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麗莎一直埋頭在寫會議要點,哪裏知道另兩個人暗地裏有這一段眼神交涉,隻管說著自己的觀點:“其實類似藥鋪茶鋪的夥計,三教九流都搭得上,或者是比剛出校園的靦腆學生來得適合做銷售。”


    賀憶安卻一直看著沈初雲,似乎仍陷在前一段對話裏出不來。


    感受到目光追逐的沈初雲忙搶過話頭來:“剛畢業的學生還是更適合做寫手,全職兼職都可,把我們搜集來的素材整理成精悍的小說對他們來說不算難事。其二,他們也適合做校對,這個工作就需要沉得下心的人,而且這個崗位正好有需要,這一筆可以先記上。”


    鄧麗莎把手指點著數了一數,抬頭道:“還需要一名書記員,人多了,就需要個專管物資采買的人。”


    沈初雲又道:“不如叫李大姐薦一名熟人吧,我認為這種工作的難度在於細致。有充足生活經驗的人擔當起來應該更合適。”說完,把眼向他二人一看。


    鄧麗莎自是點著頭,拿筆刷刷寫著字。


    賀憶安卻像泥塑一樣地呆著,腦袋裏空空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沈初雲的心跳沒來由地狂竄,為緩解不具名的情緒,隻有一直不斷地搬出公事來討論:“最後一件事。”她頓了頓,打開筆記本,把夾在裏頭的一封書信往桌子中間一推,這才解釋道,“上海書業商會給我寄來一封邀請函,請我們報社參加那邊的同業組織的一場南北討論會,時間是下個月。我預備帶著小唐去,到時候這裏的事情就要麻煩你們了。”


    這話賀憶安倒是聽進去了,眼睛朝桌上稍稍一瞄,開口有些結巴:“這個……這麽重要的會議……不如我和你兩個同去吧。”


    沈初雲不由自主地將眉一蹙,端著漸漸就要消失的平靜,慢慢向他問著:“那這邊的事情誰來做呢?我和麗莎在商業一方麵的頭腦恐怕趕不上你,所以你是不能離開的。”


    這時,寫完要義的鄧麗莎動作誇張地一蓋筆帽,冷笑著轉向賀憶安道:“要不我去?我看賀君的意思,是怕我們兩個留守陣地,容易自相殘殺吧?”


    賀憶安一扁嘴,肩膀一聳,玩笑道:“密斯鄧不殺我,我們就和平得很。”


    ###


    這邊正商量著要事,外頭有人一路嚷了進來:“賀憶安,賀憶安呢?沈初雲,你們都給我出來!”


    鄧麗莎探著頭朝門縫裏一望,滿眼都是奇怪:“怎麽迴事兒啊?”


    賀憶安覺得聲音耳熟,便看著沈初雲道:“出去看看吧。”


    走到外頭,果然是熟人來了,不過看起來是來意不善的樣子。


    沈初雲見員工們都站了起來,眼神裏有些不知所措,忙上前示意大家先忙自己的事,然後拉住來人,喊了一聲:“丹霞姐……”


    陳丹霞怒地將手一推,叉著腰道:“不要叫我姐,我擔不起。”


    這時候,賀憶安就笑著上來了,對著陳丹霞好一通恭維:“怎麽了這是,又是兄弟我哪裏不周到了?上裏邊說去,要是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


    陳丹霞蠟黃的瘦臉上現出一絲冷笑,甩著手往裏頭的辦公室去了。一路走,還一路質問著:“你們是怎麽迴事兒?我怎麽又跟袁公子扯上關係了?”說畢,從包裏取出一份疊得四四方方的報紙來。


    賀憶安接過來一看,是份花報,頭版是一男一女的畫像,口裏一笑,便念叨起來:“準是那些個小報……”


    陳丹霞一拍桌子,索性站起來往頭條大字上一戳:“看到這行字了嗎?人家說良言總編再執筆,揭露袁陳鮮為人知之秘事。”說時,怒衝衝指著沈初雲質問,“沈總編,我之所以答應讓你們用真名來寫我前半輩子的經曆,無非是心有所感,望這世上仍做黃粱美夢的女子對於社會局勢要抱有一分清醒。可是,你們竟然未經我的同意就這樣瞎編排。別打量我淪落風塵了,就會跟我那些姊妹一樣地任人擺布,你們再這樣亂來,我完全可以找律師提告的!”


    聽了個大概的沈初雲,從茶葉罐裏撮了些龍井在杯子裏,泡了滾滾的水進去,這才端到陳丹霞麵前,笑著勸道:“快,丹霞姐喝口茶消消氣,聽我慢慢解釋。我們隻是售賣了小說合集,並沒有出續集的打算。雖然社裏常常收到讀者來信要求續寫,可是我們鄭重聲明過的,因為素材隻到這邊為止,即便要續寫也會另起爐灶講新故事,絕不會胡謅的。”


    鄧麗莎的腦袋湊在賀憶安肩膀旁邊,托著腮分析道:“我看,這八成是打著我們的名頭在賣偽書呢。”又輕輕抽出報紙來,找了找上頭的印發地址,沉吟道,“青島……我倒有個認識的朋友是山東人,迴頭我托他問問,認不認識青島那邊的法律專家。”複又抬頭,一臉凝重地向陳丹霞解釋道,“真要是冒用我們報社的牌子,別說女士您要翻臉,我們也不能輕饒呀。”


    看他們三人各個都是不知情的模樣,陳丹霞的態度就有三分鬆動,放柔了聲音確認道:“果然不是你們?”


