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婉玗坐在汽車後座上,車玻璃搖得很低,她伸出手去跟賣報的小孩遞了三分錢,買了一份早報。


    司機剛告訴她隔壁的街上學生們在鬧遊行,因為,昨日傍晚,有個學生,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了。


    手裏的報紙翻了一遍,廖婉玗“咦”了一聲,“怎麽一點消息都沒有?”


    司機跟了林克己好些年,也是有見識的,他按了下喇叭,提醒前麵的路人來車了,好不容易開出這條路,才說道,“稿子被撤了吧,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兩人正說話間,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兩聲槍響,緊接著有人大喊大叫,也就一兩分鍾的功夫,路兩邊的小巷子裏就竄出許多學生模樣的人來。


    他們跑的很慌,到處亂竄,司機按了喇叭也無濟於事,最後幹脆不動了。


    車裏和車外,此時像是兩個世界。


    廖婉玗隔著玻璃看這外麵奔逃的人群,忽然湧起一種不真實感來。


    “廖小姐,咱們怕是得等等。”


    廖婉玗點點頭,心想著也隻能等,不然按照眼下的情況,他們真要是開過去,很難不撞到人。


    “哦,警察來了。”


    廖婉玗聞聲轉頭去看前麵,隻見原本瘋狂湧出學生的巷子口,這會跑出來的已經是穿著製服的警察。


    他們口中吹著哨子,手上拿著棒子,偶有配槍的,時不時朝著天上放空槍。


    她看著落荒而逃的學生們,忽然想起林克己,也不知道這些學生中,有沒有他教過的。


    眼前鬧劇一般的情況,持續了十幾分鍾,警察的人數比遊行學生少,所以,大部分學生都跑掉了。


    車子緩緩開動,廖婉玗眼見著一個警察舉著棍子,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背上砸去。


    “停車,停車!”


    司機不明所以,但還是按照她的吩咐停了車,沒想到廖婉玗拉開車門就跳下去,等到司機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那女學生穿著白色的短襖和過膝黑裙,儼然是一身校服,方才那一警棍砸下去,她痛得躺在地上起不來,警察拖著她的胳膊要拉走,顯然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這會街上該跑的早就跑了,跑得慢的也被抓了,看熱鬧的不少,但管閑事的不多,警察打量了一下廖婉玗,瞧著她通身的衣裳應該是個富貴人家,講起話來還算客氣。


    “這位小姐有事?”


    “你不能帶她走。”


    司機這會也從車上跑下來,“小姐,這亂的很,我們快走吧!”


    警察看了一眼司機和他們身後的車子,又瞥了一眼被他拖行在地上,半昏迷的女學生,“嘿嘿”笑了兩聲,“這位小姐,我們也是秉公辦事,可不能叫鬧事的人跑了,這迴頭……不能交差。”


    廖婉玗聽他這話就明白什麽意思,於是從包裏摸出五塊錢來,塞到扛著棍子的警察外衣口袋裏,“您……您買包煙,這是我朋友,還請您行個方便。”


    警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鼓囊著的外衣口袋,用手拍了一下,聽到裏頭傳來金屬的碰撞聲,咂咂嘴,“既然認識,就給小姐一個麵子,隻是可管好了,再叫抓住,可沒這麽容易了啊!”


    廖婉玗陪著笑臉,司機也出聲附和著說好話,那警察拿了錢,一鬆手,被她拉扯著的女學生就摔在了地上,腦袋“咚”一聲磕在地麵,這迴算是徹底暈了。。


    司機幫著廖婉玗把人搬上車,啟動了車子問,“去哪?”


    廖婉玗第一反應是迴林家,後來覺得這渾水是自己蹚進來的,帶迴林家麻煩別人不像話,於是報了個地址,帶著人去了她租的那套新房子。


    “這真是你同學?”


    廖婉玗看了看躺在她腿上的姑娘,忍不住歎了口氣,“真是我同學。”


    不但是同學,還是位關係不怎麽好的,吵過架的同學。


    廖婉玗新租的地方,雖然還沒住人,但東西倒也齊備了,她請司機先生幫她出門買點藥水,自己跟鄰居討要了一盆熱水,找了條新毛巾,給同學清理著頭臉上的灰土。


    這司機大約是覺得廖婉玗卷到了麻煩之中,出門第一件事並不是去藥房,而是找了個地方,往林家打電話。


    他端林克己的飯碗,自然事事要跟林克己匯報。


    電話響起的時候,謝澹如還沒走,他剛拒絕完林克己的提議,就見管家敲了敲門,快步走進書房。


    “沒攔住,廖小姐救了個鬧事的學生,眼下帶迴那邊的新住處去了,說是,同學。”


    林克己聽完表情也沒什麽變化,隻說“知道了”,一揮手把管家打發了,然後沒事人似得,又跟謝澹如繼續方才的話題。


    “這事情就算如今,也輪不到我出頭,你既然不同意,我轉告一聲也就罷了。”


    謝澹如抬眼看他,帶著點不屑,“你自己的學生也不管了?”


