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過兩月,宮裏傳話來,百裏恭行的身體日不如一日。

    我內心也隱隱有些知道,一切都已經大限將至。

    果然,不曾想,獻言獻策的見麵竟是最後一次。

    北朝弘治十四年八月中旬甲辰崩於祈址宮。

    “小姐,小姐。”

    這日睡了半刻,竟然有些疲乏,想睜開眼,卻有些困難。朦朧中,我仿佛聽見了故夢的聲音。頭頂上瀉下一道光,冷冷的,我被人搖醒,確乎是故夢不錯。

    她微紅的眼睛輕微有些腫,哭了一夜沒有合眼,我見她眼裏還含了一些淚,自顧倒先笑了。

    “你又哭什麽?”

    她顫抖著想伸手過來摸我的臉,我卻一閃躲開。

    “別碰,很髒。”

    這牢裏陰暗得很,又很晦氣。我看著故夢已經有些明顯的小腹,一時間很是欣慰。想不到的是,來得時候看到的是她,走的時候還能夠看到她。

    “你出去吧,這裏潮濕得很,待久了怕是不好的。”

    她握緊了我的手,又不肯放。

    “王爺來看你了。”

    我身體有些僵硬,扯動著眼球去看她生後的那個男人。許久不見,不知道,他是否還好?傷,如何了?他隱匿在黑暗中,默不作聲。我低低歎了一口氣,讓故夢出去。整個狹小的空間,我們仿佛隔著千萬條不能逾越的鴻溝。

    就該是這樣的結局,我想。

    百裏言,如果你不曾施舍你博大的胸襟對我舍身相救,我便也不會為了你奮不顧身。一切都來得好像一場沒有金錢的交易,心知肚明。我絕不承認著一點,你也拒絕同我交談,我們的緣分已經耗盡,或者說,原本就沒有這樣的緣分供我們消遣。隻是,你自來生在帝王之家,擁有帝王的魄力,我始終是看不到了。皇位更迭,我能夠送你的,也隻有這個。

    姑且,我隻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婦人。

    他不言,我便不語,兩人不說話,中間的空氣都是凝固的。我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隻能夠通過黑暗中挺拔的身影,依稀看到他精彩的模樣,始終沒有開口。

    我知道,他應該是在等我一個解釋的。

    其實,沒有什麽好說的。

    皇恩浩蕩,昭告天下,罪臣司徒長女,妖言惑眾,心智不明,使得兩王具傷,百臣皆殆。念其父勞苦功高,乃社稷根基,特許其千金陪葬至此

    。

    “為什麽不說?”

    他的聲音如同刺破堅冰的利器,敲開得精準而讓人生畏。

    “為什麽不要求?你說不想死,我便能讓你不死。”

    隻要你要,我就能給的啊!萬死不辭!

    百裏言從黑暗中走出來,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般長久。可是依舊那樣令我怦然心動啊!我努力忍住內心即將噴薄而出的情感,仿佛正在逃離一場慘絕人寰的博弈!你怎麽能夠不懂?我不能夠淪陷,這是我應該有的歸宿。

    可是要求什麽呢?明知道你能夠滿足我的一切。但是,這就像懸崖上搖曳的花朵,我若想要,你便去拿,可最後的代價是粉身碎骨的你,我又怎麽願意去要求?

    我笑得很真切,

    “足夠了。”

    一切都足夠了,讓我知道你願意,我也很足夠了。即使日後不複相見,即使日後刀劍無情,我嚐過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即使失去,也不覺可惜。(這句話,盜用,並不是原創)

    百裏言冷冷地走近,越過鐵欄,每一步都走得鏗鏘有力。他居高臨下,有神的眸子微睜,我感受到來自他內心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燒。他第一次這樣冷靜又失控地對我咆哮,

    “為什麽不要求活著?”

    為什麽不活著?隻要你要,我不得不給!為什麽不能夠活著?

    我依舊是那句話,足夠了,早就足夠了。

    我朱唇未啟,他暴虐的吻帶著某種懲罰性的報複來勢洶洶,我甚至無力反抗。他的手繞過我的脖子,狠狠地扣入他的懷中,拇指抵住我的下頜,迫使我抬起頭來看他。他的舌頭努力撬開我的牙關,貪戀而留戀地吻著,懲罰著,磨得我又痛又癢。

    我象征性地推了兩迴,讓百裏言將我擁得更緊,唿吸困難。他咬住我溫熱的唇瓣,表情又氣又平靜,灼熱的唿吸故意噴灑在我的鼻翼,癢到心底。

    我環抱住他,甘之如飴。

    必定要死一個人,我認為這個人是我。周瞎子說,你不了解百裏言,你不懂他的為人,為何將自己的性命奉上?如果他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那他還做什麽一國之君。

    我並不打算迴應周瞎子這些不找邊際的話,“心愛的女人”?對呐,他為之拚命的,窮其一生的隻是他心愛的女人。並不是我。

    我希望他能夠有這樣的女人。

    其實若說一點也不後悔,

    這可真是一個笑話。

    自始至終,我都清楚明白,從未有這樣一個男人,將我視為珍寶,榮辱與共。隻有他。

    臨走的日子來得很快,我方下了榻,身上綾羅好歹也裹了幾層,算著時候也不多,隻讓故夢同我挽個簡單的發髻,點了唇。正將眉筆擱下手來,見周瞎子慌忙推門進來,額上已是汗珠滿布,密密麻麻細細。我瞥他一眼,轉身到屏風一側的落地鳳凰銅鏡麵前仔細照了一迴,方不緊不慢轉過去衝顧夢道,

    “故夢,你看我今日的唇色可好看麽?”

