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其聲,求其義,考其序,無毫發可移,此所謂天理也。

    ——沈括

    “嗯,這個黃臭臭雖沒被劈成焦骨頭,卻不知道自己是一根鮮肉骨頭,他爹又沒教他狗是狼的舅,無事莫亂逗。雨夜荒郊,肚餓牙癢,生生把九個娘舅逼成了九頭外甥,哈哈。繼續,你們如何殺的這臭臭?”張用笑著問。

    柳七聽了,心裏一陣不自在,像是腸肚被張用伸手進去掏弄一般,這才有些後悔不該來這裏,便閉住嘴不肯再說,低頭盤算起來。

    “你想逃?這兇徒一夜之間連殺你四個同鄉,接下來恐怕便是你了,你逃得掉?還有,就算你不說,你們九個隻死了四個,還有五個活口。這案子不小,我能輕易猜出黃臭臭的死,官府遲早也能查明白。與其被官府拷問,不如悄悄告訴我,早些找出那兇徒,你也就平安了。至於黃臭臭,他已死了三年多,屍首自然也絕尋不見,到時間你再來個屍骨無存、死無對證,不就脫得淨光了?”

    柳七望著張用,不知該信還是該怕。但相比張用,那兇手更可怕。當年的兇案,的確像張用所言,屍骨無存,死無對證。哪怕官府查問起來,也能抵死不認。倒不如信一迴張用,憑他的過人聰穎,或許真的能查出那兇手。兩頭相比,最差都是死,他寧願知道真相後,清清楚楚地死。

    定下主意後,他又開口講起來——

    那天,黃三奇剛嚷完腿腳疼,又說肚子餓了。唐浪兒忙從懷裏取出自己省下的那隻餅,弓著背笑嘻嘻遞給黃三奇,黃三奇卻不樂意起來:“沒有桌椅碗碟箸子也就罷了,這樣蠢大一張餅,掰也不掰開便拿給我,當我是花子嗎?”

    眾人聽了都一愣。唐浪兒頓時有些難堪,但還是掰開了那餅,訕笑著遞了過去。黃三奇一手接過一半,先咬了一口左邊那半,邊嚼邊說:“若是在我家宅子裏,那幾個使女見我走累了,早就爭著來替我捶腿了。”接著,他又咬了一口右邊那半,“我又不是蜈蚣,哪有那麽多條腿讓她們搶?我隻許阿七和小梅挨近,這兩個丫頭還算有些姿色,小梅又比阿七媚一些,我就讓小梅捶大腿,阿七隻許捶小腿……”

    唐浪兒站在那裏,嘿嘿訕笑。柳七心裏厭惡,瞧不下去,便爬起身走過一邊。經過烏扁擔時,見他臉生怒氣,拳頭攥了起來,麻羅在旁邊也發覺了,忙拽了拽烏扁擔的袖子:“走,我們去尋轎子。”

    “我也去!”唐浪兒忙跟了過去。

    其他五人都各自低頭,坐迴到

    水邊。黃三奇也坐了下來,一邊嚼吃一邊嫌棄,一邊不住誇耀自己家中諸般富貴尊享。柳七雖隔得有些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越聽越厭恨。但黃三奇所言的那些,都是他從未經見過的。他曾聽人感歎“富貴壓死人”,當時還不以為然,心想你富你的,我窮我的,有什麽相幹?柳永一生潦倒困窮,但這世間所有富貴也敵不過他一句詞。然而,這時他才發覺,“富貴”這兩個字果真如山一般重,就如渴思水、饑求飽,根本由不得人。人說不相幹,隻是並未真的見識到富貴。真站在富貴麵前,不知道骨頭要多硬,才能挺直。柳七知道,自己雖不愛聽,但在黃三奇麵前,氣立時便弱了幾分。

    他默默吃完自己那隻餅,其他幾個也都四散悄悄坐著。黃三奇繼續誇耀著富貴,沒人出聲打斷。等了好半晌,才見麻羅和烏扁擔扛著個木架子迴來了,唐浪兒跟在旁邊。那架子瞧著極粗陋,兩根才砍削的長樹枝,手腕粗細,兩頭用短棍紮住,中間用藤條編了個兜子。

    黃三奇見了,立即嫌棄道:“這是什麽鬼糙物事?不把我屁股紮破?”

