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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柔郡主本是奉皇後之命,前往含寓殿給幾位尚未離宮的大臣們送傘來的,卻沒想到,途徑蓮花池的時候郡主突然失足落水,不過好在有驚無險,恰巧被從此路過的忠武將軍給救了。


    僅一個時辰而已,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似得,迅速傳遍了宮中各殿各院。


    一座深宮,無數粉黛。


    有人輕歎——郡主的清白沒有了。


    有人豔羨——郡主的姻緣要到了。


    可還有更多的人沉默——都不過一場陰謀罷了。


    慈元殿的正堂上,此刻正圍聚了不少了人,俱是前來慰問的各宮代表。


    端坐在高位上的,正是重新複位的鄭皇後,她雖已年過四旬,然皮膚依然白皙細膩,顧盼之間風韻猶存,麵上妝容更是精致得無可挑剔,再配以雍容華貴的金冠鳳袍,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端莊典雅的氣息。


    “傅太醫,柔兒她怎麽樣了?”看到太醫從內室裏出來,鄭皇後威嚴又不失關切的聲音響起。


    老太醫連忙彎身行禮,迴稟道:“迴皇後娘娘的話,郡主已經清醒,目前並無大礙,隻是池水冰寒,外加郡主又受了些驚嚇,微臣便開了些養神驅寒的藥,郡主隻需靜心休養便可。”


    聞言,鄭皇後似是輕鬆了一口氣,又命人將傅太醫及一幹宮嬪們送走後,她這才收了麵上的淡笑,揮退宮人獨自走進了內室。


    慈元殿乃皇後居所,內室之中自是富麗堂皇金玉滿室。


    靳月婉散著青絲,著一身月白輕衣側倚在朱紅床柱邊,她身下蓋著明黃錦被,肩頭落了幾串掛在床幔上的瑪瑙珠簾。


    鄭皇後進來的時候,她無神的雙目也隻是輕抬了一下,很快便垂下頭去,規規矩矩地下床行禮:“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凝視了她的身姿片刻,鄭皇後淡淡地抬手,“起身吧。”


    言語之間哪有半分外界所傳的親如母女。


    “柔兒一向聰慧,今日之事做得很不錯,不過既然傅太醫說你需要靜養,這幾日你便暫且搬去靜香閣吧,本宮辛苦栽培了你兩年,你可莫要讓本宮失望。”鄭皇後蓮步輕移,行至靳月婉跟前,尖利的金護指挑起對方的下巴,她明明唇畔含笑,可眼神裏卻充滿了警告。


    輕垂了眼瞼,靳月婉順從地迴道:“是,奴婢謹遵皇後娘娘教誨。”


    鄭皇後這才滿意地收迴了手,“很好,看來你還沒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要記住,本宮能給你郡主之尊,也一樣能叫你——痛失一切。”


    痛失一切?她還有什麽一切?自從她被抓進皇宮後,父母也賣掉了酒肆,遠走他鄉隻為尋她,如今他們是生是死,她都全然不知。


    今生已不同前世,她此生唯一在意的,唯有她那一雙父母了,隻要活著走出宮,這天下誰王誰寇又與她何幹。


    可偏偏,鄭皇後根本就沒打算讓她活著,他們隻是想利用她,再借南帝之手除掉李不凡。


    李不凡此刻正在禦書房麵聖,鄭皇後稍後不久就會前去,直明聖上他今日搭救婉柔郡主之事,再順水推舟向陛下請旨賜婚。


    且不說她與李不凡前世的糾葛,單以她此世的身份——林家兒媳,李不凡就一定會拒絕,接著隻要鄭皇後再添油加醋地暗諷一番,說他藐視皇權目無聖上,南帝聽了必定勃然大怒,將計就計把李不凡打進天牢。


    一旦他入了天牢,那麽生死,就全靠陛下金口一言了。


    有林素黨派出麵替他求情,南帝也許不會殺了他,但也絕對不會輕易放人,隻有等李不凡自願交出兵權才行,可在靳月婉看來,鄭皇後絕對留有後手,李不凡未必能活著走出天牢。


    而她也一定會死,以婉柔郡主的身份“自縊”,以被拒婚為由羞憤而亡,可在此之前,鄭皇後一定還會再做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推她到世人麵前,尤其是林家。


    林家尋了她兩年,靳月婉是知曉的,若是林家得知了她的死訊,或許,鄭皇後也能挑撥得林李兩家關係破裂。


    那便是真正的一石二鳥。


    靳月婉將腰身彎得極低,語帶怯懦地迴道:“是,奴婢莫不敢忘。”


