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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寺破敗依舊,大部分的殘壞房舍卻被修補了起來,古刹前高高飄揚著黑色的大纛,寺內寺外都站滿了森嚴戒備的衛兵,早前躲避此間的難民已經不知去向。


    這裏現在是燕國征東大軍吳王慕容垂的行轅,在率領殘兵退出洛陽後一天,伏都王慕容暄帶著五萬步騎趕到了。雙方在洛陽城外二十餘裏處會合,並將行轅大帳設在了白馬寺中。


    盡管親兵們用最快的速度修繕了房屋,可寒風還是從並不嚴密的門窗罅隙間唿唿的灌入,正堂大殿中央的爐中炭火被吹得異樣通紅,而古舊黢黑的佛龕也在嫋嫋飄起青煙。


    慕容垂沒有去管炭火,自有親兵去拾掇,他裾坐在氈毯上,身上披著厚厚的皮裘,原本俊偉雄奇的麵孔卻透著幾分憔悴。身後泥塑的巨大佛像遍體斑駁,雙眼低垂,倒像是在對他默默注視。


    在大殿中,慕容暄靜靜的坐在慕容垂的下首,這是距離慕容垂最近的位置,無疑也說明了他僅次於慕容垂的地位身份,經過了首次出征的洗禮,他臉上的那種驕矜自負的笑意斂去了不少,倒更多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之氣,正很認真的聽著一旁傅顏、車焜陀幾位將軍的爭論。


    “都探清楚了,城裏的氐人最少有五七萬,主將是鄧羌,他可是最得那苻家小子重用的,平定朔方叛亂,劉衛辰三萬精騎被他一陣打垮,是個厲害人物。況且後續人馬還在源源不斷的趕來,大王,久峙不利那。”傅顏最為欽佩慕容垂,在慕容垂麵前畢恭畢敬,說了這許多也並不是對慕容垂現在采取的方略有什麽不滿,他隻是給出建言提議,讓慕容垂定奪。


    車焜陀是燕國大部落車焜族的首領,在大司馬北伐之役他是後期加入,不過倒正好趕上了晉軍南歸的好時機。戰功來的輕易,又仗著族中車焜武士能征善戰,滿不在乎的道:“我可以帶本部人馬先行繞到他們的後方,趁那些氐人援軍急著趕路。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掐斷長安到洛陽的通路,到那時候,洛陽就是孤城,我與吳王兩路齊下。一戰可成。”


    對於這種徒有血氣之勇,卻分明異想天開的言辭,慕容垂未發一語,他知道這未必真是車焜陀無謀,隻不過是在自己麵前彰顯膽氣豪勇罷了,士氣可鼓不可泄,所以他還是對車焜陀點了點頭。


    “阿基托,你是怎麽看的?”慕容垂轉頭,卻問向了一直默不作聲的慕容暄,阿基托是慕容暄的小名。慕容垂以叔叔的身份這麽喚慕容暄,那也是透著親昵的意思。


    慕容暄向慕容垂恭敬的半屈著身子:“王叔垂問,小侄不敢不答。我認為車焜將軍膽氣可嘉,卻失之計較;傅右衛老於軍旅,則是持重之議。”


    “嗯,你說說看,方今之計,何者為宜?”自慕容恪、慕容厲之後,慕容暄就是燕國脫穎而出的最傑出將才,那一次兩軍分隔。遙相唿應,卻未有共事,慕容垂對慕容暄所知不深,這一次他倒很有興趣聽聽他的見解。


    “現在不是如何交戰的問題。如傅右衛所言,城中秦軍數萬,又有上將掌兵,兼且後援就在咫尺之遙,我等不過區區五萬人馬,以遠來疲敝之師犯堅城雄兵之險。小侄竊以為斷不可取也。“慕容暄微微抬頭,看慕容垂眼中露出讚許的神色,才小心翼翼的又道:“況且,王叔五千精銳先行,固是膽略超群,然現下不過數百騎勢窮而歸。小侄知道王叔經曆的是怎樣驚天動地的一戰,可終究首戰未利,大軍士氣已餒,如此情形下再強行攻打洛陽,幾無勝算。”


    當慕容暄一行看到慕容垂帶著從洛陽退迴的數百殘兵之後,可著實大吃一驚,即便慕容暄知曉妖魔之能,但短短一天之內,五千飛獠雄騎隻存得這幾人零落而歸還是大出他的意料,畢竟這五千飛獠雄騎是受了嚓瑪鮮卑巫靈之血加持的,縱然不敵,也沒想到傷亡竟是如此慘重。


    先鋒兵馬受挫,後續的大軍自然士氣不振,慕容暄說的也是實情。


    慕容垂對慕容暄直陳自己的敗績並不以為意,相反還很欣賞他的坦誠,軍旅不是朝堂,少來些勾心鬥角,曲意奉承,更不要有什麽瞻前顧後的顧忌,有什麽便說什麽。


    慕容垂點了點頭,這一次的點頭是實實在在的了,他拉緊把自己裹得嚴嚴密密的皮裘,坐直了身體:“那依阿基托的意思,既然接戰必敗,我們也應該立刻收兵,不在這裏遙相對峙,徒耗時日了?”