    麻羅忙說:“四處都尋不見轎子,就算有,我們也沒銀錢借賃。幸好烏五腰裏還別了把柴刀,我們就現砍樹枝,紮了個簷子。您就先將就將就,到前頭村鎮再想法子。”

    “跟著我還愁沒銀錢?在這頓丘縣,便是知縣的轎子,我說借,他也不好推辭的,誰敢跟我討賃錢?算了,天也不早了,隻好委屈我的尊腚了。”黃三奇說著走過去,跨過木杆,坐到了中間藤兜兒上,把背上的包袱轉到胸前抱住,大聲吩咐,“走!去汴京!”

    麻羅在前,烏扁擔在後,一起抬起那簷子,柳七和其他人也都起身跟在後麵,往南邊趕去。

    小雨一直在飄,天色漸漸昏暗。黃三奇一路哼著小曲,貓叫一般,柳七聽得心都要揪起。不止如此,後來,黃三奇竟哼起柳永那首《蝶戀花·佇倚危樓》。到末尾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竟也不住聲地反複哼吟。柳七聽著,就如肚腸被黃三奇扯住絞擰一般。他瞧著烏扁擔後腰別的柴刀,恨不得立時拔出來砍死黃三奇。可就在這時,那簷子忽然一歪,黃三奇怪叫一聲,滾栽到了泥地上。原來是麻羅在前頭滑了一跤。

    黃三奇頓時罵起來:“瞎了眼的賊囊囚,這個獨眼都沒跌倒,你倒白鼓瞪著一對卵子,望屎湯裏栽。知道我身上這件衫子值多少銀子不?路都走不好,怎麽跟我去京城廝混?你立刻給我滾!”

    烏扁擔聽了,頓時

    惱起來,抬起腿就踹黃三奇。

    “你踢!你踢踢試試!”黃三奇從泥地裏挺起上身,反迎了上去。

    烏扁擔見他這樣,頓時有些生畏,腳臨踢到他胸口時,不由得停住了。

    “你也給我滾!尋你家那些水鬼去!”黃三奇爬起身尖聲罵起來,“剩下你們幾個也給我聽著,我伯父是刑部開拆官,你們知道刑部是做什麽的?專門追拿全天下賊人匪盜。你們膽敢惹到我,我讓伯父發一張海捕文書,你們便是逃到番蠻地界、荒溝野洞,也把你們揪出來,綁到市口上示眾砍頭!獨眼醜怪,你瞪著我做什麽?你——啊!”

    黃三奇忽然怪叫一聲,倒在了地上。是麻羅,從地上抓起一根爛樹根,一猛棍敲中黃三奇頭頂。大家都吃了一驚,一起望向黃三奇,黃三奇癱倒在泥地中,一動不動,昏死過去了。

    “兄弟們,我有件事跟大家商議——”麻羅站在夜色中,麵目看不太清,但身子微顫、聲音發緊,“我受雇去他家窯場,原想著能學一門手藝,可三年多,成日隻許我們踏木槌、碾瓷土,這活兒,便是驢子也做得來。那些真實技藝,全都藏得密密實實,多問一句,便是一場罵;多瞧一眼,更是一頓打。三年隻做了頭沒餓死的騾子。跟著這人,我們隻有受欺受虐,不如自己奔自己的命。”

    “對!”烏扁擔氣哼哼應道。

    “不過——咱們家已沒了,錢也沒了,手藝更沒有。這往後的路恐怕極艱難。這人說他包袱裏是蘿卜,我瞧著不像……”

    麻羅俯身從黃三奇身上解下那個包袱,擱到藤兜上,伸手解開。柳七和其他人全都湊了過去,昏暗中,見包袱裏是一根油紙包的長卷兒,一個青絹袋子。

    麻羅先拿起那長卷兒,打開油紙,裏頭是一個卷軸。他展開那卷軸,原來是一幅畫,畫布黃舊,上頭畫著一枝花,還有兩隻雀。柳七不懂畫,其他人也一樣,看了都有些失望。麻羅將那畫卷好,用油紙重新包卷起來,擱到了一邊。又去取那青絹袋子,一提,極沉。他便放了下來,解開了袋口的係繩,將袋子捋了下去。哪怕天色昏黑,柳七和其他人一眼看到,都不由得低低驚唿了一聲。

    錦袋裏是亮鋥鋥的銀鋌,而且是一堆,在夜色中銀幽幽閃著亮。

    “這一錠得有五十兩吧?”唐浪兒險些落下口水。

    “一共十錠,五百兩。”江四數了一下。

    柳七自生下來,從沒見過這麽多銀子,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其

    他幾個人頭擠在一處,也都瞪直了眼。烏扁擔更是咕咚一聲,大大吞了口口水,青蛙跳水一般,異常響亮。

    麻羅壓低了聲音:“十錠銀子,我們一人一錠。還剩一錠,拿來當路上盤纏使用。如何?”

