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笑了笑,他笑的時候,眼睛依然是不笑的——那是絕對的冷酷!


    轉過身走了開去,他看著手中的問情劍,輕輕嘆了口氣——天意,真是天意麽?


    他在支離破碎的綠蔭下頹然坐下,握緊了這把劍,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靜與冷酷,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然而仿佛被巨大的克製力壓抑著,卻隻是轉瞬即逝。


    “高公子,怎麽還不進去坐?”當他抬頭時,他就看到一雙沉靜如水的雙眸。風砂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的麵前,靜靜看著他。高歡立刻再次轉頭走開——


    不知為何,他覺得仿佛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這雙眼睛看見。


    ―――――――――――――――――――――


    荒原雪 七(1)


    天色已暗了,吃完了飯,高歡一個人留在庭中。


    他似乎習慣了一個人不被打擾地靜坐。


    而好動的任飛揚已和孩子們玩開了,嘻嘻哈哈地鬧著。


    孩子們早已不再害怕他,反而與這個大男孩似的叔叔相處得很好,女孩子在一邊笑吟吟的看著,而男孩早已七手八腳的爬到了他身上。他大喝一聲,居然將八個男孩子一起抱了起來!


    風砂坐在窗邊,看著庭院中熱鬧的一群,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獨居在太平府這幾年來,這個天後祠裏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吧?


    然而,瞟到角落裏孤單坐著的那個白衣人影,她的眼神就黯淡下去了。


    眼前不斷浮現的是方才高歡的眼神。


    片刻前,那眼中的一抹劇烈痛苦,仿佛是冰川裂開後湧出的岩漿!


    這個人……他的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些什麽?


    在這樣熱鬧歡騰的氣氛裏,他卻隻是一個旁觀者,遠遠的望著,卻不靠近——然而他的眼神裏,卻有多少的寂寥和嚮往啊。


    看著獨自坐在中庭角落裏月桂樹下的高歡,她終於推開側門,走了過去。


    還未走到他身邊三丈,高歡也並沒有迴頭看,卻淡淡開口了:“葉姑娘,你相信世上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麽?”他問的很奇怪。


    風砂一時怔了一下,搖頭苦笑:“我想是沒有。”


    “你錯了。”高歡緩緩轉身,走了過來,把一片葉子放在她手上。


    細細的梗上,四片小巧的圓形葉子呈“十”字型展開,青翠欲滴。


    ——四片葉子的三葉草!


    “哎呀!”風砂又驚又喜,忍不住脫口叫了一聲,“你是在哪裏找到的?”


    “就是從小飛扔掉的那堆草裏揀起來的——”高歡微微笑了一下,若有所思,“有時,它就在你手中,是你自己沒有發覺,才把它丟棄了……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其實並不難找。”


    風砂抬頭,發覺他這一次微笑的時候,眼中已不再是往日的冷酷,一種溫暖的光芒充溢了他的眼睛,連他平日冷肅嚴峻的臉也柔和了不少。


    她心中突然也有一陣暖流升起,不知怎得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你……把它送給我麽?”


    高歡的手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又緩緩迴過了頭去。他的目光在急劇地冷下去。


    “喜歡,就留著好了。”他淡淡道,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能幸福。”


    風砂沉默了一下,伸手從懷裏掏出一物遞過來:“你送我三葉草,就收下這個吧。”


    高歡怔了一下,入手的是一綹青絲,被編成了細細的小辮。正是日間他從風砂頭上用劍削下的那一綹。他冰冷的指尖輕觸著柔光水滑的髮絲。


    荒原雪 七(2)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風砂才問:“你明天就和任公子去神水宮?”


    “嗯。”高歡隻是應了一聲,不再迴答。


    “可你的腿上的傷還……”她的聲音確實焦急而關切的。


    “沒關係,皮肉外傷而已。”高歡的聲音依舊淡漠而平靜。


    風砂沉默良久,終於嘆息:“你們……和我萍水相逢,原本不必如此的。那個宮主非常厲害……真的,你們不要去冒險了。”


    高歡沉默。


    沉默之中,他突然又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其實嶽劍聲也真是自私。”


    風砂臉色變了,幾乎是憤怒地冷冷斥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是詆毀他——嶽劍聲是我少年時唯一敬佩的對手,他的為人和武藝是江湖同輩中幾乎無人可以比肩的,”高歡微微嘆了口氣,眼裏有一種迴憶的哀傷,“我當年和他先後交手兩次,互有勝負——然後約了第三次一決高下。不料,此約未畢,他卻撒手人寰。”


    “我雖然敬佩他,但卻無法苟同他最後的做為:


    “他在死前終於還是向你表白了心跡,這正是他的自私——他明明知道他自己立刻會死去,卻還是告訴了你,讓你痛苦了一世。


    “他怎麽不想想,你才隻有十六歲,那麽小,那麽單純,有些事情不應該讓你去看見,去知道——不然的話,你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就要被毀去了。


    “他若是真的愛你至深,就不會為了讓自己‘來過、活過、愛過’,而讓你背上這個包袱;


    “他本應該守著這個秘密,一直到死,好讓你快快樂樂地活下去的……”


    高歡一邊說,一邊已緩緩走開去。


    他說得很平靜,很從容,似乎已想過了很久才說出這番話來。


    風砂看著他的背影,怔怔良久,突然以手掩麵,在月桂樹下哭出聲音來。


    這麽多年來,這件事一直折磨著她的心,每夜每夜她都在為過去懺悔——這還是第一次,有一個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件事,安慰她,開解她。


    這個人,有著怎樣的一顆心啊……


    ―――――――――――――――――――――――――――――――


    荒原雪 八


    夜已深了,天女祠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一扇窗卻漸漸悄無聲息地開了,一個夜行人閃電般地沒入了黑暗,穿林渡水。


    然後,在一盞飄搖的孤燈下停止,單膝下跪。


    竹林的空地上放著一台軟轎,轎簾低垂,兩側有十多名黑衣人無聲側立。


    “小高,你來得很準時。”黑暗的林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很冷、很低,但卻帶著說不出的氣勢:“一切都順利吧?什麽時候能完成?”


    “是的。找到了要找的人,明天就可以下手了。”


    這是高歡的聲音,但卻已變得和白天大不一樣——不帶絲毫感情,冷得仿佛來自地獄!


    “很好。你做事情向來快速決斷,從不拖泥帶水,”這一次響起的是一個男子的聲音,聲音清淺,卻帶著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無論是為樓中辦事還是替自己了結私怨,都是一樣。”


    頓了頓,那個聲音一字字道:“小高,你歸入樓中後,本不該再計較個人舊怨。念在你對樓中立過大功,此次算是破例——明天完事之後,你得立刻迴來。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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