    林克己右手搭在桌子上,幾個指頭輪番輕敲著桌麵,目光落在窗外的花園裏,“這事情輪不到我。”


    他說的是實話,就算他手底下的人,按人頭數未必比謝澹如少,但說到底跟軍隊是不能比的。


    政|府的態度曖昧不明,謝澹如也遲遲不見有動作,他能做什麽?


    學生是人,他手下那些工人、車夫,甚至流氓也一樣是人。


    昨日晚飯後,吳致酉陪著鷺州市那位才到任不足一星期的倒黴市長來找他,說是請他出麵攢個局,大家友好地坐下來談一談,力求不要傷了和氣。


    然而,謝澹如似乎是拒絕和氣的。


    “既然輪不到你,那你就不要管。”謝澹如語氣不大好,手裏麵的念珠被他揉搓的嘩嘩響。


    這是喬敏芝不知道從哪個大師處求來的,軟磨硬泡非要叫他帶著。那位現在是他救命恩人,不怎麽重要的事情,謝澹如都隨著她折騰。


    謝澹如捏了會手裏的玉珠子,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她人既然在你這裏,你就看好點,今天能救個女學生,明天還不曉得什麽情況。”


    林克己就覺得謝澹如到底還是年輕,有些事情有些話,藏不住。


    “她這兩日就搬走,我倒也清淨了。”


    謝澹如撚珠子的手停了一下,站起身來,“這事情你不要管了,我自有打算。”


    林克己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麽算盤,瞧著謝澹如離開的背影,沉默了一會,拿起手邊的電話撥了出去。


    謝澹如從林家出來,坐上馮誌清開的車,謝信那個小禿頭就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不老實地跪坐在上麵,扭著身子期待地看著謝澹如,等著他說點什麽。


    謝信眼睛大又圓,小狗似得,謝澹如覺得要是給他裝條尾巴,這會一定搖起來了。


    “還不到時候。”


    簡單的五個字,小孩熠熠生輝地眸子頓時暗下去。


    他既然要動手,就一定要等到最大獲益的時候,不然,可實在是太不劃算了。


    隻是,第二日下午,當他看到盧永興的加急電文後,早前做好的打算,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謝信不識字,所以他並不明白,那張加急的電文上,到底寫了什麽話,能叫謝澹如陰著一張臉,帶人圍了日本駐鷺州領事館的樓。


    山崎孝太辦公室在領事館三樓的西麵,采光不是最好的,房間也不是最大的,但推開窗就能看到大海,他覺得這能讓他想起故鄉。所以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給自己斟上一盅清酒,坐在窗前看著蔚藍色的海水,遙想故土。


    他愛喝酒,並且不分晝夜,謝澹如帶著人破門而入的時候,他手裏的酒盅尚有半杯清酒。


    身後的巨大響聲叫他愣了一下,迴過身看到謝澹如後,他將酒杯摔到了地上,他中文實在糟糕,日文又被謝澹如無視了,以至於人被控製住,都沒想明白,為什麽沒人報信,以及,北井明人在哪裏。


    鷺州的使館區集中在五龍嶼上,謝澹如帶著一千多號人上了島,各個國家少不得也要被驚動。


    一時間,平日裏最清淨的一個地方,忽然就熱鬧起來。大家紛紛猜測出了什麽事情,直到山崎孝太的屍體被人抬出來,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


    這個人,居然血洗了日領館。


    此時此刻,就在鷺州還沒收到幾千裏之外,日軍占領東北三省的消息時,謝澹如已經因為盧永興的電報坐不住了。


    他到底……還是太年輕。


    血洗領事館和殺幾個日本浪人,可不是一迴事。


    馬甫華興許看在喬敏芝的份上不會對他怎麽樣,但日方和國民政|府未必肯罷休。閩係當地其他城市的駐軍中也有親日派的,鬧不好就要亂套了。


    謝澹如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仿佛是終於舒心了,手裏麵握著的槍也不收,抹一把臉上的血,活閻王似得從領事館大門裏走出來,看了一眼已經被掛在日領館旗杆上的山崎孝太屍體,頭也不迴地帶著人走了。


    喬敏芝知道這事情的時候,已經是是一個多鍾頭以後,她聽著謝信語氣誇張滿是崇拜地學完舌,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


    完了……他一時衝動,鬧出這樣的國際事件,她就是跟馬甫華一哭二鬧三上吊,興許也保不住謝澹如了。


    那些大師說的半點都沒錯,他今年就是個避無可避的大兇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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