    “好!”烏扁擔立即應了一聲。

    柳七則先有些猶豫,但看到泥地上死蛇一般昏癱的黃三奇,不由得點了點頭。其他幾人也半猶半豫先後點了頭。

    “那好,我還有些話——”麻羅環視一圈,沉了沉氣,“咱們九個命大,才逃過這一劫。可像咱們這些窮賤人,活在這世上,哪天不是在洪水裏討命?這滋味,大夥兒怕也都是嚐飽了的。如今家也沒了,往後隻能四處漂流。若是單個兒一個人,就未必這麽好命了,死了都沒人知道。我有個主意,咱們今天就結拜為兄弟,往後火裏一處熱,水裏一齊冷,好事同歡,難事同擔。大家看,如何?”

    “好!”烏扁擔又頭一個應道。

    “我讚同。”江四鄭重點了點頭,“活路艱難,咱們正該互相幫扶。”

    “我也讚同!”唐浪兒也忙應道,“我自小沒兄弟,一下得八個,嘻嘻!”

    柳七正在尋思得了那一錠銀鋌,該往哪裏去。聽他們這樣講,先是一怔,隨即望向身邊這八個人,雖然沒有一個真正能投他的意,這時卻忽然覺到一陣親暖。除家人之外,從沒有過。他不由得輕聲說:“我也願意。”

    解八八、田牛和鄭鼠兒也先沉默了片刻,而後一起重重點了點頭。最後隻剩站在外圍的馬啞子,他一直低著眼在尋思,抬頭見大家都望著自己,微有些窘,但隨即露出些笑,點了點頭。

    “好!咱們往後就叫頓丘九虎!”烏扁擔高聲說。

    “頓丘九虎?嗯,不錯!”麻羅笑起來,大家也一起笑了。柳七雖覺著這名號不夠雅,卻很能壯膽氣,也跟著輕笑了一下。

    麻羅卻隨即收住笑:“眼下還有一件要緊事。這鳥貨說他伯父在京城刑部,應該不是鳥扯。我們若這麽走了,保不定哪一天被捉到……”

    大家一聽,頓時犯起愁來。

    烏扁擔喘了一陣粗氣,忽然重重地說:“那就弄死他!反正這黑天野地,沒人瞧見。”

    “我也是這意思。大家看呢?”麻羅又掃視了一圈。

    柳七剛講到這裏,張用忽然問:“你當時怎麽答的?”

    “我?”柳七一慌,忙說,“我沒出聲。”

    “哦。那你繼續……”

    柳七當時的確沒有出聲,他想起之前用鋤頭砸傻的劉二牛。那迴他並不覺著自己有錯,那是為了惜護柳永的詞。黃三奇雖也和劉二牛一樣,用那髒嘴玷汙了他至愛的柳詞,但殺黃三奇卻是為了錢。心中傲氣讓他不願意做這等事。

    他望向其他幾個,那幾人都眼現懼意,猶豫不寧。

    昏蒙蒙中,一陣靜默,隻有雨聲不止,落沙一般。

    半晌,烏扁擔悶聲開口:“你們怕,我不怕!我來動手!”

    “不成——”麻羅沉聲說,“這事要不做,都不做。要做,便一起做。若不然,沒動手的,日後難保不去給官府做證見,隻要有一個鬆口,咱們都逃不過。”

    “可分了銀子,沒人撇得開。”江四忙說。

    “殺人要死,劫錢卻不。我親身見識過,人為了保命,什麽事做不出來?”麻羅語氣如刀一般。

    又一陣靜默。一溜兒雨水從柳七後腦滑進光脊背,冰冷入髓。

    麻羅忽然又開口道:“這麽辦,我先來動手——這樣,我罪責最大,我也願意擔。但你們必須一人補一刀,不論輕重,隻要動過手便成。”

