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院裏,韓仲平先站在臥室外頭,往簾子縫裏一瞧。隻見梁繡珍躺在大床上,背後靠著兩個大枕頭,錦綢的被子隻蓋著下半邊身子,上身穿了一件單薄的淡粉色印度綢夾襖。雖然屋子裏是熱騰騰的,但是這兩天外頭正融雪,又是雙身子的人,恐怕馬虎不得,忙走進去關切道:“怎麽忽然有了急症呢,覺得怎麽樣,大夫怎麽說?”


    梁繡珍抿著嘴不答話,隻是轉著眼珠子看了他一晌子,然後才扶著額頭,做個虛弱的樣子,往被窩裏躺去,口裏喃喃道:“頭疼,歇一歇就好了。”心裏卻在琢磨,究竟韓仲平對於香雪兒一事知道多少呢?剛才那樣地鬧,隻怕總有一兩個人聽見些話了,不知道會不會韓仲平一來就已經有人和他說起了。可是,說起了又怎樣呢,如今的狀況,韓仲平難道還敢質問什麽不成?


    如此想著,心緒便是一鬆弛。加之方才果然有些被氣到,眼皮子耷拉兩下,就順勢裝睡起來。


    卻說門房的人,跟韓仲平說的其實不過是姑嫂死對頭又吵上了。雖然隱隱在房外頭聽說什麽外頭有女人不女人的話,但並沒有真的聽到什麽確切的內容。不過,韓仲平倒是在外頭聽過一些梁繡珍如何整治香雪兒的話,但因為家裏眼下正是有喜事,就不想去打聽明白了。他實在是很了解妻子的,認為此事不是無中生有,但被人傳得誇張也是有的。便也在心裏掂量要如何將話說下去:“燕琴有時候還像個孩子,特別是姑爺家裏還有位老太太在,人又特別古套,稍做錯一點兒事就說什麽畢竟是庶出。叫我整日這樣聽,也要聽出病來的。”見梁繡珍不迴話,就俯下身,越過被子去看。


    梁繡珍眼睛雖閉著,眼皮倒是動個不住的。


    韓仲平就坐下來,壓低了聲音道:“你做嫂子的讓著些吧。”


    接上,恰好是蔣媽進來說,大夫開的藥拿來了,最好趕緊吃了。


    梁繡珍無奈,隻得起來吃藥。


    韓仲平無聊地拿起床頭擱著的蘋果在手裏拋著,難免還是心裏犯癢癢,想要試探試探:“仿佛聽見人說,你向燕琴打聽什麽報界的人?”


    梁繡珍最後一口藥含在嘴裏才咽了一半,另一半就嗆在了被子上。為遮掩心虛,故意叫了一聲苦。


    蔣媽忙著收拾,也不去聽他們夫妻說的什麽。


    韓仲平以為梁繡珍是心裏有鬼才這樣的,趁勢嚇唬起來,意圖是提醒她日後少耍些小聰明:“到底是怎麽了?拿筆杆子的人可不好深交的,自詡都是一身正氣,其實什麽樣的都有。所謂文明叫花子的新詞兒,可不就是專指他們嘛。今兒是跟你好的不行,明兒你一句話不順他的意,就要跟你登報絕交也未可知,興許還要把你往臭裏去寫,你受不住的。”


    梁繡珍便就借用韓燕琴的招數搪塞道:“是在說報界的事情,但並不是什麽朋友,不過說說沈初雲怎麽那麽氣人。你的妹子你是知道的,我說什麽她必然要駁的。我認為沈初雲氣人,她就要說出一番好來。你說說,我能不氣嗎?”


    韓仲平不過隨便地一聽,鼻尖低低地一哼,隨口道:“犯不著的,聽說蘇振青傷的不輕,至少這個年咱們是能過好的。”


    ###


    這好人家都要犯愁過年會不會有事情添堵,像沈初雲這樣正在大把大把往外掏錢的,臉色就更苦了:“李大姐問我借了一千塊,說是找到路子保釋她丈夫了。”


    鄧麗莎默默聽著,微微頷首。這是必然要幫的事情,李大姐為人還是很不錯的,又很知道報社這一向的難處,不是真的沒法子,也不會開這個口。


    可是,來年的良言要如何撐下去呢?


    鄧麗莎望了一眼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低頭向著報紙上登的招聘合夥人的廣告,大大地一搖頭:“沒有迴音,沒有迴音啊。”


    沈初雲剛要接嘴,屋外忽然有人敲起門來。


    原來是看了報紙的賀憶安來了,他先賭氣地將招聘廣告直直亮到沈初雲眼皮子跟前,一麵拿一雙怒眼瞪著,一麵從門口抱怨進來:“這就不對了,你們招合夥人,怎麽能不先和我說一聲呢?!”


    鄧麗莎撇撇嘴,答道:“反正你現在也知道了。”


    賀憶安抖抖大衣上的雪花,坐下來向她們說道:“辦報紙本來就是賠錢的多,尤其是你們這樣還要掛著清高的,一般的小財主,誰肯紮進來啊?”接上,將手指點著自己的腦袋瓜子,笑了一下,“也就我敢了,因為我會靠著這裏吃飯。”


    沈初雲笑笑地看了鄧麗莎,兩個人眼神一交匯,同時選擇低頭不答。


    賀憶安便追問起來:“怎麽都不說話呀,我究竟哪裏不符合要求了?”


