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太早林克己還未起床,廖婉玗在電話這頭默默的等著,隻聽那接電話的人嘟囔了幾句聽不清的話,不知道是不是跟她說的,過了十幾秒鍾的時間,聲音才又清楚起來時已經換了人。


    “出什麽事了?”這會天才剛剛大亮,若不是著急的重要事情,他知道廖婉玗不會這時候打過來。


    “我們在南京,師父不大好……”廖婉玗說到這裏就哽咽了。


    林克己聽完看不出什麽大的情緒波動,隻是正在單手係長衫領扣的手頓了頓,之後問清了他們落腳的酒店和唐亭歐入住的醫院,匆匆忙忙就掛斷了。


    來醫院收發室借電話的,不是跟家裏頭要送住院費,就是報病危或者直接幹脆報喪。那老大爺對廖婉玗這種一個人默默掉眼淚的小女娃看都沒多看一眼,就把電話又給收了起來。


    廖婉玗一邊哭一邊從包裏摸出五角錢來,放在桌子上轉頭就走了。


    走廊上並不清淨,有“哎呦哎呦”直叫的病人,也有推著輪床急匆匆跑過的護士,她模糊著眼睛看人來人往,也說不好這是個充滿生機和希望的地方,還是個充滿死亡與離別的地方。


    張鼎雲在花園裏吸掉了身上的大半包煙,但醫院門口不遠處的煙販子並沒有他慣抽的那個美國牌子,隻能隨便買了一包迴來,進門的時候就看見廖婉玗直愣愣地站在走廊邊上,他走過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唐亭歐對於廖婉玗來說,是個十分重要的人,並不是說他提供了資金給廖婉玗運作大通滬,而是這個人,在她失去了父母之後,填補了她心中那個父親的位置,甚至不得不說,唐亭歐用在她身上的心力,比廖湛山可多多了。


    “師兄……”手裏的帕子早就被眼淚浸透了,廖婉玗索性用袖子抹了一把。


    張鼎雲伸手拉過她慢慢往唐亭歐的病房走,想要安慰幾句,又覺得那些個他自己都不想聽到的話,大約廖婉玗也是不想聽的。


    “你本來要去哪的?”要不是秋柏韜半路劫了人,他根本不曉得廖婉玗離開上海了。


    廖婉玗吸吸鼻子,又擦了擦眼淚,這會總算勉強看得清楚腳下落了漆的木地板,“天津。”


    張鼎雲腳下步子一頓,迴過頭去看瘋子似得看著廖婉玗,“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敢往北邊跑?”


    廖婉玗知道危險也不反駁,垂著眼皮將目光定在露出木本色的地板塊上。兩人僵持了一小會,張鼎雲先敗下陣來。


    “好歹你叫我一聲師兄,我就厚著臉皮做你一迴兄長。”他將挪了挪腳下的步子,給被輪椅推著的病人讓了個路,“你自己的事情,要想清楚,他家裏頭……”是有妻子的。


    張鼎雲聽說過自己這個小師妹登報自梳的事情,但這玩意在他眼裏看來不過是小女孩的一時意氣,並不能當真作數。


    所以,自從看出她對謝澹如的心思後,張鼎雲並不意外,畢竟,那位督軍表現的可比自家師妹明顯多了。


    但再怎麽說,謝家畢竟是有主母的,廖婉玗真要過去做個妾,張鼎雲還是覺得她吃虧了。


    若是更摩登一些,如今不結婚就生活在一處的男女也不是沒有,隻是,歸根結底要遭人詬病。


    他就這麽一個師妹,師父在的時候很愛護,如今師父情況不大好,她也並不是就沒了靠山。


    吃虧的事情,張鼎雲是萬萬看不下去的。


    “再說吧……”廖婉玗現在也沒心思想別的,一心盼著唐亭歐能熬過這一關。雖然她也清楚自己師傅的身體撐不了太久,但能等到林克己來也是好的。


    他們師兄妹二人在南京等了兩日,日日在唐亭歐病床前頭給他讀書念詩,時不時還會講幾句林克己就快到了的話。


    大抵是昏迷的人也還是有些微薄意識,唐亭歐的情況奇跡般的沒有惡化下去。


    到第三天的傍晚,林克己趕到醫院病房的時候,還在昏迷中的老人家仿佛有感應似得,眼角居然一直在落淚。


    就在大家都以為應該沒事的時候,後半夜裏,情況忽然危急起來。


    昏迷中的唐亭歐從偶爾抽出漸漸變成了每隔幾秒鍾就會不受控製地抽出幾下,期間醫生來看過兩次,都表示無能為力。


    唐亭歐口中被橫著墊了兩根木筷子,據說是為了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頭,廖婉玗就坐在床頭邊上一邊哭一邊給他扶著,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