    說著,他伸手從烏扁擔腰間抽出那把柴刀,那刀麵雖然積了一層鏽,刀鋒卻仍寒光一閃。柳七心上像是被劃了一刀,又打了個寒戰。他身旁的鄭鼠兒跟著顫了一下,其他幾人也都露出避退之意。

    “若想分銀子,就得動手。不願動手的,趕緊說——”麻羅握著柴刀,環視眾人,“不得這五十兩銀子,當然活得下去。不過,我不知你們如何想,我是不願再活得牲畜一般,每天累斷腰,卻隻夠吃兩碗粗麥飯。想學門手藝,活得輕省些,可手藝是財路命根,非親非故,平白誰肯教你?地上躺的這鳥貨,一生下來便大宅大田、吃穿不盡。享盡了福不算,還倚仗他家老鳥貨的勢,到處欺人辱人。我聽人說,‘一門手藝通,銀錢來無窮’。有了這五十兩銀子,再加上誠心、氣力,便能去學一門手藝。有了手藝,便再不用牲畜一般被拴死、困死、累死,想去哪裏活,便去哪裏活。”

    柳七原本已生出退心,聽到這番話,腳像生了根一般,再拔不動。其他幾個也一樣,都望著麻羅,目光在夜影裏急劇顫動。

    “我再問一遍,有沒有不願動手的?隻要有一個,咱們就把銀子留給這鳥貨,各自奔自家的苦前程。”

    柳七心裏一陣忐忑,“不”字

    根本說不出口。其他人也都靜默不語。這時雨下得大了,劈劈啪啪砸在頭臉上,又冷又疼。

    “沒人說不願?既然沒人,那我就動手了。”

    麻羅握緊了手裏的刀,微咧著嘴,牙關緊咬,身子有些發顫。雨滴砸到刀背上,發出當當重擊之聲,似在不停催促。麻羅低頭望了一眼手裏的柴刀,像是站在懸崖邊向下探看。柳七的心也隨之一緊。

    麻羅重重唿了口氣,右手再次緊捏刀柄,轉頭俯身,左手一把揪住黃三奇頭頂的發髻,將柴刀抵向他的脖頸,黃三奇卻仍昏迷不醒。麻羅像殺豬匠試刀一般,連換了幾處位置。柳七眼裏瞧著,覺著自己脖頸上一陣陣割痛,身子都緊繃起來。

    麻羅試準了位置,右手臂略微一抬,左腳向後一蹬,柳七忙閉上了眼。他似乎聽到唰的一聲,身邊幾人全都隨之低低驚唿。片刻後,又全都沒了聲響,隻有雨聲劈啪。他小心睜開眼,見大家都驚望著麻羅,而麻羅則已迴轉身子,仍握著那把柴刀,刀身上水不住滑落,黑暗中看不清是雨還是血。柳七小心望向泥水中的黃三奇,黃三奇仍那般躺著,脖頸處似乎有道黑口子,雨珠不斷落向那裏,黑水不斷外溢。

    “我已做完,下一個。”麻羅聲音既冷又硬。

    靜默片刻後,烏扁擔重重說了句:“我來!”隨後從麻羅手中接過刀,大步走到黃三奇身邊,背對著柳七,雙手握柄,高舉起來,略一停頓,隨即重重戳下。柳七又忍不住閉住了眼,身邊又是一陣驚唿。等他睜開眼,烏扁擔已轉過身,喘著粗氣,大聲喝道:“下一個!”

    柳七這時真的怕起來,想逃,卻根本邁不動腿。

    “田牛,你來!”烏扁擔走到田牛身邊,把柴刀強塞進他手裏,“這爛鳥一路上喚你獨眼,你忘了?”

    田牛原還有些推拒,聽了這話,立即握緊刀,走到黃三奇身邊,揮刀朝他的臉砍去。柳七第三次閉上了眼,耳中卻聽見噗噗噗三聲,心也隨之顫了三次。

    “還剩六個——”麻羅的聲音已經恢複鎮定,“既然這事已經做下了,誰都莫要躲。”

