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蘇振青歎口氣,擺擺手道:“罷了,我們吃的是筆管飯,既然說不到一處去,那麽還是筆下見真章為是。”


    誰也沒能就一個目前另所有國人都感到陌生而迷茫的問題,說服對方。仿佛隻有繼續保持冷靜克製的辯論,才是最好的辦法。


    談不上失望,因為沈初雲此來本就不抱過多的期望。她緩緩地一點頭,起身彎腰告辭:“那麽……就謝謝老師了。”


    蘇振青再歎了一口氣,點頭沉聲道:“你還是迴去忙事吧。我年紀大了,脾氣也見長,真怕再說下去會口不擇言起來。我們在報上有來有往,畢竟隔著老遠的距離,冷靜冷靜,還能客觀看待。真要是預備麵對麵地辯論,恐怕會辯出個老死不相往來的結局。不能否認,你是個好學生,我不想跟你從此陌路。”


    沈初雲虛心地聽著,想迴應些什麽,卻覺得什麽話都不合適。


    鍾士宣獨自送了沈初雲出去,稍稍寬慰了她幾句。


    ###


    趁著沈初雲出門有事,鄧麗莎也沒閑著。從女工協會出來之後,就叫人力車拉到了賀憶安的照相館。


    這時候剛到中午,早上一撥客人剛走,下午一撥還沒來。店裏夥計吃過午飯,就靠在櫃台上打盹。


    鄧麗莎便壓著腳步聲,躡手躡腳地上樓去,隱約聽見有訪客的聲音。


    閣樓上的賀憶安,原本打算披上大衣出門去。來訪者性子很急,等不及就趕在出發去飯館之前,把今次的來意給說了。賀憶安的手在半空一頓,接著就將大衣往沙發靠背上一放,搖頭擺手地迴絕道:“這個活兒我可不幹,鬧不好我的信譽就得賠個精光。”


    就聽見有個中氣十足的男聲迴答道:“老弟台,你這就不給麵子了。是我在往你口袋裏塞錢,你還嫌我害你?”


    這段對話聽起來有些使人奇怪,賀憶安是什麽樣的人,到不了手的錢,費盡心機還要去挖呢,今天居然能聽見他把到手的錢推讓出去。鄧麗莎覺得自己倒是趕得巧了,就不過聽牆腳的事到底不大光彩。可心裏呢,又有十二分的好奇。最後,轉個身假做要離開的樣子,卻是十分鍾也未必走下去一步。


    樓上的兩人,對話倒也幹脆,並不耽誤什麽工夫。


    賀憶安笑著反問:“這難道還不是害我嗎?你所說的張家跑了姨太太的事情,我倒是聽說了。可是這位出逃的姨太太與她的大伯子,仿佛連見麵的機會都不常有的,又哪裏會發生什麽不倫之事呢。”


    來者迴得有些含糊:“這……你都離開杭州多久了,有沒有的難道你還能比我清楚?”


    賀憶安就愈發地大笑起來:“可是,你也不見得整日都在人家家裏待著吧,又是怎麽知道的呢?再說了,你一向都住在上海,杭州的事,你比我知道的多一些倒是有的,但也說不上知道的都確實無誤吧。”


    聽到這裏,雖然鄧麗莎對於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還不了然,但是似乎對方已經被賀憶安駁倒了。隻能隱約聽見一句“大家都在說”之類的辯詞,聲音又低又飄,與剛才談錢時的態度截然相反。


    賀憶安接言冷笑道:“要真是大家說是就是,那我去買通全北京的老百姓,都來喊我一聲總統,難道我還真能堂而皇之住進總統府了?”


    就聽那人有些不高興了:“咱們可是老同學了,看來你這次是無論如何都不幫我了?”


    賀憶安則見招拆招,想體體麵麵地把事情擋迴去:“你看你看,你剛才進門的時候,說是要挑我做門大生意,現在又說什麽是我不肯幫你。我沒那大的能耐,可以幫到你柴公子。”


    這時候,鄧麗莎就想到了前不久鬧過私生活風波的柴俊生,想來裏頭的人就是他了。


    “我們是互相幫助。”見激將法不成,柴俊生的態度就和軟下來了,“你想想吧,這個小說一旦登了報紙。哦,不,你甚至不必費勁去寫。隻要擬幾個迴目做做樣子,張家那邊瞧見了,必定會找上來花錢了事的。而且我還許諾你,我們家這邊同樣不會虧待你。這個錢,你盡可兩頭地賺。前提是,迴目一定要見報,聲勢一定要大,而且要讓人一猜就知道小說暗指的是哪一家。”


    “我不做文丐,我得對我報社所發出去的每一個字負責。”


    鄧麗莎差點“哦”地一下發出動靜來,嘴巴張得圓圓的,不自覺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她真怕這會兒是做夢,或者耳朵壞了。否則,怎麽可能從賀憶安的嘴裏聽到這樣慷慨激昂的誓詞呢?


