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的易知足這番話,解修元和趙烈文俱是一臉的驚疑,皆覺的太不可思議,即便是不能低價傾銷,也犯不著都銷毀,這不是暴殄天物嗎?


    遲疑了下,解修元才道:“不至於銷毀吧,不能低價銷售?或者是賑濟?”


    “賑濟也是需要成本的。”易知足含笑道:“經濟危機之下,那些個農場主、種植園主、企業主都瀕臨破產,哪裏還會額外掏錢做慈善。”


    頓了頓,他接著道:“再則,生產過剩,大量進行銷毀,也是符合經濟學原理的,經濟危機的實質就是生產過剩,而生產過剩則必然打破供需平衡,咱們老祖宗有句話,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


    生產過剩的情況下,大量進行銷毀,維持必要的物價,這既是維護供需平衡的手段,也是為了保護生產者的生產積極性。說白了,這是市場參與者根據現實的情況做出的收益最大化的選擇,也是成本的最優選擇,無可厚非!”


    略微沉吟,趙烈文才漫聲吟哦道:“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民傷則離散,農傷則國貧。故甚貴與甚賤,其傷一也。


    善為國者,使民毋傷而農益勸……是故善平糴者,必謹觀歲有上中下孰……使民適足,賈平則止。故雖遇饑饉水旱,糴不貴而民不散,取有餘以補不足也。”


    “這是出自《漢書·食貨誌》。”趙烈文補充了一句,才道:“我國古代即知以平糴之手段平抑糧價,以維持糧價平穩,西洋各國政府難道就不知采取平抑的手段?”


    平抑?資本主義經濟怎會采取平抑物價的手段?易知足記得很清楚,1929年——1933年,資本主義經濟史上最持久、最深刻、最嚴重的周期性世界經濟危機時,美利堅聯邦政府僅在1933年就購買了600萬頭豬,然後將其毀滅。並將數量巨大的農產品葬於耕犁之下,目的就是為了讓其退出市場,從而把物價維持在官方所規定的水平上。


    略微沉吟,他才道:“經濟危機導致的生產過剩,是各行各業,並非隻是糧食,要平抑整個社會的物價需要極其高昂的成本,這是西洋各國政府難以承受的,即便富如英吉利,也同樣難以承受。


    況且,西洋各國實行的是市場經濟,倡導自由競爭,優勝劣汰,以此來促進生產力的提高,生產技術的改進,若是由政府出麵平抑物價,豈非是背道而馳?”


    頓了頓,他接著道:“根據統計,這是英吉利爆發的第十一次經濟危機了吧?可以說,周期性的爆發經濟危機,是資本主義經濟的規律,同樣的,每一次的經濟危機,都會促進生產力的提高和生產技術的改進。”


    趙烈文反問道:“既是如此,大掌櫃何以要對國內實業進行補貼,這豈非是限製了我國生產力的提高和生產技術的改進?”


    易知足笑道:“國內這些實業目前就好比是未成長起來的孩子,需要悉心嗬護,否則就有夭折的可能,一旦成長起來,也就可以放手不管,讓他們去自由競爭去優勝劣汰!”


    聽的這話,解修元擔憂的道:“也就是說,咱們大清以後也會爆發經濟危機?”


    易知足點了點頭,道:“走資本主義發展道路,經濟危機是不可避免的,除非咱們不走走資本主義道路!”


    趙烈文追問道:“難不成還有其他道路可走?”


    “惠甫有暇,可以關注一下卡爾.馬克思的論著。”易知足緩聲道:“他提出了另外一條道路。”


    解修元對這些事情不關心,轉而問道:“大掌櫃,西洋經濟危機對廣州上海的股市已經造成不小的影響,這段時間股市都在陰跌,咱們采取補貼的方式降價以抵製西洋的低價傾銷,耗費的銀錢可不是小數額,消息傳開,元奇相關的股票怕是會出現大跌。”


    “大跌一下好,股市漲漲跌跌才更有吸引力。”易知足不假思索的道,這段時間,他也在密切的關注股市,西洋各國股市暴跌對於大清的股市已經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大量的境外資金抽離,股價已經跌了一波,一旦大清物價全麵下滑,股市必然會因為恐慌而暴跌。


    不過,相比起以前,如今的元奇已經不懼股市暴跌,一則元奇不缺乏救市托底的資金,再則,如今的金融市場已經初具規模,經曆了數次漲跌的股市各項製度已經相對規範,金融投機也已經普及,股市大跌,也不乏有大把抱著投機心理的股民入場。


    另外,境外資金大量抽離股市,對於元奇來說也是件好事,免得他們攪風攪雨,借著這次的機會擠掉股市的泡沫更利於股市的成長!


