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軍對德國本土的轟炸力度愈發強勁,愈發頻繁,擁有較高防空水平的柏林尚且如此,其他城市更不必說。無論普通民居還是百年教堂,都在炮彈下毀於一旦,但除這些擁有重要機場和工廠的地區,其他城市還算過的平靜,值此戰爭末期,生活資源被大大削減,路德和尼克兩人靠著軍隊的福利能拿到相對優質的食品,不過還是以罐頭為主,在等待公司和家人迴複的這段時間裏,溫嫻偶爾還能去蹭兩頓飯。然而這並不能留住她的心,她依舊迫切地想迴平安迴到法國,那個有穩定工作,而不是穩定空襲的地方。

    溫嫻不光是想自己走,她還數次攛掇路德維希帶上海德爾和她一起離開,理由充分且簡單:安全。

    她拒絕的很幹脆,這可沒打消溫嫻的積極性。尼克有時會帶著午飯和兒子一起去醫院看望她,能讓路德維希安靜坐下吃一頓飯不容易,溫嫻利用這個時機死皮賴臉的湊過去,她想,如果尼克也在場,也許會幫她打個助攻,讓路德和自己一起走。她將紙質的文件從桌子轉移到旁邊的單人床上,水煮過的醃菜裏加了塊兒奶糖變成濃湯,一小罐醬豆子和切成方塊的麵包拌在一起,弗裏德裏希上尉的廚藝簡直令人窒息,也就是現在溫嫻顛不動勺……

    “嚐起來還好。”路德維希違心地做出點評,尼克放鬆一笑,隻有海德爾在吃過一口湯後耿直地皺起眉頭,吐著舌頭跑開了。

    “我有直覺,你又來勸我離開柏林,對嗎?”路德捏著勺,在鐵餐盒中不斷攪動,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能走,這裏的病人太多,醫生太少。到現在隻剩下我一名女醫生了。”

    她無力的笑著,自嘲般說道:“職業道德這東西我本就沒有多少,你總得留點底給我。”

    “你在法國同樣可以工作。”

    “你看看,嫻,這裏是陸軍醫院,戰士們在前方戰鬥……”她看了看尼克勞斯,繼續說道:“我在後方也要做出貢獻,我要救治的是那些勇敢可愛的小夥子們,可不是什麽法國佬。”

    溫嫻默默給路德的親丈夫送去一個眼神,尼克心領神會,他更了解路德維希,但等不及他開口說一個字,門口忽然出現的護士急匆匆地叫走路德維希,從她們漸遠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中,聽得出來是一位從前線送迴的醫療兵傷口感染,在走廊中暈厥。溫嫻有一種落敗感,她想盡可能多的保住朋友的生命,她自私,不想讓自己再陷入失去的痛苦。

    本應該保持安靜的醫院有些嘈雜,門口不時閃過蹣跚的身影

    ,每一個披著軍裝走過的傷兵,看上去都那麽像艾德裏克,溫嫻焦慮地急促唿吸,她沒有她一點消息,任何一點都沒有。當初約格爾向她保證艾德不會有事,溫嫻隻有毫無保留地信任這句話,才不至於心如死灰,但是萬一呢?她曾相信索菲亞能活到最後,她幻想過兩人出去旅遊,因為索菲亞出色而優秀;她也相信埃爾溫會成為幸存者,數年後作為親曆戰爭的老兵不情不願地寫幾頁薄薄的迴憶錄,因為他尚存理智,因為他們年輕。

    二十歲的年齡不應該有那麽多時間考慮死亡。

    溫嫻沒有多餘的時間呆在柏林,來自法國的電報和信件先後被送到自己手裏,最近的一列車也在二十三號,翌日她接到了母親的第二封信,裏麵裝了幾張紙鈔,現在隻等著開票了。現在的季節讓黑夜占據著大部分時間,八點半一到,溫嫻揣好手電筒趕去陸軍醫院,路德維希幫她換紗布,她送路德迴家。

    “你老實說,有多久沒洗澡了?”

    “那你要問我家被限水限電多久。”

    “你家也是這樣?”路德抱怨道:“現在還能喝上水就不錯了。”

    “巴黎就不會停水。”

    溫嫻安靜地趴在椅子上,一分鍾後路德維希的聲音再度出現:“尼克在家嗎?”

    “我來之前順路去看了一眼,他在準備晚餐。”

    “嘖――”路德意味深長地發出這麽一聲,聽得出深深無奈。

    “這麽看,他聖誕之後就走還真是一件好事。起碼對海德爾是件好事,到那時,瑞塔也該迴來了。”路德解開層層紗布,溫嫻後背感受著接連不斷冰冷,她咬著牙齒說道:“等我好了,隨你點單。”

    “沒有意外,二十三號我就要迴法國,所以你決定和我一起離開……嗷――還是很疼的!”