    手掌在衣袖下攥成拳,她告訴自己——忍耐很快就會結束了。


    鄭皇後輕揚了笑臉,有很多時候其實她也看不太懂麵前這個女子,她派人捉拿她進宮的時候,她才不過十七歲,可渾身卻透著一股沉暮之氣,她安靜,順從,乖巧地不像樣子。


    可鄭皇後很確定,這女子必有真麵目不曾露出。


    “倒是可惜了。”可惜,本宮再沒有機會親自揭開了。


    無頭無腦地歎息了一聲,鄭皇後淺笑著出了慈元殿,皇後的依仗擺起,一幹人冒雨前往禦書房。


    她算好了時辰派人通報,彼時李不凡正在跟南帝匯報著焱國的現狀——焱帝被俘,皇長子失蹤,邊境三年恐不得安寧,仍需加強邊防。


    南宮明宇陰沉著臉坐在高位上,房中氣氛劍拔弩張。


    鄭皇後進來的恰是時機,滿目含笑地將話題引開,講起了李不凡搭救郡主之事。


    “本宮先替柔兒謝過李大人救命之恩。”


    “娘娘言重了,微臣愧不敢當。”李不凡彎身行禮,眉頭幾不可察地輕蹙了一下。


    鄭皇後淺然一笑,看向了南宮明宇,語氣帶了幾分撒嬌的味道:“陛下,妾身今日前來,其實是想跟陛下討個旨意。”


    南宮明宇一點就通,柔笑地看著他這個風韻不減當年的皇後,“皇後可是想讓朕再當迴月老啊?”


    他為什麽會說“再”,那是因為十年前,他其實賜過一次婚,而對象則是如今的當朝宰相林素,和已故的瓊芳郡主。


    隻可惜,那場姻緣,最終成了天下人的禁口。


    想起往事,南宮明宇的麵色稍沉,鄭皇後當即便接了話:“陛下英明,妾身正是此意。”


    輕歎一聲,她換了副擔憂的語氣繼續道:“柔兒這丫頭性格溫婉,此番又糟了這麽大的罪,雖說現下性命無虞,但畢竟……李大人怎麽說也是外臣,柔兒又是雲英未嫁,如今就這麽失了清白,還傳得滿宮皆知,妾身實在是擔心她會想不開……”


    “再說李大人年少有為,聽說府上仍是無妻無妾,倒與柔兒甚為相配,所以妾身鬥膽,請陛下賜旨,不如成了這一樁姻緣。”


    南宮明宇並未立即答話,而是看向了下處的李不凡,他也是坐了皇位幾十年的人,才不會相信皇後口中那些所謂的巧合,隻是一時他也有些拿不住皇後的心思,要說她目前唯一的願望當然是為兒子爭得儲君之位,可這與拉攏李不凡有什麽關係?


    難不成……她還打算勾結武將逼宮造反嗎?


    眉頭一凜,南宮明宇當即就要打迴皇後的話頭,卻不想李不凡會先他一步,再度彎身行禮道:“陛下萬萬不可,微臣命格大兇,乃是克妻之人,冒犯郡主已是不敬,又豈敢再加害郡主。”


    南宮明宇一愣,溜到嘴邊的話又收了迴去,克妻?他竟然連這種事都敢拿出來說?


    南朝不止是看重讀書人,他們也崇敬神明,所以汴京城內才會有那麽多的寺宇廟庵。


    克妻克夫這種事,在民間是很忌諱的,當然在皇室權貴之中更甚,他這一句克妻拋出,他就意味著——滿城的名門貴女,他一個都別想娶進門了。


    這麽狠,究竟為了什麽?


    南宮明宇的眼神逐漸變得興味盎然,鄭皇後卻是輕抖了額角,她沒想到李不凡竟是這麽個難纏的,他連克妻都拿來當擋箭牌了,她若在執意要求陛下賜婚,隻怕南宮明宇第一個就要懷疑她。


    不行,她要再想辦法。


    就在這一瞬之間,她心思百轉千迴,終於下一刻,又深笑了起來。


    “聽說李大人此番歸京,還帶了個年輕貌美的外族女子,眾人都喚她李夫人,不知李大人這又是何意?難不成李大人是覺得,娶焱國的女子為妻就能破解克妻的命格了嗎?”