    柳七小心睜開眼,見田牛已側轉過身,定定站在那裏,手裏緊攥著柴刀,鼻孔裏噴出一陣陣粗氣,那隻獨眼朝上狠狠瞪著,像是要把天瞪穿個洞出來。

    烏扁擔要迴柴刀,走到江四麵前,抓起他的右手,把刀柄塞進他手裏。江四虛握住柴刀,慌望向眾人。

    “趕緊!每個人都得砍一刀。”烏扁擔催

    道。

    江四一驚,手裏的刀頓時跌落到泥水裏,他忙俯身撿起,低頭猶豫了片刻,而後抬腳朝黃三奇走去,腳步虛軟,雖然隻有三步遠,卻像是走了十幾步。走到黃三奇身邊,他又猶豫了半晌,烏扁擔又催了一聲“快啊”。江四這才狠起心,揮刀朝黃三奇腹部砍去。刀落得有些輕,聽不到一絲聲響。哪怕這樣,江四仍慌忙後退兩步,急急把刀還給了烏扁擔。

    江四刀落下去那一瞬,柳七耳邊忽然響起黃三奇剛才濫吟柳永詞的歪賴聲音,心頭怒火衝起,這迴再沒閉眼。他瞧著江四揮刀沒有用力,更激起一絲莫名鄙夷,湧起一陣奇異嗜欲。他兩步走過去,從烏扁擔手裏要過柴刀,走到黃三奇身邊,一刀重重揮下,像劈柴一般,砍中黃三奇胸口。哢的一聲,刀刃砍進肋骨,嵌在裏麵,竟拔不出來。這時他才慌怕起來,烏扁擔過來推開他,將刀拔了出來。

    柳七忙逃到一邊,胸口急劇起伏,太陽穴一陣陣劇跳,心裏又怕又悸,卻又有些爽暢,連頭發都似根根豎了起來。

    烏扁擔朝他點了點頭,滿眼讚許,隨後將刀塞給了唐浪兒。唐浪兒卻忙轉塞給身邊的解八八:“你先來!”解八八要推拒,唐浪兒卻從背後一把將他推到了黃三奇身前。解八八躊躇呆立了片刻,見烏扁擔和麻羅在兩旁盯看,便一狠心,揮刀在黃三奇腹部砍了一刀,隨即慌忙轉身將刀遞還給唐浪兒。唐浪兒見躲不過,便強笑了一下,朝黃三奇腿上輕輕砍了一刀,而後撂下刀就躥躲到一邊。

    烏扁擔從地上揀起刀,走向站得最遠的鄭鼠兒和馬啞子,一把將刀塞到鄭鼠兒手裏,鄭鼠兒像摸到火炭一般,手一抖,刀跌到了地上。他慌忙撿了起來,顫虛虛握著刀,快哭了一般:“我一個人不敢,馬哥,咱們兩個一起去。”

    馬啞子聽了,慌忙要避開。鄭鼠兒卻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按到刀柄上。馬啞子掙了幾次都抽不出手。鄭鼠兒死死攥住他,用力拖扯著,兩人一起跌跌絆絆走到黃三奇身旁,卻都不敢動手。烏扁擔大聲喝道:“隻剩你們兩個,趕緊!”

    鄭鼠兒身子一顫,尖嗓怪叫了一聲,攥著馬啞子的手,握緊了刀,高舉起來,用力戳下……第十四章空穀殼

    萬事以心為本,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

    ——歐陽修

    張用見柳七說罷後滿頭汗水,便從腰後抽出那把團扇,搖著替他吹涼,笑著問:“你們殺了黃嬌嬌,又知道他伯父在京城刑部,卻偏要來到京城。這也是那個麻羅的主意?”

    “嗯。他說全天下最好的手藝人全聚在京城,一輩子若沒到過汴梁,便是白活一場。黃三奇的屍首我們拋進水溝裏埋了起來,並沒人瞧見,他伯父也絕不會知道。除了黃三奇,我們並沒一起再招惹過誰。黃三奇當時說自己包袱裏背的是蘿卜,這話也隻有我們九個人知道。”

    “黃嬌嬌那個伯父呢?”

    “我們到京城後,偷偷去打問過,那年六月份,黃三奇的伯父因為貪瀆被人告發,家產被抄,人被發配到沙門島去了。家裏隻剩個老妻和三個兒子,賃了間小房,賣些鼠藥蚊煙勉強度日。”

    “嗯……那就和他伯父無幹了。聽起來,麻羅謹慎,江四穩重,剩下你們七個,除了烏扁擔那根愣木頭,都不是莽撞人,自然不會讓那個黃呆呆留一口氣來報仇。那晚他自然是死了。而那個兇手一夜之間連殺你們四人,僅算四人住處之間路程,都有五六十裏地,驛遞急腳快馬都要累倒,活人就更難做到。這麽說——”張用陡然提高聲量,“是鬼!”