    林克己眼圈很紅,看得出十分難過,但那情緒一直被他壓抑著,反倒叫他成了在場幾人中看起來做冷靜的一個。


    他將張鼎雲叫到病房外頭,開始商量著迴上海的事情。


    在南京、上海這一片,唐亭歐的名號和張家比林克己吃得開,兩人略一商量,決定不在陸路或水路耽擱時間,就由張鼎雲出麵,掂對著借個飛機迴去。


    南京到上海是有民用航線的,說白了,他們無非就是出錢包趟飛機,雖然其價格對普通人家可以算得上是個天文數字了,但對林克己和張鼎雲來說,倒也不至於拿不出來。


    張鼎雲托付的人十分可靠,不到半個鍾頭就敲定了價格和起飛時間,第二日一大早,三人連帶著另外雇傭的兩位醫護人員,就登上了往上海去的飛機。


    待到飛機落地的時候,唐亭歐居然奇跡般的醒了。


    廖婉玗這幾日天天都在哭,加上睡得少,一對眼睛腫的核桃似得,甫一看見自己師傅眼皮子動了動後異常緩慢地睜開來,又忍不住開始哭。她當初遇上海難流落孤島都沒流過這麽多眼淚。


    這頭廖婉玗還在兀自高興,那邊的林克己卻是心裏頭更加沉重,直覺著是迴光返照了。


    果然,這之後還不到兩個鍾頭,唐亭歐就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好不容易熬到十一點多,終究還是沒過去第二天。


    廖婉玗因為困頓,去水房用涼水洗一把臉,迴來的時候就見到林克己和張鼎雲都站在病床邊上,有兩個大夫俯身給唐亭歐做檢查。


    這情形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自從唐亭歐住院以來她前前後後看過好多次了,可這迴她腳還沒邁進病房門檻,心裏頭就像是知道了什麽,眼淚不自主就往下落。


    “師……”她隻說了一個字,喉嚨就被堵上了似得,待到了病床旁邊,手就被張鼎雲給抓住了。


    林克己雙目赤紅地站在床尾,微微低著頭看醫生們給唐亭歐做最後的檢查,等到醫生們停下手來對著他搖頭,他眼裏的淚才無聲地落下來。


    唐亭歐的喪事辦的很風光,上海灘數得上號的人來了大半,廖婉玗堅持著給唐亭歐帶重孝,林克己和張鼎雲也隨她去了。


    白日裏接待完來吊唁的賓客,到了夜裏,整個唐宅都被寂靜包圍了。廖婉玗陪著林克己守前半夜,麥管家來送熱湯的時候,將她叫出了靈堂,說是前天有位謝先生往家裏打過電話找她,但事情太多,被忘了。


    麥管家做事穩妥,很少會出這樣的紕漏,若不是忙活著家主人的葬禮,她是不會漏報電話這種事情的。


    廖婉玗聽完隻是默默點頭,之後又安慰了麥管家幾句,一來是叫她不要在意電話這種小事情,二來也是免去她對於去留問題的擔憂。


    畢竟,按照唐亭歐的遺囑,這房子已經給了廖婉玗,她雖然往後未必就住在這裏,但總要有個能可信的人打理才好。


    林克己坐在被辟出來做靈堂的小客廳裏,看著請來的和尚們念誦這聽不懂的經文,瞧見廖婉玗迴來後指了指麵前的兩碗湯。


    廖婉玗整個白天隻吃了兩塊小點心,挨到夜裏也確實餓,但她總覺得大和尚們還在念經,自己喝湯不大禮貌,想了想,端著碗又出去了。


    林克己就跟在她後麵,兩人站在房間外頭依著牆壁喝了一小碗熱湯,才算覺得緩過一口氣來。


    “早知道,我應該帶著小澍也來的。”林克己雙手端著瓷碗,右手拇指摩挲著碗口。


    “家澍沒見過師父嗎?”


    林克己蹙著眉搖頭,“我帶她迴國的時候,她就……脾氣不大好,對生人更是抵觸,我那時候總想著還有機會和時間,一直也沒把這事情上心。”


    等到這會唐亭歐真要不行了,他更加不敢把林家澍帶出來。那孩子雖然近來看似不錯,但劇說私底下長跟香港帶迴來的一個洋娃娃自言自語。


    有時候,甚至還會叫一兩聲麥潤璵的名字。


    但這些情況廖婉玗走後都並不知情,林克己也就不願多說。


    “師父一定明白你的心思,他老人家脾氣好得很,不會跟我們計較的。”


    林克己沒搭話,半晌後忽然抬起頭去看站在身邊的廖婉玗,“我隻是希望你不要覺得自己年紀小,就還有許多時間可以揮霍。人這一輩子跌宕莫測,有想要做的事情和想要見的人,一定不要猶豫,不然,說不準什麽時候,留下來的遺憾就是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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