    “單從眼下的形勢,這是上上之策,畢竟我們勞師遠征,軍糧接濟更難比長安往洛陽的輸送,退兵是肯定的。”看慕容垂未置可否,慕容暄又跟上一句:“但正因為是王叔統兵,所以此策就絕不可行。”


    慕容垂眉頭皺了皺:“此話怎講?”


    慕容暄環顧堂內諸將,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這裏都是王叔的老部屬,小侄就明言了。王叔所奉王命正是為奪取洛陽而來,原本以為是南人駐守,破城不難。可誰能想到,姆噶伽肆虐於前,氐秦人出兵於後,按說情勢大改,為將者隨機應變,退兵理所應當。但若王叔就此收兵還朝,陛下聖鑒聰睿,尚有寬赦之處,就隻怕……”慕容暄壓低聲音:“……太後和太傅會借題發揮,陷王叔於不利。”


    這一說,傅顏、車焜陀和另幾個將軍俱都緘口無言,誰都知道吳王和可足渾太後、太傅慕容評之間的恩怨,這也是燕國朝堂公開的秘密。若不是昔日有太宰慕容恪居中調停護庇,慕容垂早就被他們以子虛烏有的罪名下獄動刑了。


    慕容恪在鄴都遭晉人刺客暗殺身亡,對外宣稱卻是突發惡疾而薨,慕容垂得以統軍前來洛陽,在慕容王室內部正是以為慕容恪報仇的名義,如今未有戰報相傳,倒先班師退兵,卻分明給了太後太傅問罪怯戰失機的口實。


    而慕容垂正是顧及此點,才領大軍在此,進又不進,退又不退。好不尷尬。現在慕容暄一語道破內中玄機,慕容垂不由麵帶苦笑,話還得說的好聽:“太後和太傅一心為國,縱與孤王政見上稍有齟齬。卻也明察事理,待他們知曉實情,必不致罪我也。”話是這麽說,可在座諸將誰都可以想見,一向昏聵的可足渾太後和慕容評太傅將會藉此給慕容垂羅織怎樣的罪名。


    慕容暄見眾將皆有憂色。慕容垂又是神情苦鬱,頓了一頓之後又道:“王叔是大燕國基石,擎天一柱,更不能有絲毫閃失。是以小侄自作主張,昨夜已派輕騎密使徑迴鄴都,麵見皇兄陛下,將此間詳情據實以報,先為王叔討一紙退兵敕令。待敕令到時,王叔依旨班兵,師出有名。自然再無差池。”


    這是個極好的主意,幾個將領頓時大見釋然,便是慕容垂眉眼間也舒朗了不少,請令於朝於他自己固然也使得,隻是太傅慕容評執掌燕****要,這一節卻繞不過他去,自也瞞他不得,但退兵令要從他手裏下,免不了另生枝節;而慕容暄以天子近弟的身份,直接向大燕國皇帝要了退兵懿旨來。這卻可策完全,便是那太後太傅有心為難,在皇帝懿旨麵前也無隙可趁。


    這慕容暄將略出眾,對廟堂國器中的微妙關係也把握得極為老練。倒是王族中少見的後起之秀,慕容垂心中大喜,麵上還是淡然若定:“能有阿基托如此周全,倒是免了周折。隻是未得王命之前,五萬大軍兵臨城下,倘若洛陽氐軍反攻而出。兩相糾纏,隻怕傷折甚重,退師堪虞也。”


    “不怕,秦國銳士雖勇,我大燕鐵騎也是冠絕天下,他們舍堅城不守,倒輕師以進,便是棄長就短,自取滅亡。曠地野戰,大燕無懼!更何況小侄以為,一月之內,氐人必不敢出。一是未知我大燕虛實,兩國畢竟還沒有正式宣戰;二則城中危境未解,妖軍雖去,焉知再不複來?滿城惶惶,定是枕戈相待,又豈敢另起戰端,兩麵受敵?”


