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裏的咖啡還剩一半的時候,咖啡廳的門開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大約四十五歲左右,塊頭不大。

    男人在店裏四處張望,目光停留在中岡放在桌上的紙袋上。那是一家有名的超市的袋子,也是相認的標記。

    中岡起身迎了上去。“是根岸先生吧?”

    是的,對方有點緊張地迴答。大概沒怎麽和警察打過交道吧。中岡甚至能聽到他略顯雜亂的唿吸聲。

    中岡遞上名片,自我介紹。對方也遞過名片。上麵印著文藝書籍編輯部總編的頭銜。

    根岸叫來女招待,點了飲品。中岡也讓她撤掉自己的杯子,又重新要了一杯咖啡。

    “百忙之中打擾您了,真對不起。”坐定後,中岡又道了一次歉。

    “在電話裏,您說是從大元先生那兒聽到我的名字的,對吧。”

    “是的。我正在查一樁案子,需要調查一下甘粕才生先生,所以正在詢問和他相關的方方麵麵的人員。聽說貴社原定出版一本甘粕先生的書,對嗎?”

    “的確有這麽個策劃。應該是去年一月的時候,甘粕先生突然聯係我,說有份稿子想讓我看看。我們有八年沒見過麵了,還有點小吃驚呢。”

    “也就是說,您二位以前就認識?”

    “隻替他出過一次書,是電影《凍唇》的小說版。書賣得不錯,評價也很高,我向他提議,來個第二彈,結果卻無疾而終啦。我還以為甘粕先生再也不想出書了呢……”

    女招待端來兩杯咖啡,中岡沒加牛奶,直接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時隔這麽多年,又聯係你啊。甘粕先生看上去怎麽樣?”

    根岸用小勺攪著咖啡,表情像是在迴想。

    “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判若兩人。他以前就不算胖,現在更瘦了。不過臉色還不壞,稱不上憔悴。”

    “似乎還挺有精神?”

    “也不算吧,表情很平靜,但總覺得氛圍有點異樣。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叫做達觀呢。”

    “哈哈……那麽,你們都談了些什麽?”

    “他說,他把自己的經曆寫成了一本自傳體小說,想請我看看。我讀過甘粕先生的博客,就問他,是不是把博客上的文章匯集成冊了?他說,博客上的文章隻是一個引子,重點在於自己在那之後是如何生活的。所以,我馬上迴答說,我想拜讀一下。我一直關注著那

    個博客,之後甘粕先生是怎麽過的,我實在很想弄明白。”

    “那麽,您是讀過原稿的了。”

    “那當然。”

    “寫得怎麽樣?”

    根岸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舔了舔嘴唇,才說:“是一部力作。”

    “內容是什麽呢?”

    “用充滿現場感的筆觸,詳細描寫了悲劇發生後,自己是如何一路走來的。”

    “博客上隻寫到六年前為止,書上還寫了之後發生的事情,對嗎?”

    “是的。”

    “具體是怎樣的呢?能不能把大致內容告訴我一下?”

    根岸苦著臉。

    “尚未出版的作品,是不能隨隨便便泄露出去的,這是原則,更別提這是以實際經曆為基礎寫成的自傳體小說了。事關隱私啊。”

    “即便是為了調查,也不可以嗎?”

    根岸用指尖撓撓麵頰。

    “說起這個,是關於什麽事件的調查呀?”

    “抱歉,恕我不便透露。”

    根岸詫異地皺眉道:“莫非甘粕先生有嫌疑?”

    不不不,中岡搖著手。

    “不是這麽迴事。其實,我想了解的是他的兒子,甘粕謙人先生。不知道在博客結束後的時間裏,他們的父子關係怎麽樣了。”

    根岸似乎明白了,點著頭道:“要是這樣,您就算聽了手記的內容,也不會有什麽幫助的。”

    “為什麽呢?”

    “因為手記裏基本上沒出現他的兒子。”

    “這樣啊?”

    “對,隻寫到博客上那部分為止。”

    這倒讓中岡很意外。兒子是甘粕才生唯一留存在世上的親人,就算他不記得父親了,按常理來說,甘粕也該很掛念他才對啊。

    “您能理解嗎?”

    “理解倒是能理解,不過,或許有什麽地方可資參考,所以還是要請您跟我說一下概要,拜托了。”

    根岸皺起鼻子,稍微想了一會兒,終於不情不願地點了頭。“您可別說出去啊。”

    “那當然。”

    根岸又點了一下頭,開了口。

    “博客停止更新之後,甘粕先生就開始了流浪之旅。用書中的話來說,就是切斷和過去的一切聯係,去尋找通往未來的大門。但這段

    旅程是極其殘酷的,他背負著重大的精神負擔。好幾天睡不著覺,為幻覺所困。在各地輾轉時,他甚至覺得,這不是在尋找未來之門,而是在尋找自己的葬身之地。讀來讓人心酸啊。”

    中岡一邊做筆記,一邊皺著眉。光這麽一聽就讓人心情沉重了。

    “但是”,中岡的聲音低沉下來,“甘粕先生的試煉還遠未結束。”

    “試煉?什麽意思?”

    “接下來這些細節,請您務必不要外傳。其實啊——”根岸舔了舔嘴唇,續道,“他找到了女兒自殺的原因。”

    “誒?”中岡從筆記本上抬起頭來,“真的?”

    “不過,甘粕先生在後記中說,這始終不過是自己的想象罷了。而且,萌繪或許也不是自己的孩子。”

    中岡深吸一口氣。“為什麽這麽說?”