    門內的柴俊生也是一樣的想法,認為自己要不然是長了一對假耳朵,要不然是見了一個假人。他學著大夫瞧病的模樣,抬手掰著賀憶安的上眼皮看看眼白,又去搭了搭他的額頭,最後奪過他的手腕把了把脈。空捋著本不存在的大胡子,揶揄道:“北京這地方的水土是不是有什麽問題,怎麽把你養得這麽蠢了?”


    賀憶安聽了,自然不大高興。一把抽迴手,衝他臉上一晃,道:“噯,買賣不成仁義在,這麽說話可就不好聽了。”


    柴俊生雙手一合,搖撼兩下表示歉意:“行行行,算我錯了,我收迴。”抬腕一看表,因為他能在北京逗留的時間不多,跟賀憶安又是老熟人,不需要講客套,便就改口道,“這一趟北上,我也不是專程為這個事體。要會的人實在太多,你這頓午飯呢,我欠著,下迴一定還。賀大記者,那麽我就不打擾你了。”說罷,伸出手來向著賀憶安一握。


    賀憶安倒巴不得不吃這個飯,省得人情上過不去。更何況,在北京,賀憶安才該是請客的那一個。因此,很爽快地點了點頭,又道:“反正你出了這個門,必定還是會去找人幫忙的。我也管不了那多的人,不妨告訴你罷了,也許幸福報是很願意排這類稿子的。而且,他們的版麵靈活機動得很。以這件事的收益來講,他們或者下午就能出刊也未可知。”


    柴俊生聽了,搖頭笑笑,拳頭往賀憶安肩上捶了幾下,才道:“你可真是……別是叫人換了魂吧。以張家這事的火爆程度,說掙一千都還是少的。這麽大一筆收入,你居然肯送給別人,完全都不是我認識的賀憶安了。”


    “隨你怎麽說,反正我這邊的主意你就別打了。”一句話還沒說完,賀憶安就三步兩步過去,拉開了閣樓的門,扭頭一看,不禁愣住了,“呦……密斯鄧怎麽來了?”


    這時的鄧麗莎,腦袋是靠在門邊的,腳尖是衝著樓下的,整個身子舒展得很怪異。未開口時,就不免臉先紅了。


    賀憶安便笑了笑:“我來給你們介紹,密斯鄧麗莎,密斯特柴俊生。”


    鄧麗莎隻得大大方方地走上去幾步,微微欠身頷首,與柴俊生握了握手:“久仰。”


    賀憶安聽了,覺得今天真是怪事咄咄了。鄧麗莎來這裏已經很反常了,就更別說她對柴俊生這號人物,會這樣鄭重地打招唿。


    鄧麗莎優雅地抽迴手,向賀憶安笑了一笑,轉頭對柴俊生又說道:“賀君向我提過您的大名。”


    柴俊生則是一直不眨眼地望著鄧麗莎,見她是窈窕身材、舉止文明。穿著物華葛的夾襖,外頭套一件緊身小坎肩,落落大方地展現出自己身形的優點。底下又是一條月白色的印度綢裙子,配了黑色的美式高跟鞋。活脫脫一個電影明星的模樣。


    賀憶安看他此等情況,深知是夜場裏養出來的老毛病又犯了,趕緊咳嗽一聲,拿手肘捅了捅他的腰。


    柴俊生這才醒轉過來,笑著答道:“我是何等榮幸,能得鄧小姐的一句‘久仰’。若是不嫌棄,今晚我在新世界……”


    “明天的任務很重,報紙和雜誌都要出刊,今夜怕是要熬通宵的。”賀憶安毫不留情地剪斷了邀約,望著鄧麗莎笑道,“密斯鄧過來,也是找我來商量公事。”說罷,還點點頭,示意她趕緊答應一句。


    鄧麗莎也就笑眯眯地頷了一下首,並不說話,隻做默認。


    柴俊生不無遺憾地歎了一口氣,向著鄧麗莎伸手告辭:“那麽,改日會吧。”


    鄧麗莎自然不會迴絕這種文明的告別方式,這短短的一觸,便是餘香繚繞。一直到坐上汽車,柴俊生一抬手,仿佛仍覺得鄧麗莎還在他身側,不斷地往他鼻子裏送著些香水香粉的味道。他暗想,既然賀憶安言之鑿鑿地說,跟鄧麗莎毫無關係,那麽往後與這位女士多多走動,似乎也不犯著什麽忌諱。


    隻是柴俊生完全沒有想到,賀憶安早已從源頭上,切斷了他的美夢:“這個人在老家已娶了太太。”說完這一句,賀憶安又忽然想到,這方麵隻怕自己是杞人憂天了,便攤手笑道,“不過好像對你說了也是白說,我是瞎操心呐。”


    鄧麗莎做了個知道就好的表情,點了一點頭,兀自走到沙發上坐下。幹脆地拉下麵子,直言問道:“我來的時候,仿佛聽見他要給我們報社拉一筆生意?”


    賀憶安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什麽生意呀,不就是生意場上的把戲嘛。他的對家不是聘著專門的記者,整日跟著他家裏的人嘛。這迴,那個對家似乎也遇上了一些家務事。柴君的意思,希望我把這一方麵的傳言寫成小說,登在報紙雜誌上把動靜鬧到最大,也算是一種反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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