    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瞬間就把司雨扯成了焱國女人。


    堂堂的南朝將軍竟要娶焱女為妻,這與勾結敵國也恐怕相去不遠了。


    南宮明宇瞬間便沉暗了臉色,之前的不悅情緒悉數迴歸,猛地一拍桌案,怒道:“簡直一派胡言!朕看你克妻是假,想要抗旨拒婚是真!”


    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南宮明宇立即喚來了禦書房外麵的帶刀侍衛,金口一開便以抗旨不遵為名要將他打入天牢。


    領頭進來的侍衛長還是李不凡的老熟人——陳方河,當年他跟司雨,曾在皇城外狠狠揍過對方,司雨抽過他一巴掌,李不凡踹過他一腳。


    陳方河能從當初一個小小的禦林軍校尉,坐到現在的禦前三品帶刀侍衛,看來真是找到了一座好靠山。


    李不凡隻字未言,既無告罪,也無求冤,就這麽神色淡淡地被陳方河等人押解著,冒著大雨,前往天牢。


    牢裏陰暗潮濕,暴雨天氣更是沉悶地人喘不過氣來,陳方河立在刑房中,笑得一臉囂張得意:“李不凡,你也有今天?”


    臉色驟然一變,他瞬間陰鶩了眼神,五指漸屈握上火紅的烙鐵把,“既然來了天牢,那小爺就好好招待招待你。”


    李不凡抬眸,麵色沉靜地嚇人,他四肢被鐵鏈吊起在牢牆四角,明明一副被困禁姿態,卻偏偏讓人看了心中無端起寒。


    “陳方河”低沉磁性的嗓音,此刻聽上去異常溫柔,隻是他喚過這聲之後,卻再無聲息。


    陳方河頓時冷了眉,“哼,真是死到臨頭了還不自知!”


    皇後根本就沒打算容留李不凡的性命過今晚,早就給了他一瓶無色無味的□□送李不凡歸西,然他與李不凡之間尚有私仇,不先將他折磨一番實在不能解恨。


    赤紅的烙鐵不斷靠近,在他麵上映出紅光,李不凡淺淺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話音落下,縛在他雙腕上的鐵鏈應聲而斷,一股強大的氣勁飆出,直將陳方河崩出去老遠,滿室的獄卒紛紛拔刀,將他們團團圍住卻又不敢上前。


    “死到臨頭還不自知的人,是你。”李不凡緩步踱至他身前,又緩慢地蹲下,對方早已被他的動作驚到不能動彈。


    “瞧瞧”,他手指輕撚起了陳方河的衣袖,將他的手臂提高,再將他的衣袖往下一褪,露出了半截手臂,那手臂上遍布著紅色凹凸的潰膿斑點。


    “得了這麽嚴重的花.柳病你還能拖活到現在,看來太醫院的禦醫也並非都是浪得虛名。”


    花柳病,這個病若是早期被發現又救治及時的話,是不會有什麽性命之憂的,但是陳方河這個症狀,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跡。


    李不凡嘖嘖稱奇,一點兒也沒有身為階下囚的自覺,手背拍打在陳方河的臉蛋兒上,語氣也輕挑了幾分:“尤其是這張臉,保養得很不錯嘛。”


    比起他整天風裏來雨裏去,真是細膩了不知多少了倍,這麽一對比,顯得他好粗糙。


    李不凡不開心,“啪”得一巴掌唿在了他臉上,“太醫若是想救你早就救了,鄭後留你到現在你以為是為了什麽?”


    當然是為了把他當刀使,至於用過之後,肯定是要拋棄的,陳方河最後會死於花柳病,鄭後甚至都用不著出手解決他,他就已經死得幹淨利落。


    李不凡邊說邊站起身,退開半步後垂眸望著他,“你若還想活命的話,就上李府去求求我家大夫,興許他會願意救你一命,我隻言盡於此,要死要活隨你怎麽選。”


    即便沒了陳方河,鄭後也一定還會派其他人來殺他,李不凡其實並不在意陳方河的死活,他隻是不想讓鄭氏太得意罷了。


    這場局,還有得玩。


    想卸他兵權?想逼宮得位?


    “那就成全你們好了。”手指摩挲著下巴,李不凡大咧咧地迴到了牢房,安靜地坐下。


    沉默不足三分鍾,他卻又突然牽了唇角,一道幾近輕歎的笑聲自他喉間溢出,李不凡也微怔住。


    他方才想到什麽笑了?


    有人從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也有人——會從囹圄之間,再到君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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