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來,枕頭上擱著一封帶香粉氣的書信。上頭不過說些尋常的關心話,落款是一個“妹”字。


    韓仲秋搖搖腦袋,宿醉壓得他渾身酸疼不已,在床上呆呆坐了一刻不到的工夫,又倒頭去睡迴籠覺了。


    一直到了晚半天接近七點鍾時,韓仲秋才吹著口哨,轉著禮帽迴到自己屋裏。


    已是上燈時候,不過因為家裏沒人,所以屋裏黑黢黢的。


    韓仲秋把帽子信手往沙發的方向一扔,一麵摸了黑去扭電燈,一麵喊著“張媽”。聽他的口氣,似乎對下人的偷懶很不滿意的樣子。


    電燈一亮,角落裏突然發出一聲冷問:“上哪兒去了?”


    韓仲秋覺得後背一陣一陣地發冷,身子不受控地顫了幾下,整個人撲在桌上,心跳快得跟跑馬似的。


    張媽拖著步子,躲在門外頭,一臉為難地先朝裏覷了一眼,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先喊了一聲“老爺”,再對韓仲秋道:“大少爺,您找我……有事兒?”


    韓仲秋聽見是父親在屋裏,並不是鬧鬼。僵硬的脖子先就軟了一下子,定了定神,心裏又起了另外一層的害怕。迴過身來,忙朝張媽擺擺手,示意她出去。接著,走到沙發這邊來,乖乖地立定了,訥訥然答道:“幾個朋友……”


    韓延蓀眼睛緊緊一閉,哪裏用他把話說完,先就拍桌而起:“叫你離那些狐朋狗友遠一些,你總也不聽!”


    韓仲秋撓撓頭,站在那裏小聲咕噥:“難道父親就沒有喝酒應酬的時候了嗎,怎麽我去會會朋友就一定不是正事兒呢?”


    韓延蓀忍了一聲長歎,拄著杖慢慢踱了兩步。


    屋外忽有一陣風吹起,枝上的樹葉打著屋簷劈啪作響,簾子都被吹起了大半副。屋子裏的空氣走動起來,不免把韓仲秋衣裳裏的那一股酒氣送到了韓延蓀鼻子裏去。氣得他直把拐杖重重地敲著地,喝問:“是不是正事兒你心裏沒數嗎?跟我這兒逞口舌之快,有什麽用?你瞞過了我,瞞得過自己嗎?將來,我要是賦閑不做事了,我看你要怎麽活!”說到這裏,觸動了許多公事私事在心頭,鬱悶得直咳嗽起來。


    韓仲秋卻有些瞧不來眼色,隻顧想著,自己都是奔三十的人了,出門在外誰不奉承。要說不出息也真是言過其實,衙門裏頭掛空職的人多了去了,他好歹還天天出現一迴,有事做必然也是肯出力的。也就是家裏的父親天天數落他的不是,簡直是將他視作出氣筒。越想就越發地不服氣,反而硬頂了一聲:“父親又何苦這樣瞧不起我,我又不是白吃著家裏的飯,我在外頭也有差事……”


    韓延蓀捂著口鼻,好容易才忍下咳嗽。心火雖然越少越旺,但沒有去吼,隻是軟綿綿地向他問道:“你自己去想,那些差事,有多少是人家望著我的麵子給的,憑你的能耐自己可能爭上去?”


    這時,張媽悄悄地摸到窗戶邊上,隔著玻璃對韓仲秋使了個眼色。


    韓仲秋朝外一瞥,鼻端冷冷哼氣。


    韓延蓀順著他的眼神也朝外頭白了一眼,轉過頭繼續教訓起來:“別打量我常年忙著事業,家裏的事情就半點都不知道。我來問你,你那場離婚官司,最後的贍養費到底是兩萬還是三萬?”


    都過去這麽久了,老爺子怎麽忽然興起調查這個來了?韓仲秋如是一想,頓時就啞然無言起來。


    “玩兒這手,你就不害臊?你篤定不會出事的根據是什麽?無非是認定沈初雲的為人,不會為了錢而扯皮,隻要說個數,一準兒會答應的。可你這樣去算計人家的時候,難道都不會臉紅嗎?人家一屆女流尚且知道讀書上進,掙錢養活自己,你呢?”韓延蓀冷笑著搖搖頭,心裏是無限的悵然。富不過三代這句話,難道要應驗在自己家裏了嗎?


    外交總長的名頭,外頭人聽著總以為是極好的了,其實他自己卻知道,究竟疏通了多少關節,闖過了多少難關,才走到這一步的。本指著任內運動一下親信,培養幾個接班的,奈何連自己親兒子都這樣不出息,這個好算盤也是白打了。


    隻見韓仲秋凝住眼神一聲不言語,心裏盤算過一陣之後,認定是沈初雲在背後搗亂。對,一定是她知道了什麽,為了報複之前報館不順的事情,就向韓延蓀揭發了。


    想明白了之後,他未免就氣不平了,冷哼道:“她那掙錢的法子難道就……”


    又是這樣,每次說起上不上進,就有諸多的理由不說,還總是大言不慚地和人家的短處去比。


    韓延蓀氣得舉起拐杖往他後背一捶,怒道:“不管她是不是靠著我的名氣在報界站穩腳跟的,總比你天天打著我的旗號,淨在外頭丟人要強得多!”


