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至京,其往複尚在未定。俟胡圖克圖喇嘛到日再為商榷。西寧不可無人駐紮,令九貝子前往。”

    一紙上諭發出,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憂。

    廉親王府內,依舊是那幾人。

    “哼,這和流放我何異!”胤禟怒道。一想到在西寧,以後種種都在年羹堯的監督控製下,他就切齒不已。

    “能拖便拖,最好找個借口搪塞了。實在拖不過去,再去也不遲。”胤礻我難得出了主意。

    “八哥,你怎麽看?”胤禟問。

    “他是君,你是臣。他要你去西寧,你還能抗旨不成。不過,十弟說的法子你不妨一試。如今看來,他調年羹堯入京就是為了確保他的計劃。遠遣九弟,還隻是第一步,他怕是要對我們下重手了。”胤禩沉吟了片刻,緩道。

    “那如何是好?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

    “那人遣得了你,動得了十弟,卻未必能撼動我。我朝中勢力仍在,隻要我在這位置上一天,就算九弟你去得再遠,也還有迴來的一日。”見胤禟神色定下,他又一笑道:“就怕我這位置也坐不熱啦。依他的個性,他會放過我麽?他能安心我讓坐在總理大臣的位置上不下來?”

    敲了敲桌麵,胤禩向二人問道:“為君者,尤其咱們這位,現在最怕的是什麽?”

    “八哥你唄!”胤礻我毫無心機的答道。

    “荒謬!”胤禩被胤礻我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半晌複道:“他豈是怕我,若不是他數十年來形成的習慣——過於謹慎的話,他完全可以給我扣上一個罪名然後將我拿下,隻是他太習慣維護自己的形象了。以前是孝子,現在則要做好皇帝。”

    “對呀!八哥說到要害了,既然那人極愛惜聲名麵子,那我就可以在這上麵作文章了。”胤禟被廉親王一語點醒。既然他可以冠冕堂皇地把自己遠調西寧,那自己為什麽不能同樣義正辭嚴地與他周旋推脫呢。

    “你且與他周旋幾日,靜觀事態。我在宮裏安插的人手,近日也快得手了。看他失了護身符,怎麽了得生。”

    兩人相視而笑,惟獨胤礻我皺眉不已,老四已經登基了,他們做這一切,至於嗎?

    “三阿哥!三阿哥!”

    太監秉文看著弘時煩躁不已的翻閱著卷宗,終於不耐擲了卷本,大步走出門去。他一邊喊一邊跟了前去。

    “滾開些!不要跟著!”

    秉文聽得窒了一窒,到底放棄了跟著他的念頭。他伺候三阿哥許久了,但三阿哥似乎就從沒給過他好臉色。他雖曉得三阿哥心裏有苦處,但每每還是忍不住心內淒然。

    弘時哪裏理得秉文心裏的念頭,他在園子裏轉了幾圈方靜下心來。

    近日裏,自己經手不少皇阿瑪針對八皇叔等人的卷文與指示。調動延信、徹查秦道然,從軍務到政務,種種跡象都表明皇阿瑪對八皇叔、十四皇叔一黨勢必要鏟除殆盡。短短數日,十四皇叔被奪兵權,九皇叔即將遠調西寧。接下來又會輪到誰呢?明著說是為國為民,可難道皇阿瑪就真的沒有私心在裏麵?那日隆科多遇刺,事後也業已查實乃反賊作亂而已。為什麽隆科多卻說皇阿瑪斷言此事與八皇叔脫不了幹係?甚至連隆科多也對此耿耿於懷?難道為君為皇,竟是要做到這一步的麽?

    他歎息了一聲,不期然間竟看見了一個日思夜念的身影。

    沈洛趴在假山石邊望著一溜雕梁畫棟的簷角,暗道居然逛到前殿來了。

    她剛從太後那兒出來,悶了一日這才得空透口氣。

    “皇上啊皇上,你可把我坑苦了。她既不是你想孩子的福晉,更不是初入雍王府拘謹孤單的年美人,她心裏念叨什麽你該明白才是。若不是你假意詔十四皇子迴京拜見先皇又將他軟禁,那太後又怎麽會終日愁眉不展呢?骨肉兄弟卻同室操戈,放在哪個女人身上也是疼入骨髓的吧,手心手背都是肉嗬。縱使我沈洛再多一萬個喜劇細胞,也替你擺不平這件事。居然還提出將我指給十四皇子的兒子,我的天哪,別說我不同意,就是她自個也明白您這關是萬萬過不了的。”

    “洛兒!”