    柳七嚇得一哆嗦,阿念尖叫一聲,犄角兒噗地坐倒在地上,廊下一陣劈啪亂響,區氏也被驚到,竹籮被顛翻在地,裏頭的豆子四處滾跳。廚婦劉嫂忙過去幫著撿拾。

    張用則哈哈大笑起來。其實,為驗證這世間到底有沒有鬼,他曾煞費過心力,甚而半夜偷偷跑到墳地裏,一座墳、一座墳挨個去招唿。見沒有一絲迴應,他又找了根竹竿插進墳墓裏去捅,捅遍了整個墳地,仍沒有絲毫動靜。父母亡故後,他又整夜不睡,等父母亡魂來相會,也毫無響應。不論陌路,還是至親,都沒尋到鬼的影跡。他想,就算真有鬼,也絕非世人所言——能往來世間、與人感應、為福造禍。

    因此,他斷然不信是黃三奇亡魂殺的那幾人,一定是活人所為。朱克柔失蹤,竟牽扯出這麽一樁古怪來,更引逗得他興致大盛。

    更讓他好奇的是,柳七說到自己提刀去砍黃三奇時,目光陡然一灼。他笑著問:“我從沒殺過人,殺人滋味如何?”

    柳七聽了先一慌,忙垂下眼,望著地麵,半晌才低聲道:“解恨。這世上太多可恨之人,每天都有讓你想一刀殺死的人。隻是……”

    “解過恨後,滋味便不好了?”

    “嗯……殺人不難,殺了人後,尋個借口替自己開脫也不難,最難的是——”柳七神情頓時頹暗下來,“這世間最難的不是窮賤、吃苦、受累、被辱、挨騙,而是發覺自己不是個好人……其實,那一刀砍下去之

    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是個好人,也並不覺得做個好人便真的好。可那一刀砍下去之後,才發覺——我先砍死的不是黃三奇,而是心底裏那個自己。”

    “以前我從沒察覺過這個自己,他一直躲在心底裏,沒形沒象,你說不出他有什麽好,卻更說不出他有絲毫不好。他是心底裏一麵鏡子,不管外人如何說你不好,隻要迴頭照見他,你便能心安。我那一刀,把這麵鏡子砍破了,也把鏡子裏頭那個自己砍碎了。等我迴頭再去照鏡子時,空蕩蕩,再沒有了人影……沒了家,你還能一磚一瓦重新蓋造。沒了自己,還能去哪裏找?就如一粒空穀殼,便是填滿了世間所有的好,也成不了一粒米,照舊是個空穀殼。”

    張用聽後,立時想起《道德經》中那些句子:“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他不由得嘖嘖讚歎起來,更用力替柳七扇著扇子,笑著問:“其他人呢?”

    “我們九個,雖說都不是大善人,卻也都不是惡人。那晚各自砍下一刀後,大家都沒再說起過這事,但其實大家都變了。那時我才知道,不止我,每個人心裏原本都有個好人。那一晚,我們都把自己心裏的好人殺死了。”

    “你成了個落寞失魂客,其他呢?”

    “解八八生怕自己閑下來,拚力做活,想盡法子讓自己累;唐浪兒成日尋樂子,到處逗引婦人,其實一個人時,他神色極慌怕;田牛越來越易怒,哪怕旁人全無笑他獨眼的意思,隻要略有些影兒,他便立即發作;鄭鼠兒原本就膽小,變得越發膽小,有時卻忽又變得極自大;馬啞子本就不愛言語,那之後就更難得聽到他的聲音;烏扁擔變得最兇,幾乎成了無賴漢;隻有麻羅和江四不太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

    “麻羅盡力裝作無事,平常也瞧不出他有什麽不一樣,但那以後極少見到他笑。”

    “江四呢?”

    “他?他便是我說的那顆想用各種好填滿自己的空穀殼。他說要贖還這罪過。”

    “哦?如何贖法?”

    “他每天去太平惠民和劑局門外守著。”

    “哦?守什麽?”

    “我們才來汴京時,合住在一起,有迴鄭鼠兒著了風寒,又喘又咳,渾身發燙,躺在炕上起不來。那房主讓我們去西大街的惠民藥局買藥,說那是官賣藥所,藥價比市價低。我和江四一路尋到那裏,一個醫官模樣的人詢問了症候,讓我們買了六顆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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