媯翼跟隨君綾北上至周地,這一路,媯翼時時刻刻都在提心吊膽。


    月恆在君綾的懷中哭得撕心裂肺,可她越是哭鬧,君綾越是不肯放手。


    終於在抵達宛城時,月恆病了。


    媯翼再忍不住,從她懷中奪下月恆,尋醫官而去。


    如今整個宛城冷冷清清,城中本就寥寥無幾的醫館卻都關著門。


    走投無路時,她忽而想到,秦上元曾與她提到過的宛城駐軍醫局。


    她憑著記憶向宛城駐軍營飛奔,見駐軍守營兵不過二三,且未成隊。


    未表明來意,媯翼直接闖入掛有“病”字旗的營帳之中,掀開大帳放眼望去,內中空曠且整潔,亦無傷兵,隻有一群年歲不等的稚童與少年。


    他們圍坐在一處有模有樣地分揀著草藥,見媯翼闖入,皆向帳中磨藥的婦人身前躲去。


    婦人轉過身時,緊追在媯翼身後的守營兵也衝了進來,作勢便要打殺媯翼。


    此時月恆頗為即時地嚎啕大哭起來,這哭聲使守營兵停了手,連同婦人也穿過簇擁著她的稚童,向媯翼走了過來。


    “她這是怎麽了?”婦人開口問著。


    媯翼眼眶發熱,哽咽著聲音道:“許是路途顛簸,加之受了驚嚇所致。”


    “這個時候,怎還帶著個幼子到處趕路?”婦人緊皺著眉頭嗔道。


    她自媯翼懷中小心翼翼地接過月恆,一邊埋怨著媯翼的粗心大意,一邊細細地檢查著月恆。


    媯翼任憑婦人數落,也不開口反駁,站在旁邊一位年歲稍大些的俊朗少年見媯翼眼中浸著少許淚水,故而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細聲道:“我阿娘最近太過勞累,脾氣有些暴躁,雖然她是半路才學的醫典,可多少有些用處,夫人莫急,我阿娘定能將妹妹醫好。”


    媯翼見少年眉眼有些相熟,可就是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她細聲地與少年道了一聲謝。


    婦人檢查完月恆後,又將她抱在懷中,輕輕地搖晃,嘴裏哼著悅耳的童謠。


    不刻,月恆止住了哭聲,在婦人懷中漸漸睡去。


    隨後,婦人打發少年帶著帳內的稚童去其他營帳內,並囑咐他們,再不要靠近這所營帳。


    “是風痧。”支開帳內所有的稚童,婦人開口道。


    媯翼心中咯噔一下。


    “不過算你走運,我剛剛炮製許多可用的藥材,幾服藥下去,也就痊愈了。”婦人將月恆放在軟塌上。


    “隻不過你的孩子尚幼,飲這種苦澀的湯藥頗有難度,我建議你飲下湯藥,再通過乳汁喂養。”婦人鋪了幾張油紙,開始為月恆配藥。


    媯翼垂眸望著月恆,隨後筆直地跪在婦人身前。


    婦人嚇了一跳,連忙去扶。


    “我與女娘有因緣羈絆,還請女娘代我照看她。”這婦人的相貌與莘嬌陽有七分相像,又能在宛城軍營隨意去留,想必是嫁給宋家的莘氏女,同莘嬌陽是親姐妹。


    如今媯翼被君綾癡纏,若君綾再拖著月恆,怕是到了安陽,月恆也沒命了。


    迫不得已,媯翼才想將月恆托付給她。


    “我如何代你照看這乳娃娃,她這般幼小,你忍心扔下她就走?”婦人挑著眉梢,不可置信地看著媯翼。


    “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媯翼哽咽道。


    媯翼望著月恆的眼神帶著心碎與不舍,婦人從她的眼眸中讀懂,又想到她說的那句因緣羈絆,終是歎了口氣,道:“何時迴來?”


