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進約格爾辦公室都是提著皮箱過來的,隻有溫嫻是兩手空空而來,出去的時候被塞了一個裝著現金護照和槍支彈藥的皮箱……

    “感謝您的好意,但我現在不能離開法國。”溫嫻的理由很充分,最多還有一兩個月,法國就光複了,何必再去冒著被擊落、被擊沉的風險往美國跑?

    再說她還有工作和學習都在這裏,基本算是站穩腳跟,溫嫻放不下自己這幾年的努力。

    “美國的確太遠,我們的建議也隻是考慮到你家人的情況。我當然不會強迫你們去美國。”約格爾說道:“隻是為了以防萬一,艾德也讓我為你準備瑞士護照,現在正在辦理,一周後就能拿到。”

    “謝謝。”溫嫻心想,瑞士還能靠譜些。

    他走到畫架前,把那副晾幹的畫抽出來,對比著畫中的景色與窗外的街景,平靜的說道:“我很多年不動畫筆了,不常作畫就會手生,對結構和色彩的把握大不如前。他們說戰士也是一樣,長期被遺忘在後方就會忘記如何開槍。”約格爾將自己的化作鋪到桌子上,眼神飄忽不定,心思似乎不在自己的作品上。

    “但我永遠不會遺忘,隻會懷念,我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能重新找迴我真正的使命。”

    “你是要上戰場了嗎?”溫嫻問道:“東線?”

    約格爾用無所謂的口氣說道:“不知道,東線、西線,或者迴防,我不在乎,我需要的是作戰。我的朋友都離開了,現在的巴黎,你還算得上是我比較熟悉的人。”

    溫嫻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感到榮幸……

    “你的調令還沒下來?”

    “不著急,還有很長的仗要打。”

    她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悄無聲息地點了點頭,直到約格爾的副官敲門而入,他靜立在門邊,溫嫻就知道他們有工作要談。

    “那我先走了,再次感謝您為我準備了這些。”

    約格爾破天荒地朝她笑了一秒,說道:“我們勝利後,你會得到更多。”

    德國已經失去了戰爭的優勢,但還沒有放棄信念,溫嫻離開時,黨衛隊大樓內忙碌如常,沒看見一點敗勢頹然的樣子,仿佛諾曼底的登陸戰是不存在的。她將皮箱送迴家裏,又跑迴學校搞論文的事情。

    就算溫嫻自己不想去美國,也要征求一下母親的意見,畢竟護照也給她辦了一份,去和父親阿甯生活在一起更好,更安全。

    母親

    炒著菜,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美國比歐洲安全多了,爸也在那。阿甯也……戰爭結束後他總會繼續留在美國讀書的。”

    “嗯,那我也不去,得有人照顧你。”

    “我不用照顧。”

    “最近我忙,你也忙,你連飯都不好好吃。”母親說道:“你可別仗著現在年輕,禍害自己身體,總不吃飯胃就完了,冬天穿那麽少出去得瑟,老了都是病,到時候得了什麽胃病關節炎的都下不了地……”

    “得得得不去就不去。”溫嫻剛想躲迴房間裏,忽然想起來另一件事:“我過一陣子要迴德國。”

    “為什麽?聽說德國的空襲非常嚴重,你還是別去了。”

    “我去參加建築師資格考試啊,我的畢業證和學位證都下來了,但我不能在法國參加考試。隻去一兩周,沒關係。”

    “我跟你去吧。”

    “不用了,還有一個德國留學生也要迴國,我們要一起走。”

    溫嫻還是挺害怕的,她這具身體在柏林大學有很好的人緣,肯定也有不少能幫忙接站的朋友,但溫嫻卻一個都無法聯係,到時候衣食住行加複習,還是要靠她自己了。

    娘的,這以前的溫嫻都不記個電話本同學錄什麽的嗎?

    如果有個老同學帶路肯定能省下不少時間,也會安全的多。

    “今天有人來家裏送了卷東西,說是給你的。”母親把火腿裝盤,翻找著杯子。

    “什麽?哪呢?”

    “我放你房間裏了。”

    母親用的量詞讓溫嫻特別好奇,她將那卷用牛皮紙包好的東西拆開一看,才知道那正是約格爾在她麵前完成的畫作。這副畫隨著一張瑞士護照一起送過來,即使沒有一個字,溫嫻也明白了,這算做是他的告別。

    八月份,多洛塔啟程返迴意大利,溫嫻送她迴來的途中,正好隨處逛逛,買些必需品,她也該動身了。熱鬧的集市是買便宜貨的好地方,那些色彩豔麗的裙裾在風中卷曲舒展,溫嫻走過一個賣襯衫的攤子,忽然被身邊的婦人狠狠撞了一下。

    “啊!”

    女人的驚唿聲是伴隨著一聲槍響之後,集市中騷動起來,人們沒有逃開,她們麵無血色地圍在那個滿臉鮮血的軀體四周,相鄰的寧靜街區傳來卵石相擊的步【】槍聲,這些女人們來了興奮勁:“開火了!是嗎?”

    “看吧,沒有美國

    人來,我們也能解放自己。”

    旁邊攤子的老板發著牢騷:“好多商店都不敢開門啦,連報紙都沒人敢送。”

    “你?你還看報紙嗎?那抵抗運動的告示你都看不懂吧?”女郎挎著竹編籃子,故意調侃著,女老板甩過去一個小抱枕,佯怒道:“你這個讀過書的也不怎麽樣嘛!”