    “甘粕先生在一家鄉下電影院遇到了一個男人。文中用英文字母a來代替。兩人都喜歡電影,就聊了起來。走出電影院後,又一起去喝酒。a似乎並不知道他就是甘粕才生,說了一番奇怪的話。他說,自己有個朋友,為了見女兒,每個月都會到東京去一次。這個女兒的母親是有夫之婦,和丈夫還有一個兒子。而這位丈夫,似乎是個著名電影導演——”

    “光憑這些……”

    “還有一點,”根岸說,“a還說,那個女兒在三年前自殺了。時間上也完全一致。”

    中岡略微直了直身子,把咖啡杯端到嘴邊。“甘粕先生有什麽反應?”

    “當然是問a,他那個朋友叫什麽名字。a不肯迴答,甘粕先生就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說自己的女兒自殺了。a聽了這話,麵色蒼白,說雖然是朋友,但那人和自己並不熟,那人的女兒的事情,也是聽別人說起的,不知真假。甘粕先生說無所謂,堅持讓a說出那人的姓名,a終於說,那人叫tadokoro,還說出了工作單位。啊,隻不過,tadokoro是個假名,真名我不能告訴您。”

    “甘粕先生去見那個tadokoro先生了嗎?”

    “去了那人的公司,可是——”根岸聳聳肩,兩手一攤,輕輕搖頭,“tadokoro已經死了,是上吊自殺的,而且也是三年前,在甘粕先生的女兒死後大概兩個星期。”

    中岡屏息道:“難道是知道女兒自殺,自己也不想活了?”

    “甘粕先生也這麽想。他調查了一下tadokoro過去

    的行動,發現他的確到東京去得非常頻繁。tadokoro是獨身,卻曾經對周圍的人說,自己有個孩子。”

    “這……或許可以斷定了。”

    “甘粕先生迴想了一番,想起不少事來。比如,他經常聽謙人君說,當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妻子和女兒會兩人一起出去。這時,女兒總會一臉鬱悶,心情極糟。問她怎麽了,她隻說沒什麽……甘粕先生在書中寫道,原以為是青春期少女,也沒什麽辦法,就放棄了,但其實她心中或許正萬分糾結呢。”

    “糾結,指的是……”

    “萌繪小姐肯定已經發覺了,母親帶著她去見的那個男人,其實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明白這是對戶籍上的父親的背叛,明白母親有外遇,對此產生的罪惡感折磨著她。我覺得這樣的推測並非空穴來風。”

    中岡沉默著,點點頭,他同意根岸的看法。

    “鑒於萌繪小姐敏感的性格,甘粕先生指出,她甚至可能對自己的存在本身都產生了疑惑。母親與人通奸生下的孩子,是不是可以厚顏無恥地活在世上?種種要因在她心中膨脹,終於爆發,釀成了那起悲劇。這就是甘粕先生的推理。不過,也無法去確認了,因為相關人員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啊。”

    根岸大口喘著氣,喝了口咖啡,抬起頭來。

    “於是,甘粕先生產生了新的苦惱。他又不明白了,自己對家人來說究竟是什麽?妻子和女兒的心在哪裏?自己以為是家庭的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麽?他完全看不透。猶如靈魂出了殼,連活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又從這種狀態中站起來了吧。”

    “甘粕先生渾身虛脫,僅僅憑著一點‘不能死’的信念,頑強地撐了過來。他告訴自己,如今可以做的,唯有活下去而已。於是,他重新開始行走,周遊各地,接觸各種各樣的人,一點點愈合自己的傷痕。這些篇章特別感人,富有文學氣息。”

    比如,根岸繼續講述,他幫助一對幼子被殺的夫妻經營玩具店、告訴一名因偷竊被知名企業開除的白領,如何熬過無家可歸的日子,等等。他還帶著一條名叫“貝”的黑狗,作為旅途上的伴侶。

    “終於,甘粕先生達到了一種境界:自己眼中所見之事,並無是非之分。內情與真相,都一樣蒼白無力。他從妻子、女兒、兒子那裏,已經獲得了幸福的往昔,他說,這也很好。”根岸長長吐出一口氣,“以上就是手記的概要。”

    中岡下筆如飛

    ,寫下“自己眼中所見之事”。“非常感謝。”

    “看手記中的內容,甘粕先生沒有再去見自己的兒子。”

    “好像是的。這本書什麽時候出版?”

    “這個,還沒決定。我打電話去,想請甘粕先生談談感想,我說,這本書太好了,打算馬上就出版。但甘粕先生說,他還有一些自己的考慮,希望重新談談出版日期。”

    “考慮?什麽考慮?”

    “我沒問。不過,大概——”根岸壓低了聲音,“他是想把手記作為原作,拍一部電影吧?在後記裏,他說,想以這本手記為契機,重返電影界。”

    中岡一邊點頭一邊做筆記。既然原本就是電影導演,會這樣想也是理所當然。

    “後來,您二位還聯係過嗎?”

    “沒有了。我手頭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這本書就這麽擱下了。說實在的,要不是您打電話來,我都要把這件事給忘啦。其實呢,今天我來之前還給甘粕先生打了個電話,但是他關機了,沒聯係上。”

    中岡用圓珠筆的筆頭指指根岸的胸脯。“您知道甘粕先生的聯係方式?”

    “知道啊,不過隻知道手機號。他好像沒有固定的住所。”

    “能不能告訴我呢?”

    根岸有點猶豫,但還是說了聲“那好吧”,掏出自己的手機。

    手機裏的號碼和大元他們知道的不同。大概是流浪期間換的吧。

    和根岸告別後,中岡馬上打了過去。但就像根岸說的,對方關了機,打不通。中岡就寫了條短信,把自己的身份和電話號碼發了過去,請甘粕才生和自己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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