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說:“修複文物有一條原則,修舊如舊。這條原則不能在所有時候全部通用,但是大部分情況下,它都是有效的。所以,我們在修補盧舍那大佛的右手時,最好能夠找到跟原佛像同樣材質的石塊進行雕琢。”


    蘇進走到角落,把原本放在那裏的一輛拖車拖了過來,解開紮在上麵的繩子,掀開塑料布,露出下麵的石頭來。


    果然,隻是用肉眼就可以看出來,這塊石頭跟盧舍那大佛原本的材質一模一樣,都屬於石灰岩。


    “龍門石窟的山崖屬於古生代寒武紀和奧陶紀的石灰岩層。它石質堅硬細密,相對來說比較少受風化影響,不易脫裂,是一種很適合用來進行藝術雕琢的材質。所以,我們直接取用了位於這一片區域的石材。”


    石材有了,接下來要確定怎麽雕,也就是盧舍那大佛右手的具體形態。


    這點相對來說比較容易。


    龍門石窟畢竟是當地的名勝,離市區又近,很多去旅遊的人都會去那裏參觀。


    所以,雖然以前照相機並不普及,但還是留下了一些各個角度的影像。


    通過這些影像,可以還原出大佛右手原先的形態。


    但是,以前的照片比較模糊,能夠還原的隻有大致的形態,具體細節看不太清楚。


    為此,蘇進又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研究唐代佛像的基本形態,參考了大量佛手的樣子,最後繪製出了佛手的平麵圖與三維立體圖。


    現在,蘇進把連續幾張圖貼在白板上,給學生們講解查閱研究的過程。


    學生們聽得專心致誌,馮秋易的眉心卻仍然擰得緊緊的,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


    蘇進越是解釋,他就越是會聯想到心中的疑惑。


    做得再像,仿得再真,假的也真不了。


    蘇進的這個做法,不僅沒有解答他心中的疑問,反而更加深了它!


    這一天,蘇進給準確好的石材塑了一個大致的模子,呈現出它最基本的形態。


    他的動作一如即往的簡單幹脆,沒有絲毫猶豫。


    這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後,學生們照常坐車迴去飯店,在車上他們還在興致勃勃地交流。


    “蘇社長要是去當個石匠,保管也是最牛逼的那種!”一個學生眉飛色舞,興奮地說著。


    “那是當然,修複師都是全才,石匠算得了什麽?”另一個學生吹得更厲害。


    “誰說修複師都是全才了,大部分修複師都是專精一個門類,修石像的就修石像,修書畫的就修書畫,就算跨門類,也是找類似的跨,很少聽說有全能的!”這位對修複知道得比較清楚一點,張嘴反駁了。


    “但是你看蘇社長……”前麵那個人不滿。


    “蘇社長這是特殊情況!除了他之外,我還真沒聽說哪個修複師啥啥都會的。”這人強調。


    “也是哦,石大師也是很牛逼的修複師,他專精的項目就是石窟石像,金屬玉器也會一點,書麵瓷器就不太行了。”這段時間石梅鐵不時就過來看蘇進工作,他為人慈和,喜歡跟學生們打交道,學生們對他的情況也有了一些了解。


    “就是的,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這種情況才是常規。我聽說啊,隻有最牛逼最頂尖的那種修複師才能全門類專精,通常這種修複師都會有另一種尊稱——”


    懂得最多的那個人神秘兮兮地說著,迅速引起了更多人的興趣。


    “什麽?”


    “——天工!巧奪天工的天工,最牛逼最頂尖的修複師,據說同時代裏隻有一個!”那人的聲音不大不小,表情裏有著發自內心的驕傲。


    所有人麵麵相覷,有人扳著手指算起了蘇進曾經修過的門類。


    “那次在學校裏,修紀曉嵐的箱子,這是漆器。”


    “他第一次奪段的時候,修的是青銅器。也算是金屬類吧。”


    “第二次是瓷器。”


    “第三次是古籍。”


    “主持修複承恩公府,那是古建築!”


    “龍門石窟和盧舍那大佛的佛手,這是石窟石像。石器修複。”


    這樣一算起來,除了更小的偏門別類,如同竹編、觚刻等等以外,蘇進正式修複過的文物,就已經囊括了各個門類,堪稱全能了!


    “我聽說,架空庭園的主要技術支持,是蘇社長提供的?”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


    “我靠,算上架空庭園的話,那就太不得了了。那是真正的全門類啊,分門別類,所有類型的文物都有,所有都有標準的參考流程!”這個一被提出來,迅速得到了強力的佐證,大家麵麵相覷,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這樣一算下來,蘇進會的門類實在太多了,完全不像是他的年齡應該有的。


    而這樣說起來的話,蘇進年輕紀紀,難道真的就稱得上“天工”了?