    淮海路是上海最繁華的商業街,“民豐布莊”位於淮海路中段,是上海最大的布店,以貨品齊全聞名,主要經營各種中高檔布匹、絲綢、皮貨、成衣,最大的特點則是所有的貨物都是國貨,知道根底的都清楚,連鎖店開遍大清南北的“民豐布莊”實則是元奇的產業。


    上午一開門,“民豐布莊”就在大門口打出了一條橫幅,九折大酬賓!消息一傳開,登時就門庭若市,吸引了不少顧客,“民豐布莊”素來貨真價實,買賣公道,而且生意興隆,極少出現打折酬賓的情況,突然打折,自然能吸引不少人。


    “民豐布莊”突然九折酬賓,上海一眾布店心裏都膩味的不行,“民豐布莊”原本生意就好,如今再一打九折,把他們的顧客都搶走了!膩味歸膩味,誰也沒膽子指責,都是經營布匹生意的,誰能不知道“民豐布莊”的背景。


    令他們沒料想到的是,“民豐布莊”的打折隻是一個開始,相繼,一家接一家布店開始打九折酬賓,一眾布商登時傻眼了,連忙四處打聽,才知道打折的布店都是從元奇的紡織廠提貨的,而且紡織廠提貨價降了一成!


    這一來,不論是經營土布的還是洋布的布商全都慌了神,眼見的門可羅雀,他們也紛紛開始跟風打折,不過,讓他們絕望的是,九折酬賓也隻是開始,仿佛是跟他們較勁似的,在他們也推出九折酬賓時,人家又降價了,八折酬賓,等他們跟著八折酬賓時,人家已經是七折酬賓了。


    雖然到了七折酬賓之後,不再降價,但這生意已經是沒法做了,不少布店紛紛閉門歇業,有些精明的索性轉向元奇的紡織廠去提貨,不過,令他們失望的是,元奇的幾大紡織廠提貨的布商都排起了長龍。


    紡織品的降價拉開了大清的降價風潮,大到各種機器、蒸汽船,四輪馬車,中到自行車、縫紉機,小到各種日用品,諸如鍾表、玻璃、鏡子、肥皂、香皂、牙刷、牙粉、火柴、針頭線腦等等就連香煙都不同程度的開始降價,概而言之,但凡是機器生產的工業品,全麵降價。


    這股降價風潮對於廣州上海兩地的股市也造成了巨大的恐慌,除了極少數的一撮人,誰也不清楚個中的原因,各種猜測層出不窮,剛剛有企穩跡象的股市隨之開始又一波大幅度下跌。


    元奇的各大報紙則開始進行輿論引導,將這一波降價風潮歸咎於歐洲的經濟危機的衝擊,同時還報道了歐洲四大金融中心——倫敦、巴黎、法蘭克福、阿姆斯特丹的股市暴跌,同時還報道了英吉利因為經濟危機大量銀行和工廠倒閉,工人失業的情況。


    英吉利駐京使館,公使華爾森放下手中的報紙,看了一眼參讚威妥瑪,皺著眉頭道:“歐洲的經濟危機會對遠東產生如此大的影響?1857年的經濟危機似乎影響並不大......。”


    威妥瑪不緊不慢的道:“在元奇的引領下,清國的工業這十年來發展迅速,已經有資格受到歐洲經濟危機的衝擊,這並不奇怪。”


    華爾森道:“我倒是覺的清國這波降價風潮來的又快又急,透著古怪。”


    “這一波降價是從紡織業開始的。”威妥瑪道:“應該是對歐洲站經濟危機的預期導致的恐慌。”