    媯翼微怔,她總是沒想到婦人能這麽快就妥協。


    她跪拜後起身,從懷中摸出一條冰玉的火紋長生鎖,這是月恆滿月時,妘纓送給她的禮物,此前被君綾嫌棄礙眼,扯下仍在路旁。


    媯翼將長生鎖重新掛在月恆身上:“若我一直未能迴來,還勞煩女娘,將她送去宋國,出示這冰玉的長生鎖,便會有人收留她。”


    婦人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不知你要去做什麽,想來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拋下這乳娃娃,隻是我相信若非到性命攸關,一個母親總不會拋下自己的孩子。”


    “周地動蕩,阿妹小心些,我和孩子一起等著你迴來。”


    莘氏女總能察覺到人的內心身處,良善又不失鋒利,體貼又恰到好處。


    媯翼點了點頭,心中盛滿感激地再次拜別婦人。


    此時,帳外傳來稚童們陣陣驚唿,媯翼與婦人相視一眼,先後衝出了營帳。


    帳外,君綾正提著一驚慌失措的稚童,神色玩味地逗弄著。


    她身上的華服血跡斑斑,腰腹之間有一處濃厚的血印,似是那處受了重傷。


    餘下稚童皆戰戰兢兢地躲在年歲稍大的俊朗少年身後,而大營中的守衛皆仰麵朝天地倒在地上,口鼻滲血,氣息奄奄。


    君綾看見媯翼現身,緩緩將手鬆了開。


    眼看稚童欲墜向地麵,那位俊朗少年猛衝向前,穩穩地接住了稚童。


    站在媯翼身後的婦人鬆了一口氣,她氣勢洶洶地向前一步,質問君綾何故與孩子過不去。


    媯翼默默捏了一把冷汗,上前握住了婦人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再開口。


    君綾見媯翼與婦人相熟,冷冷地開口道:“你將阿九托付給她了,是不是?”


    媯翼定了定心神,行過婦人的身旁,道:“你我二人此去安陽,不便帶著她,不如暫且先將她留在這兒,這營中稚童皆受這位女娘照拂,荒時暴月能有如此良善行德之人,你也不必擔心她會虧待了阿九。”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一路,我虧待了阿九?”君綾橫眉立目,眸中火色妖瞳忽隱忽現。


    婦人聽得出來,孩子的母親正是受麵前這位不速之客的脅迫,才不得不托付骨肉予她。


    “她得了風痧。”婦人道。


    “阿九得了風痧,若不留在這裏接受治療,再繼續前行,路途顛簸會有性命之危。”婦人故意將月恆的病說得嚴重。


    君綾眼神犀利地望著婦人,婦人並未躲閃,行之坦蕩地與她對視。


    少時,君綾冷笑一聲:“原是宋將軍的良妻。”


    婦人一怔,眼神忽而變得兇猛。


    “你將我家將軍如何了?”婦人緊握著雙拳怒吼道。


    媯翼頗為不解,婦人是如何僅憑一句話,便知曉君綾見過宋爾延將軍的?


    君綾搖了搖頭,不屑一顧地道:“我也不清楚,許是死了吧?”


    婦人聞此,近乎崩潰,她身形恍惚,若不是媯翼扶了她一把,怕是她已經栽倒在地。


    君綾陰霾的眼中,閃過一絲透亮,她隨後又道:“進了死城,也不一定會死,也可能還活著,被秦上元用湯藥吊著命。”


    婦人忽而撲向君綾,跪倒在她腳邊,一邊啜泣,一邊求道:“我求求你,救救他,別讓他死,至少別讓我連他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媯翼不動聲色,細細地觀察著君綾,她眼眸中的火色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的墨色。


    “他知道前去安陽支援必是兇險萬分,所以隨身帶著你的小像,因為你的小像,我已經饒了他一次,可他卻不知感恩,反而刺穿了我的心窩。”君綾平靜地說道。


    媯翼也是最近才察覺,疫病發散可能源自於君綾的血。


    越是瘋狂砍殺她的人,越容易被侵染疫病,甚至觸碰到她的血跡,便會即刻死亡。


    隻是媯翼尚且不清楚,那些沒有被染上疫病的人,是如何規避的。


    便是方才君綾提著那個稚童的臉上,也被濺到君綾的血跡,可為何那稚童卻毫發無損?