    沈初雲認為評價人品一類的話太唐突,抱定了主意隻管靜默下去。


    最後,自然是向來心直口快的鄧麗莎忍不住了,說出了自己的顧慮:“我這個人說話向來很能得罪人,不過也是有一說一,你非要逼著問,就別怪我冒犯。我眼裏看來,你就是個花花公子,與我們報社的形象好像有損。又是外鄉人,我們都不很知道你的底細。合夥人是多重要的身份,你要我們怎麽放心呢?”


    賀憶安“啊”地感慨了一聲,一掌拍在額頭上,萬料不到是這樣的顧慮,忙從桌上撿起紙筆來,刷刷寫了一個條子,口內還說著:“杭州賀家,你們去問就知道了。”言罷,剛好記下最後一筆,將紙條往鄧麗莎眼跟前一展,“我把家裏地址寫給你,你托人去打聽打聽,自然疑慮全消。我絕對是正經人家,不能冤你們二位。”


    鄧麗莎卻想,這來曆倒容易摸清楚,隻是花花公子這一層,難道就不解決了嗎?可賀憶安自己都跳過不談了,再要強調起來又很不禮貌,因此並不接那紙條。


    還是沈初雲接過來瞧了,笑著打個圓場:“還是讓我們再想想吧。”


    賀憶安本來以為在合夥方麵一早就拿到了號,等有了合適的機會,沈初雲必定會遵守先前的默契,卻不想被這樣當頭棒喝。心裏自然有些不痛快,也不顧雪越下越大,生著悶氣就走了。


    鄧麗莎看著賀憶安留下的紙條,心底裏是打消了來曆一方麵的顧慮。一個人如果真有問題,應該做不到這樣坦蕩的地步,可另一方麵的顧慮卻一直縈繞不去:“就算我們知道他家的底細,我還是怕他談起風月場時這也懂那也懂的毛病。今天不過找個樂子,明天誰知道是不是就學著抽上了煙,或者……或者是……哪兒病了什麽的……胡同就是個深淵,套進去的那些把戲都很花錢的。就算我們不計較他是不是花名在外,但要是他一朝破產了,瞞著我們動用報社儲備金什麽的……”


    沈初雲看著她談起這些話時羞紅了一張臉,就不由地一笑,點著頭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還是等等吧,過了年再看。”


    這一層,鄧麗莎的想法是完全正確的,風月場這種地方什麽可能都有的。今天看著體體麵麵的,明天說不準就落魄街頭了。再過兩天一打聽,染上了大煙躲在家裏不出來都還是小事,更有甚者,害了病不好意思治,熬著熬著人就沒了。


    正想著時,鄧麗莎又低沉地問了一句:“房租是不是要繳了?”


    沈初雲眸光黯淡了不少,把頭點著,一麵默算著開支,一麵勉強撐出個笑容來:“我們還是先過年吧。”


    ###


    接下來幾日,沈初雲拿手邊的現錢開支了明年的房租,又將餘下的大頭給了鍾士宣。她沒有去問一場大火究竟燒毀了多少珍貴的資料,她隻需要算算,自己家裏那些被水泡過的書籍值多少錢,再按照兩邊報社的規模去估計,也該知道那筆損失比原先想的隻多而不少。


    保險櫃裏有好一份房契是很值錢的,是一套在城外的大別墅,卻可惜了有價無市。


    其實,沈初雲覺得沒道理會這樣難出手。眼下雖然生意不好做,可是商人到處撒網置產業的消息也不絕於耳。除非……


    大概是有什麽風聲,讓那些買家都卻步了。


    也是,鄧韓兩家都反對她二人在報界紮根,最好的方法就是掐斷她們的資金。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別墅沒法出手,還可以登報招租。反正北京城住著不少外交官,他們有錢也愛享受,工作日住在城裏,過禮拜就要到山清水秀的地方住著。加上工作關係,幾年任期一到是要迴國的,因此不會置產隻會租房。而且,隻用來休假的房子也不需要怎樣地大修整,倒是一群很理想的租客。憑著沈初雲從前和這些人打交道的程度,要打聽這個是不難的。最大的好處是,他們這些人的舉動也不可能去受任何人的挾製。


    沈初雲這樣跟鄧麗莎商量著,就有人來拜訪了。


    來的不是別人,是韓府的常叔,笑笑地曲了一下腿,一個“大”字掛在嘴邊,臉上表情微微一僵。沈初雲已經不是大少奶奶了,這該如何稱唿呢?這一別扭,就隻管站在門口端著笑。


    沈初雲點點頭,說:“外頭風大,站著做什麽,快進來呀。”


    常叔應著,兩手往袖子裏一攏,彎著腰跟在後頭,沿著廊子一邊走一邊看,心道這地方真還挺有個模樣的。


    鄧麗莎口裏問著誰來了,伸手一挑棉簾子,看見沈初雲身後的常叔不免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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