城裏,行不過十裏多路,戴宗道:“三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眾上戶來接二位。”拽開步數,爭先去了,這兩個背著了包裏,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候,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裏路,隻見前麵一聲忽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漢,約有四五十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甚麽人?那裏去?-孩兒但!拿這廝!取心來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錫文的;又沒一分財賦,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賦衣,隻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蕭讓和金大堅焦躁,何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棒,逕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樸刀來。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雲裏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著幹杜遷,背後卻是白麵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餘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子裏來。


    四壽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夥。”蕭讓道:“山寨裏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之力,隻好飯。”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和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蕭讓,金大堅,都麵麵覷,做聲不得。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內,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便送上山來。


    到得大寨,晁蓋,吳用,並頭領眾人都相見了,一麵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迴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我們在此趨侍不妨,隻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當夜隻顧酒歇了。


    次日天明。隻見小嘍羅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眷。”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兩個下至半山,隻見數乘轎子,抬著兩家老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後,隻見這一行人將著轎子來說:“家長隻在城外客店裏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轎,直抬到這裏。”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隻得死心塌地,再迴山寨入夥。安頓了兩家老小。


    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迴書去救宋公明。金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忙排了迴書,備個筵席,快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眾頭領下山來時,小嘍羅忙把船隻渡過金沙漢,送至朱貴酒店裏,連忙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開腳步,登程去了。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眾頭領再迴大寨筵席。正飯酒間,隻是吳學究叫聲苦,不知高低。眾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眾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眾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隻顧甚前,不顧其後。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小生寫得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亦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吳學究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眾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弓弩叢中逃命,刀林裏救英雄。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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