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如的家並不在揚州城內,而是位於城外西北方一個背山麵水的小村裏,因整個村子都是姓宋的,故而就名宋家村。


    按理說揚州自前朝起就是個極其富庶的地方,借著運河之便利,江淮地區的物資想要運送出去,多數都從這裏周轉。


    但宋家村因為地處偏僻,整體建築風格更加樸實,一眼望過去,層疊錯落,黛瓦粉牆中偶見山石翠竹,更有幾分天然之可愛。


    廖婉玗坐在車子裏探頭打量,隻見十幾步遠之外的秋柏韜麵露焦慮地正在吸煙。


    此時遠處傳來噠噠叩響的馬蹄聲,從廖婉玗的角度暫時看不請情況,直到那馬車停到近處,張鼎雲率先跳下來,她才反應過來似得,推開車門跑下去。


    “師父!”


    張鼎雲先前就知道廖婉玗在,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見她沒有受傷,轉而去扶唐亭歐下馬車。


    這鎮子裏多是小方青石磚鋪的路麵,窄而不平,故而當地人仍舊保持著步行和馬車兩種交通方式。


    唐亭歐和張鼎雲走水路由長江逆流而上,至揚州碼頭下船後隻能雇傭馬車。


    秋柏韜見唐亭歐來了,並不主動講話,隻是帶著一種複雜的神情盯著他看。


    他們兩人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對彼此的印象還停留在風華正茂的年歲裏。時隔多年,此時甫一再見,都不由感慨起時光無情來。


    但這感慨對秋柏韜來說隻是一瞬間的,畢竟他心裏頭惦念的人還沒有見到,“她在哪裏?”


    唐亭歐病後身體虛弱,被馬車顛簸了一路,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聽見秋柏韜的話輕輕歎了口氣,“走吧,我帶你去看她。”


    柿子林在宋宅後山,張鼎雲怕累到唐亭歐,本來打算叫秋柏韜的兩個手下躺著師父,被唐亭歐拒絕了。


    因為昨日才下過雨,今兒雖然放晴,但後山樹木茂盛,石台仍舊潮濕,廖婉玗走在後頭,看師兄扶著師父,擔憂不已。


    唐亭歐現在乍看精神還算不錯,可她心裏頭是清楚的,那不過是藥效罷了。


    一行人走了很久,直至道路分岔,唐亭歐領著眾人走上長滿荒草的泥濘小路,之後又前行了不到二十分鍾,這條路也到了盡頭。


    秋柏韜見到祠路不通,儼然失去了耐性,他從廖婉玗身後走過來,撞了她一下後拐到唐亭歐麵前去,“人呢?你不是說她在這裏嗎?”他一隻手就摸在槍套上,大有唐亭歐不給他一個滿意答案就要崩人的意思。


    唐亭歐視線從秋柏韜左肩看出去,最後落在了一個及不起眼的小丘上,那小丘被雜草覆蓋,一片綠油油中並惹眼。


    秋柏韜像是明白過來,轉身順著唐亭歐視線望過去,之後整個人就瘋了似的撲過去。


    廖婉玗看著秋柏韜的失態,難以想象許多年前三人具體發生了什麽,她看著已經被師兄扶著坐到近處一塊大石頭上休息的唐亭歐,總覺得師父臉色愈發難看了。


    “師兄。”她對著張鼎雲招了招手,小聲喚到。


    就在她四五步之外的張鼎雲,聽見聲音後低頭又詢問了一下唐亭歐可有什麽不舒服,得到否定的迴答,這才走到廖婉玗身邊。


    “這兩日你還好吧?”他對秋、唐、宋三人之間的事情也不了解,但出行前唐亭歐說過秋柏韜不會傷害廖婉玗,師父的話,他還是相信的。


    廖婉玗點點頭,見不遠處秋柏韜指揮著跟上來的幾個士兵正在開墓,壓低了聲音道,“師父身體怎麽樣?”


    張鼎雲猶豫了一下,“藥倒是一直沒停,但……”


    他話還沒說完,隻聽身後傳來“咕咚”一聲,迴頭去看時就見唐亭歐整個人從原本坐著的石頭上摔下來,跌在一旁野草蒿子裏沒了動靜。


    這一聲響動很大,秋柏韜都停下手迴頭看,見到唐亭歐歪倒在草叢裏也顧不上快要挖平的封土,嘴裏頭叫著“快快快”,就指揮著人去抬唐亭歐。


    他們說道理那麽些年的朋友,唐亭歐真有個好歹,他也過不去。


    村裏隻有一個稍微大點的藥鋪,坐堂大夫六十多歲,本來正在給一個頭痛的中年女人開藥方,忽然瞧見鋪子裏頭烏央烏央進來一群人。


    “大夫,大夫,快給我看看這人怎麽了!”秋柏韜槍就拿在手裏頭,嚇的那坐堂大夫撇下正在看的病人,就趕忙敲唐亭歐。


    老大夫仔仔細細地給唐亭歐切了脈,盯著槍口看了幾秒鍾,猶猶豫豫十分沒有底氣的說,“這病古怪,老頭我也看不了……”


    秋柏韜聽見這話張嘴就罵,手裏的槍還一下一下地戳在老大夫頭上,張鼎雲實在看不過去,伸手就將那槍口給握住了。


    “師父病了好一陣了,不怪這位大夫。”


    秋柏韜聞言才算是放過人家,“到底怎麽了?”