    三人連連擺手,齊聲道:“絕對不是。”


    陳丹霞點點頭,這才稍稍抿了一口熱茶,道:“那就多勞你們澄清了。我們京津兩地討這口飯吃的,多多少少都曾受過袁公子三分恩。這種事兒傳出去,要是弄得大家都信了,那人家都要說我忘恩負義的。往後,在這個圈子裏我就不用混了。”


    賀憶安點著頭一笑,道:“我明白的,袁公子的喜好和為人大家都清楚。正因為太清楚了,所以有人會想,風月事寫在他頭上,準能發財。而且光是姓袁,就能引來不少關注呢,也就甘冒風險著偽書、發橫財。而你,自然是要極力來替他澄清的。這事兒交給我們吧,必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


    懷著盛怒而來,一問之下卻是個誤會。陳丹霞覺得挺抹不開麵子的,低頭搔著鬢發,訕訕道:“看來,是我操之過急了。”


    沈初雲莞爾道:“這個我們都理解,就我而言,也曾攤上不少閑話。所以,我這個過來人是非常之清楚,事情一旦落在自己身上,是絕不能保持冷靜的。”


    賀憶安看出陳丹霞羞得有些待不住了,忙解圍道:“好了,密斯陳,我送送你吧。”


    陳丹霞正巴不得呢,一迭連聲地應了,便匆匆出門而去。


    走在路上,還在念叨著:“歡場也有謙謙君子,袁公子算一位。不過,單說起我個人來,倒好像是蒙你的好處更多。”


    賀憶安搖搖頭道:“這話就見外了,同是在他鄉為客的,我不幫你還有誰幫你呢。”


    “小兄弟,要是早能遇見你,我也不至於……嗨,得了,不說沒用的了。”陳丹霞一覺得心頭有感觸,就忙抬手一揮,並不想讓自己多思多慮。然後,手往包上一搭,又支支吾吾起來了,“對了,我……我,是不中用了。抽大煙的,哪個身上是沒病沒災的。”


    賀憶安會意,忙把手伸到衣裳口袋裏一摸,接道:“今兒身上沒帶許多現錢,明天吧,我一準兒把錢送到。”


    陳丹霞抿著笑感激地一點頭,正好路過一輛空的人力車,便就攔下來坐了上去,和他告了別。


    等賀憶安迴去時,沈初雲和鄧麗莎已經商量好了。被人冒用招牌不是小事,必要時,鄧麗莎打算親自去一趟。加上沈初雲又打算南下,所以很可能需要賀憶安一個人在北京維持幾天。


    沈初雲忽然猶豫著向鄧麗莎問道:“最近事忙,也沒來得及問你。你表姐都要出月子了吧,你就不去看看?”


    鄧麗莎虛虛點了兩下頭,手抱在胸前,顯得有些不自在,腦袋也低到不能再低,口裏無奈地一笑道:“我怕我去了,再把她給氣著。”


    沈初雲便走去,挨在她耳朵邊低聲咕噥了一句:“我用你的名義買了一束花,這個時候應該差不多送到了。”


    鄧麗莎重重一點頭,臉上現出如釋重負的樣子:“有你替我想著,不就很好嘛。反正我說過的,在我掙夠一萬塊之前,你是我的債權人,我的一切收入理應由你打理呀。”


    ###


    幾日後,民國日報上的一則聲明使得整個北京城為之嘩然。


    原來是韓仲秋和金玉瞳的婚姻問題正式公布了。


    韓燕琴坐著車到了娘家,照舊先是去探過父親,從病人屋裏出來,就有些躊躇起來。慢慢踱到梅姨娘這裏坐了,要了一杯茶,隻管亂亂地想著心事。


    梅姨娘在韓太太屋裏吃的一餐午飯,那叫一個戰戰兢兢。因為韓仲秋突然發布了爆炸新聞,生怕上人追究,早躲得沒影了。韓太太氣得對誰都眼露殺氣,周遭人在她跟前無不是唯唯是從,生恐觸怒她一點半點的。


    倒是翠姨不知為何,這一次很有些迎難而上的意思,口裏一直碎碎地念叨些話。聽起來是勸著韓太太木已成舟,一切都要想開,但梅姨娘卻覺得有些不平常。


    於是,等餐桌上散了之後,就悄悄跟著翠姨往韓延蓀屋外站了半晌。隱隱約約聽了一些話去,果然有個了不得的發現。翠姨和金玉瞳,似乎早已是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便又到各處去晃蕩了半日,差不多把事態拚湊出個七七八八了,才迴自己家裏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先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畫並收藏女先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