    弘時待看清真是她,便出聲喚道。

    怎麽是他?沈洛臉色變了一變,笑著給他請安。

    “別跟我來這一套,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麽。”

    弘時的見她如此拘禮客套,神態立即黯淡下來。為什麽她總對自己這樣冷淡疏遠呢?他轉念又想,是了,自己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其實在迎娶富察氏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失去了那資格不是嗎?那又有什麽權利要求她對自己如何呢。

    “倒不是我想與你客套,隻是皇宮內苑的,若是傳到我阿瑪耳朵裏說我沒個規矩就不好了。三阿哥近日應該公務繁忙得很吧,沈洛就不打擾您了,一會我就得迴去了。”

    但此迴非彼迴,她刻意不說清楚令他誤會。

    “你去吧。”

    弘時歎了一口氣,他還能說什麽呢。

    沈洛見他麵色不霽的樣子,笑道:“今日小姨就不陪你啦,改日裏有空我再來看你。”

    說畢眨了眨眼,留下有些愕然的弘時。

    弘時直到見她走遠,才哧的一笑,略覺無奈的搖了搖頭。小姨?真虧她說得出口。

    而此時沈洛卻內心惻然,這樣的他,這一生怎麽會草草收場呢?人的一生,為什麽要有如此之多的紛爭與為難。在這宮廷裏,不是左邊便是右邊,全然沒有一個讓人安身立命的場所,難道就連皇子也不能麽?

    她披衣坐在窗前,抱了暖爐,看著滿目蕭瑟的冬天,覺得自己的心更冷更冷了。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對於成長來說,時間是一種無痕的養分,不管中間如何曲折,一切總會朝著結尾緩緩的流瀉。如長河裏夾裹著的沙石,慢慢從棱角分明變得圓潤清晰。

    但,時間對於記憶和過往,卻常常是致命的毒藥。往往今天還曆曆在目的事情,轉身一刹那,過了今日,便成了昨日。而昨日的種種,卻再也尋不迴來了。

    一眨眼,來這裏如此之久了,自己過往的記憶已漸漸變得零碎不堪。

    怎麽來的呢?前生舊世,難道當真是天道難違?那她這,到底算是償債還是在欠債?自己等來的到底是因,還是他負她的果?

    或許是十年前,亦或是數百年後,總之一個名喚“沈洛”的女子,曾那樣安靜又執著的愛過一個人。

    然而,當時看來那般錐心的一段感情,在經過這許多年風雨變幻,身世詭變後,竟再也完整的敘述不出來,隻在腦海裏留下一個深深的烙痕。唯剩一句似誓言一般的分別在記憶間迴蕩。

    “此時方知,情已破鏡難圓,我的夢將永為夢了......古都長安的舊景,與你攜手同遊的憧憬,或許真已等來生。如果下輩子我還記得你,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當沈洛發出此條短信時,她是帶著一種恨的。恨那個過去一直溫柔的人突然對她說:“我和她在一起了。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像她那樣等我,照顧我。我不想對不起她。你明白嗎?”

    那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卻敲碎了她的心。

    她從此明白,有時候,感情也是可以等到的。不管怎樣,那愛戀總是抹不了的。於是,她咬著牙說了那樣一句話:既然等,可以得到,那便等吧。這輩子既無可能,那就下輩子再等。

    不過,沈洛沒有等到下輩子,卻遇到了前生。

    沈洛想這想必是她的前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她跨越時空的洪流,如斯佇立在那夢中人的眼前。

    十年前的那日,她麵對著那樣的場景,還完全不知這其實是一個與楊錚無關的人,隻是一場惡作劇的開始。

    然,人若可以預見未來,那命運便無謂稱作“命運”了。

    穿越了,卻不是意料中的版本。沒有萬千寵愛,也不見皇子貴胄,有的,隻是一個四歲孩童誰也摸不盡的心思。那陳府高高的垣牆內,密密地封起了一段隔世的思念。

    酷似楊錚的那個少年,是她的兄長——陳佳顥。他和她是一位京城商賈的一雙兒女。但不知為何,他們的父親陳言康卻從不正眼瞧一眼沈洛。整個陳府仿若都當她不存在一般,她甚至沒有一個供人唿喚和牽掛的名字。

    若換作任何一個人,想來這一生便會如此晦澀的虛度殆盡。少時被父兄疏離,在府中毫無地位,到了適婚之齡再像買賣貨物一般被送至另一個囚籠,終盡一生。

    但,她不是那任何一個人,她是後世來的沈洛。不管她如何掩飾,卻藏不住泄露的光華。

    康熙五十一的隆冬,她救治了陳佳顥的至交好友侯慕風。雖然陳佳顥早已妥善布置,令大家都以為那是“賽華佗”的迴春妙手,但詳知內情的幾人卻明了了這個年僅四歲的孩子天賦異稟的事實。當然,那“賽華佗”的聲名也是事後話。