    “不可能的。”一片沉默中,馮秋易突然說道,“正式的天工,會被全天下所有修複師公認。他們會在名字前麵加上前綴,就算是九段墨工,正古梅工,也要在他麵前執禮的。現在他還沒到那種程度。”


    人群裏一片安靜,大家都在看著馮秋易,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是又有點不太甘心承認。


    “哼。”馮秋易輕哼一聲,又說,“而且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解答我的問題呢。什麽佛手,做得再真,也一樣都是假的!”


    他咬牙切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麽氣。


    其餘學生看著他,不約而同地撇了撇嘴。那個懂得很多,給大家講解什麽叫天工的學生信心滿滿地說:“隻是暫時還沒有到那一步而已。我相信蘇社長,他肯定已經有打算了!”


    “你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哦?你怎麽知道,憑什麽這麽說?”馮秋易撇嘴。


    “就憑他還是個學生的時候,就敢上台去跟馮三段針鋒相對,有啥說啥!還有在驚龍會上,他一路奪段上去,就為了在圜丘壇上當眾問道!他心中自有丘壑,也隻有你,抓著一點小細節沒完沒了,還以為自己找到真理了是不是?”


    這人姓於,從剛才的話裏就可以聽出來他對文物修複了解頗多,說不定還是傳統文物家族出身的。但現在,他卻毫不猶豫地為蘇進說話,直言駁斥馮秋易,把他說得啞口無言。


    馮秋易閉上了嘴,姓於的瞥他一眼,哼道:“等著看好了,你不信蘇社長,我信!”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們這樣算是吵了一架,直到第二天去工作室時,兩邊的氣氛還是有點僵硬。


    蘇進明顯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異樣,格外多看了他們一眼。


    不過他什麽也沒說,還是照常進入了工作流程。


    佛手粗雕成形,接下來就要進入下一步細致的雕琢。


    這一步又做了三天。


    蘇進的速度很快,三天後,大佛的右手雕刻完工,開始進入做舊流程。


    是的,修複在這方麵跟製偽也有著明確的相似之處。


    新添加上去的部分要進行做舊處理,讓它的外觀跟原有的部分盡量保持一致。


    被小於教訓過後,這幾天的馮秋易徹底安靜了下來,默默地跟著其他學生一起工作,沒對蘇進的做法發表任何意見。


    這時看見蘇進標準熟練的做舊流程,他也隻是揚了揚眉,什麽話也沒說。


    相關文物修複,蘇進不管做什麽都是一樣的嫻熟流暢。


    對佛手表麵進行打磨,細節的風化侵蝕……一整套工序下來,新做出來的佛手變得古色古香,好像曆經了時光而來的一樣。


    最後蘇進全部完成,他退後一步,端祥了一下那支佛手,道:“好,完工了。”


    現在他們眼前,一左一右兩尊佛手,左邊的是左手,右邊的是右手,各做拈花佛印手勢,姿態優雅,從容和緩。


    僅僅隻是兩隻手,就已經可以想見大佛本身的莊嚴宏偉,佛光普照了。


    這兩隻佛手的姿態並不一致,但是大小規模、表麵材質……各方麵的細節全部都一模一樣,好像它們就是原本屬於大佛的兩隻手,被生生截斷,運輸到了這裏一樣。


    馮秋易緊盯著兩隻佛手看了半天,他敢說,如果不是他參與了工作的全過程,連他也分辨不出來哪隻是真的,哪隻是假的。


    蘇進製偽的能力,一樣如此強大!


    但是……


    馮秋易凝視佛手,抿了抿嘴唇,沒有出聲。


    突然,他的眼角餘光閃過一抹綠影,他愣了一下,抬頭仔細看,卻又看不見了。


    “咦,怎麽看是綠色的?”


    與此同時,旁邊有同學輕輕低唿了起來,馮秋易立刻看向他。


    他沒有問,旁邊另外有人問了出來:“哪有綠色?”


    那人一時間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拉著他說:“對了,在這裏!你站這裏看。”


    對方順著他的動作跟了過去,抬頭一看就驚奇地叫了出來:“真的是綠色的!”


    馮秋易下意識地看著蘇進,隻見蘇進麵帶微笑地看著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解釋。


    他猶豫了一會兒,也跟在其他學生後麵走了過去,站在特定的角度,麵朝佛手。


    他抬頭看去,一抹綠瑩瑩的光芒立刻進入了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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