    慕容垂大感滿意,他的反問本就是對慕容暄的一次考校,看到這晚輩王侄謀思縝密,明見卓識,一番剖析鞭辟入裏,終於露出笑意:“所言甚是,大合孤意!”忽又朗聲對眾將道:“傳孤王將令,全軍按兵不動,嚴加戒備,擅自出營接敵者,斬!”


    ……


    慕容暄的寢帳沒有安排在白馬寺內,而是紮在了寺外的山道口,灰黃色的帳篷覆蓋了一層白雪,伏都王旗在狂風中嗤喇喇的招展。


    “吳王很欣賞你。”光頭的嚓瑪從冥想中睜開眼睛,迎向剛剛掀帳而入的慕容暄,慕容暄淡淡的揮了揮手,原先在帳中服侍的親兵順從的退出,現在的親兵隻是普通武士,曾經的那支戰神之軍早已灰飛煙滅,有了那一次的教訓,慕容暄和嚓瑪現在加倍的低調內斂,而他們之間的談話從來不會讓第三個人在場。


    “六敦王叔心裏清楚的很,他隻是需要有一個人替他把話都說出來,尤其是牽涉到太後和太傅的部分。”慕容暄並不驚奇於嚓瑪對行轅中的對話了若指掌。


    嚓瑪滿是奇詭花紋的臉在營火映照下明滅不定:“可他終究還是找上了你,這說明他了解你的能力。”


    “派出去的密使怎麽可能瞞過他的眼睛?我越來越理解太後和太傅對他的顧忌,也包括先皇對他的提防,如果沒有恪王叔製衡他的話,也許他早就成為大燕國真正的實權者了,就像南人的桓大司馬那樣。”


    嚓瑪笑了笑:“遺憾的是太原王已經故去了,世人隻看到太原王對吳王的護庇,卻沒有想到過太原王的存在,恰恰是對他的製約,看來小王爺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六敦王叔在培植他的力量,而我……則有幸的入了他的法眼。既然如此,我何不順水推舟,也賣六敦王叔一個人情。”慕容暄將佩刀一解,置在案頭,又伸出手,舒舒服服的坐下,在營火堆前烘暖,嚓瑪在他的寢帳中等到現在,絕不僅僅是為了說這些事。


    嚓瑪的語調突然一轉,聲音有些空靈,臉上的表情分明充滿崇仰:“殿下來了,我可以感應到他的氣息,雖然和那時候稍有變化,但我可以肯定是他,就在洛陽城裏。”


    “祖阿大?”盡管隻是沒頭沒腦的殿下二字,慕容暄卻立刻知道嚓瑪是在說誰,“妖孽魔物在洛陽發起了對人間的進攻,我想祖阿大加入其中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可那兩隻遠古神獸卻和他在一起,而且小王爺不要忘了,洛陽城的妖魔都已經離開了,這個時候殿下卻出現在城裏,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嗎?”


    慕容暄愣了愣,他清楚嚓瑪所指的遠古神獸,那個火鴉和雷鷹,一度和祖阿大大打出手,祖阿大還在雷鷹手下吃了個虧,這些他都是親眼所見。而居然現在兩位神獸和祖阿大在一起,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他被兩位神獸給捉住了。


    然而嚓瑪接下來的話又令他大感意外:“奇怪就奇怪在,他們之間相安無事,沒有什麽敵對的氣氛,並且殿下似乎一直跟在他們身邊。”


    “有沒有辦法聯絡上祖阿大?這些事情還是親自問他才能揭開謎底。”


    “我會用一些法術來提醒殿下我們所在的位置,不過殿下能不能感知到,又會不會來,這我可不敢保證。”


    帳外忽然有親兵稟報:“殿下,鳳閣密使求見。”


    一聽到鳳閣密使,慕容暄不禁用眼角瞥了桌案上的布袋一下,那是阿勒閔的骨殖包,當那位鳳閣使荔菲紇夕把它交到自己手上的時候,自己竟然難以抑製的在心底劃過一絲悲痛,最親信的心腹卻死在與南人並肩禦魔的戰場,這又使他替阿勒閔感到不值。


    真正的大業還未開始,你卻已經成為這小小布袋中的骸骨之燼。


    他收下了骨殖包,為了紀念,又把骨殖包放在朝夕可見的地方。


    鳳閣密使自從交付了骨殖包後就一直沒有再露過麵,卻在這個天將昏晚的時分求見,又為了什麽事?


    “叫她進來吧。”慕容暄和嚓瑪的對話不得不暫時中止,而當帳門掀開,荔菲紇夕纖細高挑的身影剛剛步入的時候,嚓瑪陡然一聲悶喝:


    “王爺小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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