    溫嫻買了一條藍色的薄毯,隨後走出集市。這場起義從幾周前就開始了,巴黎市的居民們度過了好幾個個血紅色的星期日。抵抗士兵隱藏在暗處,而一批批持槍的德國人從飄著萬字旗的參議院中衝出來,他們帶著鋼盔跳上軍卡,在地表的輕微震動中趕往不同的大街。

    “讓開!快讓開!”一名德軍指揮著,街上本不多的行人突然全部跑開了,跑到這條路的盡頭或者隱藏在旁邊大樓之間的巷子裏,溫嫻貼在牆邊等待著,片刻後果然出現了一輛土色的坦克,這個龐然大物開了過去,人們才敢重新探出頭來,他們注視著奧德翁十字路口,注視著跑出來十幾名德國士兵的參議院,又注視著賽納街,好像期望著自由政府的武裝起義能逼的德國人主動撤退。

    那些士兵同時舉起了槍對準各個方向,溫嫻本要走過去的腳步停住了,她轉身向後跑開躲進巷子裏,那些德國人沒有開槍,他們走去了王妃街。溫嫻剛探出一隻腳,突然響起來的槍聲又讓她縮了迴去。德國士兵一進入王妃街就開始了掃蕩,他們習以為常的朝平民開槍,不在乎他們是不是與抵抗士兵有聯係。那些居民被打的措手不及,暈頭轉向,他們來不及逃命就倒在了街邊。

    一個背著孩子的女人把孩子轉抱在懷中,她驚慌失措的跑跳著躲避子彈,女人跑到一扇鐵門前用力拍打著,房子裏沒人開門,倒是旁邊理發店裏跑出來一個老頭,他腿腳不便,已經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顛顛跑去,剛抓住那個母親的肩膀,就遭到了德國士兵的瘋狂掃射,老頭的身體僵住了,他慢慢滑倒在地上,女人的背後沾滿鮮血,五六枚子彈在她身上留下了血洞,她依舊奮力地拍擊著鐵門,希望能有人出來救救她的孩子。

    女人漸漸沒了力氣,抱著孩子一起倒在路旁,在她不遠處,兩個男人和一個老婦人也倒下了。士兵們將那些分散的屍體拖到一處堆放起來,向旁邊的大街走過去。這時人們才敢小心翼翼地從家門裏走出來,救護車的鈴聲唿嘯而至,他們用擔架抬走了那些失去了意識或生命的軀殼,人們用水衝開街上一窪一窪的血跡,淡紅色的液體順著下水道流進江河。那個女人拍過的鐵門忽然從裏麵被人

    打開了,一個光溜溜的腦袋探出來,厭惡而恐懼地看著自己家門口的血跡,他迴去拿了桶和掃帚,刮洗廚房地板一樣清理著鮮血。

    “喂!你剛才為什麽不開門?”

    “是你害死了那兩個人,還有一個孩子!”

    “自私的臭蟲!”

    這個看門人不聲不響,似乎沒有聽到憤怒的人們的質問和咒罵,他身後走出老一個衣著光鮮的男人,朝頗有正義感的人們喊到:“你們剛才也看到了,她路過那麽多家,怎麽沒人主動開門讓她過去呢!”

    “就是你害死了他們!”

    “子彈是我打出去的嗎!”

    有個人還想繼續嗆幾句,被身邊的人攔住了,多數人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人發生口角,在法德士兵雙方交火之前,安靜的街區裏隻有擦地的的唰唰聲,仿佛在為受害者演奏挽歌。

    榴彈和火炮使那些抵抗士兵一敗塗地,這幾周積攢起來的希望開始破碎,市民們每天早上都想看見一個全新的巴黎,但事實上,參議院的納粹旗還在惡毒驕傲地飄揚。

    抵抗士兵正在準備一場有力的反擊,聽說他們成功的炸毀了幾輛運送士兵的軍卡,有些幸存的士兵目光呆滯的舉起雙手任由抵抗軍驅趕俘虜,他們被巴黎的市民趕到廣場上,脫下衣服和褲子,用藤條和鞭子抽打著,人們開始了一場泄憤的狂歡,絲毫沒有想到幾日後德軍的瘋狂報複。

    這一切都與溫嫻無關了,她沒有等到法國光複的那一天,就急匆匆的登上了去德國的火車,到達柏林的那天正好是八月二十五日,盟軍進入巴黎。

    資格考試安排在九月三號,現在的柏林已經滿目瘡痍,恢宏的勃蘭登堡門有幾處破損,被熏的漆黑,它周圍的建築基本被毀,許多地標性的大樓隻剩下一堵外牆在苦苦支撐,幾隻拉車的馬萎靡地甩著尾巴,原本寬敞的中心大街堆滿了碎石,看不見一輛車,溫嫻曾經工作過的朗廷酒店還剩下一個招牌掛在殘牆上,門口是帶著幹涸血跡的碎玻璃,整個大酒店還剩下三分之一的牆麵,幾年前安著彩色玻璃的地方變成了空洞。幾個街區外,曾風光無限的凱瑟霍夫酒店還在營業,但已經門可羅雀。

    這個孕育了哲學和音樂的國度,以鐵血嚴謹著稱的帝國正在被戰爭摧殘,緩緩倒下。

    空軍元帥戈林信誓旦旦的保證過,沒有一架敵國的戰鬥機迴飛到柏林上空。

    在溫嫻麵前的狼藉狠狠地打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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