    張鼎雲將師父的病情略講了一下,聽完後秋柏韜沉默了許久,悠悠地說,“走吧,先迴城裏。”


    迴程的時候秋柏韜把自己帶的小兵趕到馬車上,讓張鼎雲陪著唐亭歐做一台車,他跟廖婉玗仍舊做一台車。


    廖婉玗看著不停吸煙極度壓抑的秋柏韜,猶豫再三,還是問道,“您跟師傅究竟發生了什麽?”


    秋柏韜興許也需要一個出口,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他跌跌宕宕,身邊在沒有一個可以交心說話的人。


    廖婉玗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扭著頭聽,聽完後自己也忍不住歎一口氣。


    她和秋柏韜一樣都不知道宋真如經曆了什麽,也就無從得知她為什麽要在準備跟秋柏韜結婚之前,忽然讓唐亭歐幫她隱瞞蹤跡,選擇徹底消失。


    現在唯一能說的清楚的人大概隻有唐亭歐,可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唐亭歐實在是兇多吉少。


    廖婉玗坐在位置上默默地流眼淚,偶爾用手帕擦一下流出來的鼻涕,直到進了揚州城到了醫院門口,她才好不容易緩過來些。


    這迴秋柏韜沒擺出土匪似的模樣,隻是麵色不善的盯著醫生們看了幾眼,之後唐亭歐被推進急救室,其他人都留在外頭等消息。


    愈是著急,時間似乎過的愈慢,廖婉玗在醫院走廊裏不知道轉了多少圈,白油漆的木門才被人推開。


    “病人家屬哪位?”帶著眼鏡的一聲摘掉口罩,目光掃了一圈。


    廖婉玗和張鼎雲幾乎是同時應聲,那醫生問了問關係,最後了解到病人沒有其他親人在身邊,隻得叫他們兩個都跟去辦公室。


    情況跟廖婉玗想的差不多,畢竟師父的病上海許多名醫生都給看過,總不至於到了揚州這麽個小地方,反而就能有治愈的希望。


    “我不建議你們此時帶他迴上海。”醫生習慣性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眼鏡,“我知道上海的醫療條件比這邊好些,但病人未必受得了折騰。”


    廖婉玗在心裏琢磨了一下這話的意思,又看了一眼張鼎雲,之後對這一聲客客氣氣地問道,“您的意思是……就這幾天嗎?”


    醫生先是搖搖頭,“不好說。這跟病人自身有很大原因,我隻是建議你們不要。如果有什麽必須迴去的原因,最後決定權在你們家屬手上。”


    “什麽時候能醒?”張鼎雲看起來還算冷靜,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講起話來,仿佛嗓子眼有什麽東西堵著似得難受。


    “也許一天,也許三天,或者……不一定會醒。”那醫生顯然也知道自己講話過於直白,但這就是他的工作,他不能給患者和家屬描畫虛幻美好的未來。


    當日夜裏,唐亭歐忽然發起高熱來,醫院條件有限,有些西藥根本沒有庫存,等到他們開著車子帶著人往南京趕的時候,已經燒到了41.5度。


    開快了怕唐亭歐不舒服,可不開快又急著趕到南京的醫院去,秋柏韜的駕駛員一路上也是小心翼翼,坑坑窪窪都要繞著行駛,將近淩晨,四個人才算是趕到了醫院。


    然而,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消炎退熱的針劑打上去好久,也見不到半點效果。


    廖婉玗一整夜沒睡,此刻眼睛幹幹的,她垂著頭一下一下地扣著自己指甲,半晌,站起身來去找張鼎雲。


    張鼎雲站在醫院後院牆邊的一個角落裏吸煙,她到的時候他腳下附近已經被丟了七八個踩扁的煙頭。


    “師兄,我是不是應該給林先生去個電話?”


    張鼎雲知道林克己算得上是唐亭歐唯一還有聯係的血親,他吐出一口白霧點點頭,“去吧,有些事情,總得有人做主。”


    廖婉玗跟路過的護士打聽了一下,人家說她這種情況可以去醫院的收發室借電話用,她到了謝後從花園裏繞出去,又迴到了淩晨來時的大門口。


    收發室裏頭坐著一個昏昏欲睡的老大爺,聽見敲門唿嚕打了一半就醒過來,聽說廖婉玗要打電話,打開抽屜拿出一隻電話機來。


    電話鈴響了五六聲才被人接起來,廖婉玗聽不大出來接電話的是誰,隻得先自報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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