    “誰讓你在這個時候提起來的。”路德維希故意加重手上力道,溫嫻呲著牙仍堅持道:“那好,迴家去說也可以……嗷――”

    她疼的翻身坐起,扯著醫用膠帶貼彎了一道,溫嫻有點小情緒:“這裏不安全!柏林遲早會變成前線,變成戰場。”

    “不會,永遠不會。柏林是前線士兵的家,這裏不會成為戰場。”她搖著頭,堅定地微笑道:“不會。”

    “你不能斷言……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不會。”

    溫嫻偏頭避開路德維希的視線,她看向窗外寥寥幾盞路燈,白色的探照

    燈每隔幾秒就會劃過防空氣球,它們相交又分開,刺眼的燈光直入黑夜深處,散到星光之中。她咬著嘴唇上的死皮,感覺四周安靜到隻剩幹癟的角質層剝離皮膚的聲音。

    “約格爾死了。”

    溫嫻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但體內的血液在死般沉寂中依舊開始沸騰,她滿臉通紅,心跳加速,微張著嘴努力汲取氧氣。相比之下,路德維希仿佛不知道這幾個字的含義,她沒有震驚,溫嫻在她臉上甚至沒看到悲傷。

    “他……”路德維希的聲音變了,她咽下去過多分泌的唾液:“你怎麽會知道……沒有消息,他一直沒有消息……”

    “我從東線迴來。他就……他在我麵前……”溫嫻吐出一口氣,說完整這個句子:“他死在我麵前。”

    “還有呢?”

    “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們,我覺得等軍隊送來消息,也許你們更能接受。”

    “那麽……是……”路德維希背過身,說道:“你是怎麽接受看著他死去的?”

    “我接受不了,一直接受不了。但是之後我又看著對我來說更重要的人死去,那是一個勇敢堅強的女孩子,再之後,另一個人也……我艸我真的沒有辦法……”

    “我以為這對我來說已經過去了……但過不去,這些不過是十幾天前發生的事。”溫嫻用左手擦幹噴湧而出的眼淚:“或許十幾年後,幾十年後,一切都會好的。”

    “在三九年,戰爭開始之前,我們聚在尼克的公寓裏,那個時候整個軍隊,包括和軍隊相關的一切人員都很緊張,緊張又興奮。約格爾蓋著尼克的海軍大衣,一邊打著寒顫一邊嚼著果汁冰塊,他似乎從來不擔心戰局。但他不可能不怕,不過是不敢表現出來罷了,那兩個心大的男人就知道往嘴裏塞蛋糕,沒能感覺到朋友的情緒。”路德維希整理好挎包,轉身去拿大衣,繼續說道:“這下就好了,他以後再也不用把恐懼壓在心底。”

    路德眼中幹澀,她催趕著溫嫻穿好衣服:“快走吧,趕得及還能看到尼克勞斯炸廚房的場麵呢。”

    “我是不是不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他?”

    “是的,我認為這對他的鬥誌沒有任何幫助。”

    兩人並肩走著,悠閑地如同在公園裏散步,路德維希不停地幹咳,走出不過五百米,她忽然折返,快速往醫院的方向趕迴去,溫嫻不明就裏隻好跟上,路德推開她說道:“總顧著和你聊天,把我自己的病人給忘了。你先往前走,我

    馬上趕迴來。”

    溫嫻在她身後舉著手電筒,直到她走到路燈下,前方再多跑一段就是醫院門口,溫嫻迴身邁著四方步溜達,走出不遠又返迴來,二十分鍾的時間她也不過是在原地踱步。

    “喂……喂!”

    一聲顫顫巍巍的警告從黑暗中傳出:“不要再來迴走動了!”

    溫嫻聽話的原地站住,腦袋像個雷達一樣來迴轉動,在黑暗中四處搜尋,大火帶來的黑煙遮掩了月光,她晃著手電筒,刺眼的光芒射在牆根下,一雙腳出現在碎石旁,那個還沒到變聲期的聲音羞怒起來,大喊道:“不要動!不要動……”

    她手不受控製地向上抬起一點,男孩兒的雙腳往後退著,溫嫻聽見手指摩挲槍身的聲音,這個孩子是在尋找扳機嗎?

    “對不起,我要開槍了!”

    “不!等等!我在這裏等人。”溫嫻急忙解釋:“等我的朋友,她是陸軍醫院的醫生。”

    “她?”

    “她馬上就來了,如果不放心,可以等她過來……”

    “嫻?”

    男孩還沒有開口說話,另一束光打到他的臉上。尼克勞斯身上厚實的軍大衣襯他更加高大,男孩兒生澀地將□□背到身後,向尼克舉手敬禮。

    那是一個並不標準的軍禮,他用力挺起瘦弱的胸膛,磨爛了腳底的皮靴在磚頭上踩到變形,伏在尼克肩頭吃手套的海德爾擰著脖子,笑嘻嘻地學男孩兒模樣迴敬軍禮。

    “這位是我的朋友。”尼克勞斯讚許地微笑道:“我很欣賞你的警惕性。”

    “是!上尉!我會做的更好!”

    男孩兒驕傲的迴答在沉寂黑夜中顯得如此嘹亮。路德從醫院的方向趕過來:“這是做什麽?你怎麽來了?”

    “你太久不迴來,我便來接你。”尼克轉而看著立正站好的男孩兒,下了幾聲命令讓他去別處巡邏。

    “所以之後醫院的急診室中也會送來這樣的孩子?”路德用手帕擦幹淨鼻涕,接過朝她伸出雙臂的海德爾。尼克當做沒有聽到這句話:“你眼睛怎麽了?”

    “洗手的時候太急,濺進去一點皂水。沒關係。”路德左右環顧,遮遮掩掩。

    “我們迴家吧……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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