    “愣著做什麽,不走嗎?”君綾喝道。


    媯翼迴神,將婦人扶了起來,並安慰她,待到了安陽,定會確認宋爾延將軍的情況,而後書信與她知曉。


    婦人不言不語,隻是不住地在抽泣。


    媯翼見無法慰藉婦人的悲痛,便叫來那少年攙扶婦人,隨後與君綾緩緩離開。


    還未行滿十步,身後便傳來動靜。


    媯翼迴眸望去,見那婦人手持長簪,向君綾背後刺去。


    媯翼甚怕婦人被君綾的血跡飛濺,而染疫身亡,故而擋在了君綾身前,為她承受了那一簪的襲擊。


    婦人未修武道,身姿輕盈柔弱,那一簪子雖然見血,可終究未傷及太深。


    媯翼趁機伏在婦人肩膀,輕聲道了一句:“護好自己,才能守護孩子們。”


    婦人聞訊,身形一晃,眼中積淚登時崩落於麵頰,而後長歎一聲癱坐在地上。


    媯翼將簪子拔出,還給婦人,隨後自中衣內側撕下一段薄布,按壓在傷口處止血。


    她轉過身,卻發現君綾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後背冒出虛汗,有些後怕君綾看穿她為了保護婦人,所用的苦肉伎倆。


    “為何替我擋下,你明知我就算被剁成肉泥,也不會死去。”這一路上,要殺君綾的人太多,多到每經過一處,君綾都會換掉沾滿血汙的衣衫。


    媯翼不知她傷口如何愈合,隻是但凡她受傷之地,方圓十餘裏的人,皆被不約而同地染上疫病。


    “你是不會死,可你也會疼。”媯翼道。


    “你騙我。”君綾眼中閃著許久不見的淚光。


    “你定是怕我受傷後,發怒而傷害她,所以才會為我擋了這一下。”君綾道。


    媯翼抿著嘴,越過她,繼續向前走,道:“若你這麽想,便如此吧。”


    二人一前一後出了宛城大營,繼續在春日的蕭瑟中前行。


    由於日夜不停地趕路,媯翼身上的那處傷口反複撕裂,創麵難以愈合。


    創痕引起了她的驚厥,猛然摔進了春夜的野花叢裏。


    陷入驚厥的恍惚之間,媯翼似是看到滿天的螢火,聚集著向她飛了過來。


    她心口滾燙,火煉般的刺痛鑽心刻骨,隨後便來陣陣暖意,由心口蔓延全身,直至四肢。


    媯翼神智逐漸恢複,且再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眼前的螢火越來越旺盛,似是破天的火焰一樣。


    她動了動,想坐起身,卻驚覺自己身體似是被什麽東西禁錮在花叢中,動彈不得。


    須臾,破天的火焰匯聚成了人形,落在媯翼的身前。


    萬千條裂痕般地脈絡在人形之中突顯出來,媯翼睜大雙眼,仔細地觀察著。


    每一條裂痕,皆是一道傷疤。


    刀傷,箭傷,刺傷,砍傷,剜傷。


    在這些無數的傷痕之中,君綾的肉身顯現出來。


    猶如出浴的美人,初生的嬰孩。


    她在千瘡百孔中死去,又在千瘡百孔中重生。


    熾熱般的氣息吹散開來,野花飛起再落下,如君綾一般,完成了一次新生。


    她伏在媯翼的胸口,濃密的青絲包裹著嬌嫩的身軀,墨色中的雪白,格外耀眼。


    “替我受的這一下,我還你了。”君綾道。


    媯翼這才知,原來君綾受的那些傷,都是經曆浴火來完成愈合的。


    僅僅她心口的那一處傷痕,方才就疼的死去活來,君綾那一身的傷痕,火煉般地刺穿全身,該多疼啊。


    媯翼抬起手,環住君綾的腰身,將她牢牢抱在懷中。


    “往後不要再受傷了。”媯翼輕聲在她耳旁道。


    “我會保護你,也請你愛惜你自己。”


    君綾緩緩地向媯翼靠了靠:“好。”


    “我就當你,真的是為我著想。”


    她如此眷戀人間,可人間,卻沒有誰再眷戀她了。


    媯翼竟成了她在人間唯一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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