    “佳顥,你已數年未見你外祖父了吧?今年去一趟罷。把洛洛也帶去,路途遙遠你照顧她些。”那年除夕的晚上,一頓寂靜的年夜飯後,陳言康擱了烏木箸,淡淡的說了一句。

    於是,兩日後的沈洛和陳佳顥踏上了去外祖父家的路途。

    軋軋的車轅聲結束了一段疑惑但平靜的時光,命運的齒輪緩緩的運作起來。

    也正是那一路上,遇見了蕭燕,而如今,她早已香消玉隕,故去多年。

    南行的一路倒也平靜,寒風雖勁卻獨有一種北國的蒼茫與寥廓。沈洛隻縮在車內觀望著一路的風景。兩三日後路邊景色漸漸出現差異,從剛開始年味濃重的北京城慢慢過度到了清淨的城郊。再往前,則是鄉村地帶了。那時的住戶,最能凸顯出喜慶氣息的可能就是各家各戶門前的紅對聯,還有門戶稍大人家那門上掛著的一對紅燈籠。日頭一落,夜色就很快上來,半暮半夜的光景,那紅燈就亮了起來。那時候家丁就會趕著馬車進鄰近小鎮尋一處幹淨的客棧歇息一晚。沈洛下車後便看見一條並不繁華的小街上閃爍著一道亮麗的燈火,於是突然有了一種錯覺,覺得自己是一個歸人,至少這條街在等自己,等自己這一眼後的感動。

    正因為那種感動,過去多年的情形還能如此刻在腦海裏。

    沈洛記得直至到了黎家門前,她都處於一種淡淡的親切中。縱使時空轉變,一切再無相似,但這新春的風俗總還是相同的。她努力幻想著自己是一個去走親訪友的平凡丫頭,努力將自己融於時空。

    一出喜相見的劇目,卻在眾人看見沈洛後嘎然而止。朱紅的大門,豔惶惶地,刺痛了她的眼。

    沈洛再次被遺忘在一個叫東景的小鎮。黎家人將她與同行的崔麽麽及侍女青楠領進了一個安靜而又偏僻的院子,除了三餐及生活必需品,再無人過問她們,一如她在陳家一般。那情形,仿佛她身有瘟疫,令眾人避之不及。

    寒風料峭卻擋不住梅的花期,梅花無視一園荒蕪兀自怒放著。

    一處廢園,幾個頑童。

    沈洛無意間看見那樣一個場景,然後她立刻被一個孩子推倒在地。

    “野種!”

    兩個字,解了困惑沈洛很久的迷。

    原來,並不像府中傳聞的那樣,黎家小姐因為生她後身體過於耗損離世長辭,以致陳言康再難麵對她。

    如此真相,倒不難解釋黎家二老見她時的神情了。

    事情到這裏倘若就結束,那或許也就沒有後來那麽多事了。

    轔轔的馬車又將他們帶迴了京城。

    一路上,各人都噤若寒蟬,仿佛已經想象到滿城遺老茶餘飯後談及陳家大院內的醜事時的嘴臉。隻有崔麽麽依舊挺著脊梁,好似那個做出如此失行醜事的女子與她毫無關係。

    迴府後,她聽見崔麽麽對大家說了這樣的話——

    “一切不像大家想的那樣。小姐的確不是老爺的孩子,是夫人在南方收養的遺孤。這孩子身世可憐,遇見她時,她母親已病了多日,家中也再無第二個人,就把孩子托付給了夫人。還千萬叮囑莫讓人看出她身世,夫人追問原因,她隻不肯說,隻求夫人成全。夫人看那場景著實令人心酸便應了她。那女人也不知好歹,還讓夫人當著她麵立誓要保守這孩子的事。夫人心軟就答應了她。”頓了一頓,拿出一件物事又道:“這裏還有玉佩為證。”

    她看見陳言康一震,接過玉佩細看後神色大變。

    “那你又為何到了這許多年後方才道出這內情?”陳言康向崔麽麽質問道。

    “奴婢也向夫人立了誓的。但這許多年來,眼看著小姐到處被人誤會,到了太爺家中大家更是容不得她,隻以為是夫人做出的什麽醜事。我不想夫人就這麽平白的被大家詆毀,今天才鬥膽說出來。”崔麽麽一字一句的答道。

    後來她聽陳佳顥說,那玉是極難得的美玉,因此那玉佩斷不可能是崔麽麽能隨意拿來搪塞眾人的東西。

    這也就是說,其實陳言康一直錯恨了自己的妻子。

    而當時,倍受驚詫的又何止陳言康一人呢。

    陳佳顥神色複雜的樣子也盡落在沈洛眼底,就連一邊的青楠,看見那佩後也是震驚不已,甚至忘了要迴避。

    一隻不知來曆的玉佩,從此與她的身世聯係了起來。

    而知道真相後的陳言康,對沈洛的態度也起了微妙的變化。

    “你想知道你的生身父母嗎?”

    “不想!”

    她聽到自己這樣作答。

    然而不管她想或不想,生世總還是要浮出水麵的。隻是沒想到,自己的來頭也忒大了些。

    隆科多的侄女,佟佳的後人麽?佟佳沈洛,這樣的自己以後又會有什麽樣的命運呢?

    “我的心意,你竟棄若敝屐?”——弘時這樣問她。

    “沒有洛兒,我此生不能。”——楊錚這樣答她。

    金玉誓言,終是孽緣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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