    “給國內發封電報,如實的稟報清國的情況。”華爾森說著熟練的點了支雪茄,他隱隱有種預感,清國這一波降價風潮不是受歐洲經濟危機的衝擊,而應該是針對歐洲的經濟危機,以清國目前的物價和降價的勢頭,大英帝國是沒法向清國市場進行低價傾銷的,一旦大舉傾銷,物價肯定還會繼續下降。


    值得慶幸的是,清國朝廷已經初步同意修建京師至張家口的鐵路,而且對於修建東北的鐵路態度似乎也有所鬆動,這對於國內的銀行家和鐵路公司來說,絕對是個好消息。


    接過擬好的電文簽字之後,他隨口吩咐道:“給我訂張去上海的車票,後天的。”


    威妥瑪問道:“法國使館那邊要不要通知一聲?”


    “沒必要。”華爾森搖了搖頭,“元奇可不是清國朝廷,跟元奇洽談必須帶著十足的誠意。”


    督辦政務處,簽押房。


    恭王奕訢心情複雜的放下手中的報紙,元奇的輿論引導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若非他清楚的知道易知足的目的,怕是也會相信報紙上的說辭,看來,朝廷在輿論引導方麵是遠遠不及元奇。


    站起身來,他緩步踱到窗戶邊推開窗戶,一股涼風隨即倒灌了進來,望著院子裏深秋景色,他不由的長歎了一聲,他清楚的知道為了這一波降價風潮元奇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這種事情,怕是也唯有元奇做得出。


    別說朝廷想不到這一層,意識不到歐洲的經濟危機會對大清國內的實業帶來巨大衝擊,就是想得到這一層,就是有足夠的財力,也沒易知足這種氣魄,有時候想想,元奇似乎比朝廷對大清更盡職盡責。


    “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響起,奕訢頭也不迴的道:“進來。”


    “王爺,皇太後宣召。”


    慈安一般不會宣召,又出了什麽事情?奕訢隨即吩咐道:“備轎。”


    匆匆入了宮進了養心殿東暖閣,奕訢叩請聖安之後就聽的慈安柔和的聲音,“免禮,賜坐。”待的謝恩落座,就聽的珠簾後的聲音,“元奇鼓動朝廷舉債修路,皇叔是何看法?”


    難道載垣沒如實稟報?奕訢暗自奇怪,遲疑了下才道:“歐洲經濟危機,物價暴跌,鐵路修建成本大幅下降,這是朝廷擴大鐵路規模的有利時機,而且也利於密切與英法的關係,雖說是舉債,但卻是以鐵路的運營收入為抵押,既不有損國體,也不額外增加朝廷財政負擔,實是一舉數得。”


    慈安接著問道:“本宮聽聞元奇鼓動朝廷修建東北的鐵路?”


    是為東北的事情?奕訢登時警惕起來,略微沉吟,他才謹慎的道:迴皇太後,易知足確實鼓動修建東北的鐵路,他說東北有著豐富的礦藏,著加快東北的礦藏勘探並修建鐵路,這利於朝廷發展工業。”


    至於易知足說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話,他自然是不會如實稟報,他相信載垣也不會如實稟報,畢竟載垣也不至於笨到去挑撥元奇和朝廷關係的地步,稍有點眼力勁的都清楚,真要逼迫的元奇造反,大清絕對會亡國,


    慈安冷聲道:“元奇有如此好心,一心為著朝廷發展工業著想?”


    “迴皇太後。”奕訢沉聲道:“此番元奇不惜耗費巨資發動這一波降價風潮以抵製西洋各國低價傾銷,受益的不隻是東南的實業,北方的實業也同樣受益匪淺,朝廷也會跟著受益,臣不敢說元奇公忠體國,但至少並無包藏禍心。”


    見他如此為元奇說話,慈安的臉色登時有些難看,沉吟半晌,她臉色才和緩下來,柔聲道:“皇叔之前說,英法有意與元奇合作,能否將實情告之英法以挑撥英法與元奇的關係?”頓了頓,她接著道:“皇叔應該很清楚,一旦英法與元奇密切合作,朝廷將無以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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