    張媽蹲在窗子下頭,倒吸一口涼氣,趕緊站起來去搬了救兵來幫忙。


    不一會兒的工夫,韓太太從外頭急急進來,奪下了那根拐杖。


    一下失了平衡,韓延蓀晃著身子往前一撲。要不是韓仲秋手伸得快,差點就要跌倒了。看那鐵青鐵青的臉色,著實嚇人。


    韓太太急得眼睛紅通通的,一麵喚著韓延蓀,一麵又叫張媽趕緊去請大夫。


    到了這會子,韓仲秋也著急起來,在一邊小聲叫著“爸爸”。


    一張口,滿滿的酒氣飄過來,韓太太心頭一哽,迴頭捶了他好幾下,哭著罵道:“總是這樣不出息,惹得你父親天天夜裏都難入眠。這樣下去,我看你將來靠誰去!”


    事有個輕重緩急,到了這會兒,韓仲秋也不敢分辨,隻得生生地受著。


    ###


    而另一邊,錦繡的銷量卻不斷地在攀升,甚至又去加印了一批。


    鄧麗莎雖然忙,心情卻很不錯,不由笑起來,問道:“你說,大家怎麽都對金玉瞳這麽好奇呀?可便宜了咱們,不過挪出一頁版麵,就賺了不少的錢。”


    沈初雲也是心情大好,莞爾道:“不奇怪呀,按照老理來講,她是皇親貴族,身上又有著諸多的新聞,長相又堪稱絕世佳人。這樣的人,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驚起一片喧嘩的。”


    送走了印刷廠裏來結工錢的夥計,賀憶安也笑著加入了她們的話題:“你們不預備誇獎誇獎我嘛,名人寫告白替自己申辯,也是吸引人注意的原因之一啊。”


    鄧麗莎一聽,立馬就戳穿了他:“不預備誇你是因為我隱約記得,我們不站任何立場的提議,是初雲想出來的呀。”


    賀憶安也就一笑:“聯絡人是我嘛。”


    鄧麗莎點點頭:“對,苦勞是你的。”然後從花瓶裏抽出一隻紅色的月季,遞過去道,“這個就當做獎勵吧。”


    “這就算是紅利了?”賀憶安右手將花接過來,左手三根指頭就捏在一處搓了搓。


    沈初雲在旁看著他們玩笑一陣,才提起來:“其實你們都忘了一點,陳丹霞的故事,在良言副刊上登過兩期,反響很不錯。為了打響錦繡雜誌的頭炮,我們出了告示改在雜誌上連載了。”


    鄧麗莎眼睛為之一亮:“是哦,這個連載的反響,應該是我們創辦良言副刊以來最好的。有幾次我在路上碰見熟人,人家還問究竟有沒有寫完,都想借原稿看個痛快呢。”


    “這總是我的主意了吧?”賀憶安不免得意地晃了兩下腦袋,接著跳了一下,往桌上一坐,向沈初雲問道,“說起這個來,我們要不要將之前良言副刊上已經完結了的小說集成冊子發行呢?”


    沈初雲認真地點了一下頭,打著響指,趕緊去辦公桌裏翻賬冊,口裏還念念有詞:“以副刊現在的訂閱量,發行二百冊試試水,應該還不至於有多大的風險。”


    賀憶安鼻子裏“嗯”了一聲,望著窗外小小發了一下呆,又建議道:“我看,到時候出了書,可以找玉瞳格格去聊聊。我們替她博了這麽多同情和好感,難道她不該免費為我們站站台嗎?”


    鄧麗莎眼珠子骨碌一轉,手背在後頭往前走了兩步,拿肩膀去捅了賀憶安的胳膊一下,故意賣了個關子:“你該不會是……”又趕緊躲到沈初雲椅子後頭去,抱著她的肩,壞笑著問賀憶安,“存著私心,想要見見她吧?”


    沈初雲知道是玩笑話,噗嗤一笑,也沒有多理會。


    誰知向來笑嗬嗬對人的賀憶安忽然就板起了麵孔,拍著桌子大嚷道:“公事公談罷了,我對她並沒有別的意思。”


    “是嗎?”鄧麗莎看他當真有點動氣的樣子,不由地聲音就小了下去,“可是,之前好像……”


    賀憶安看了一眼一直埋頭寫稿的沈初雲,好像對他的一番澄清不感興趣的樣子。就憋著一股不快之感,義正言辭地糾正道:“我隻是覺得她是個值得研究的對象,長著中國臉,卻有顆英國心,這不是很滑稽嘛。我喜歡聽她那些邏輯不通的笑話,難道不行嗎?”


    鄧麗莎心道,賀憶安說話,向來沒什麽禁忌,尤其在男女社交一方麵,總是大大方方的。今次忽然改了態度,除非是受了極大的刺激,譬如和金玉瞳有了極大的矛盾之類的。因此一想,不免勾動了好奇心,笑笑地試探道:“你好像很激動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先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畫並收藏女先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