    這原本是紅牡丹上的顏色,春日裏我見著甚是好看,便命人折了幾朵極豔的碾碎了存著,又參了些紅海棠。味道是沒有的,又不豔又不俗,我很喜歡。

    那女子到現在已是五月的身孕,腹部微微有些隆起,寬鬆的長綢子隨意套了個對襟褂,很是好看。聞言便抬頭來看我,已是淚眼朦朧。我替她擦了個幹淨,皺眉道,

    “我隻同你擦一次,往後再是哭哭啼啼的,便沒人可以給你擦了。”

    語畢,看著故夢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偏頭不語。

    周瞎子見我二人如此,遣散房內其他的丫頭,踱過來衝我道,

    “可準備好了麽?”

    我迴了眼,不語,將手從故夢的臉上漸漸放下來,將梳妝台上金櫝裏放置的手珠串兒取出來仔細戴上,便往前去。

    “這紅正好配了我的今日,我很喜歡。”

    周瞎子聞言不語,扶了故夢跟了我身後,緩慢出來。

    丹墀前,我抬眼,正巧看到於人群之中今日黃袍加身的百裏言。其實我很慶幸我還能夠看到這樣一幕,我感謝他讓我到死都還記得自己最美的樣子。

    於人群之中,一眼便隻是一眼的距離。感謝他,留住我最後一絲作為西平王妃的尊嚴。

    他就這樣站著,卻不是一步之遙。

    他的眼神是有情的,以至於我現在還對他心存希望。

    我想,這便是他。

    事到如今,我記憶裏什麽也不想記住,隻記得他叫百裏言,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我想,我此生都應該會記住這個名字。

    他四周所存在的氣場,是必定為後人所歌功頌德的天生王者擁有的氣場。無論是布衣亦或者是戰衣,他都泰然應之。

    他就是一個天生的王者,毋庸置疑。

    我輕笑一迴,隻是腦海裏忽地就想到夏六曲死之前苦笑著問我的那句話“不死不行麽?百裏言是那麽愛你,我從未見過他對誰如對你這般認真。”他狠狠地拉住了我的手,再三強調,“相信我,百裏言不會讓你死。”

    我掙開他的手,冷笑道,

    “不管他是否會做王,我都必定會死。”

    夏六曲的話至今都存在我的腦海裏,這些日子裏,愈發的清晰。

    我內心在嘲諷我自己,或許這就是我的結果,所以並沒有什麽值得我去抱怨和拒絕的。

    我同他眼神交錯,隨即狠狠盯住他深邃的眸子,埋頭又將裙裾拉開,不斷往前,一步步朝著他去。

    這段路兩百步不到,我想這每一步走得都是煎熬。

    其實這其中,我又私私想了好幾迴。過往的一切都像動態照片一樣,一閃就過了,很快。

    隻想當年長生殿前生死的依偎,唐玄宗最後落到處死楊玉環的下場。隻說他是如何的後悔,如何的痛心疾首,到最後實在是才明白選擇這樣的字眼,隻存在生命中一次,過了便再無。即便是唐玄宗而後的生活再這樣決絕淒涼,再多文人騷客續這份傳奇傾城的愛戀,事實是他已經錯過,並且親自斬斷塵緣,除此再無其他。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我是再也想不出來半分,如今自己竟然也應了那句話。可是哪裏算是應了?我可曾記得,哪裏他又同我一道兒賞過牽牛織女星的?

    “你可還有話對我說?”

    我苦笑,他的記憶是真真的好。無論平民布衣或者皇權在握,他始終不用過一個等級嚴明的詞語來同我說話。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沒有臣妾和朕。

    “你總該應我最後一個問題。”

    話未必,我見平遙已戎裝盛上一銀盤疊一瓷瓶兒過來,恭敬衝我道,

    “王妃,王……”

    我揮手止住他即將出口的話,伸手拿穩瓷瓶兒。

    有些炫目,四周靜得可怕,透明瓷瓶兒外,明明已是八方封王具在,便就如隻我他二人在天地中央。這份莫名趕來的沉寂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環視八方封王,神態各異,卻都是盼望著我死的模樣麽?我看不得太真切,隻道,

    “這瓷瓶真精致。”

    方一抬頭,將那一瓷瓶兒裏透明液體一飲而盡,輕掉在地上,發出極清脆的聲響。

    我想也算是極其好的配樂了,再難過的日子,到此也算結束。

    有人說過,你不成功,是因為你不夠孤獨,而英雄又常常是孤獨的。

    我閉上眼睛,唿吸著這世間最後一絲空氣。

    祝福你,百裏言。我祝你千秋萬代,永世孤獨。

    作者有話要說:唿啦,終於把上半生寫完了。。。

    咋們1,2月份見。

    好不啦?

    下一部《續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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