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開先踟躇煩躁的同時,汴京皇城內紫宸殿中,也充滿了紛紛擾擾。


    牛腿粗的蠟燭光耀四射,心中拿不定主意的趙恆端坐在皇座上,看著手下文武大臣吵成了一團。


    這邊廂王欽若言辭犀利的正說著:“靈州眾人不過區區百多眾,實屬疥癬之瘡,何須勞動禁軍大肆圍剿?吾朝兵精甲利,卻為靈州小兒所趁,兵無膽邪?亦或將無謀邪?統軍之人無能矣!去歲北軍勝遼國,今朝竟連區區靈州購糧之人都難以平定,臣請陛下責罰石大將軍治軍不嚴之罪!”


    那邊廂石保吉霍然而起,赤紅著雙眼迴應道:“不知王校書學識淵博,竟連兵事也能通曉一二,不知可敢與靈州人當麵對戧?”


    被人用昔年舊職來稱唿的王欽若大惱,白皙的臉竟紅得像棗子一般,脖頸處的小肉瘤也在忽閃抖顫,“王某乃文職,所行乃聖人文教之道,若善兵甲之事,此朝堂留爾等何用?石佑之,你欲辱某乎?”


    “哈!”石保吉嗤笑一聲,撇嘴道:“休往自家臉上貼金粉!文聖人豈會如你這般媚上惑主?與敵對戧都不敢,何敢妄談兵家事?!不過不過徒逞口舌之腐儒爾!陛下,臣請治王定國妄談兵事妖言惑眾之罪!”


    被“戧”了好幾句的王欽若緊咬著牙關,同樣衝著趙恆躬身行禮,悶聲道:“陛下明察,臣絕無媚上惑主之意,石佑之誹議為臣,實屬居心叵測……本朝自高祖定鼎之後,便有定議,京畿之處,無故不得興過數之兵,以免臣下掌兵之人妄有罅隙之心!今靈州眾人不過百多眾,石佑之此人竟言需調動京營禁軍大肆圍剿……此等興兵妄起無名,何意也?臣參石佑之心懷不軌,名為平定京畿,實則欲行篡權之事!”


    “你!”石保吉眼珠子差點瞪出來,王欽若這狗屎文人竟敢給自己扣個造反帽子,如何能忍?但若比口舌,自家怎能辯得過文人一張嘴?氣憤填膺下,石保吉卷起袍袖就想打人,甚至連所站之處是紫宸殿都忘了。


    “哼!”在這朝堂之上,王欽若可不在乎有誰敢亂來,他俯身繼續說道:“陛下,臣的話還未說完……眾所周知,城外那靈州眾人本為購糧而來,日前楊景宗一事,陛下責令石佑之閉門思過,如今石佑之明麵奉旨閉門守家,暗地卻遣其長子再起是非,如此才有昨夜城南戰火之事……臣再參石佑之妄起刀兵之罪!若日後我朝邊境不寧,皆因今日石佑之妄動刀兵之始!”


    “哇呀!王定國!何敢欺某!”強自忍耐的石保吉再也忍不住了,左踏幾步,一隻老拳對著王欽若的腦袋就砸了過去……


    這時代文人還有君子六藝之說,所以王欽若這等文人也有還算不錯的體魄,但怎能與石保吉這種統兵大將相提並論?


    王欽若話剛說完,還未等站直身體,根本來不及躲閃,頓時被石保吉碩大的拳頭砸個正著,鈴兒鈸兒鼓兒磬兒在他的腦子裏一起響了起來,而他的身體也如同一塊被崩飛的石頭,橫著向側後方飛出了至少五步遠,一塊青紅色的印記瞬息間在他的臉上腫脹了起來……


    “住手!”心頭反複不定的趙恆終於反應了過來,不過大聲喝了一句之後,這位皇帝又沉默了起來。


    作為皇宮的主人,沒人能比他這個皇帝說話更管用了,哪怕是火氣上湧的石保吉也趕忙停手退迴了原位,因為他瞥見宮殿兩側貼牆站立的金瓜侍衛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那邊廂王欽若在這短暫的電光石火之後,終於緩過神來,捧著臉頰甕聲甕氣的開始吆喝,“陛下,陛下,請為臣做主啊……石佑之這廝,這廝……”


    皇帝趙恆這迴是徹底頭痛了,滿朝文武當中比較而言,石佑之可謂是他的腹心家將,王欽若則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奴才,手心手背都是肉,讓他一時之間如何做取舍?


    說起來,這事的因由沒人比他更清楚,若非沒有令人管束好那楊景宗,何至於有今日這樣為難?


    整個朝堂自然不會隻有他們這三個人唱念做打,隻不過,或坐或立的一眾文武大臣多半都在耳觀鼻鼻觀口的悶頭靜坐,王旦、張奢、陳堯叟一眾文人,連平素脾氣急躁的馮拯都充起了木胎泥塑——這事擺明了就是皇帝家事,眼看年節將近,他們一眾人可沒什麽心思摻合這種無聊的紛爭,即使同為皇帝腹心的張奢都懶得摻合進去;至於一幫武將,能有資格坐在這朝堂上的,同樣是積年老鬼,才沒有人願當什麽出頭鳥,這破事兒擺明了是石家人想報複人結果卻蹭了一鼻子灰,讓一群連功勞都經常被抹平的武將去衝鋒陷陣?玩蛋去吧!


    當然……最關鍵的是,所有人都不相信隻有不過數百人的靈州人能在保有幾十萬人口的汴京掀起多大風浪。


    “報!”一個內侍急匆匆的走到了大堂門口,高聲吆喝之後,開始快速的說明:“皇城使秦翰請見!”


    坐在主位上的趙恆眼睛一亮,頓聲道:“傳!”


    “傳……!”隨即兩旁侍立的內宦聲音開始一道道的響起。


    功夫不大,秦翰帶著滿頭的汗水匆匆走進了這紫宸殿,“臣秦翰,見過陛下……”


    “快起快起!仲文卿家,可見過靈州之人否?”眼見來了個台階,尷尬了半天趙恆也懶得細究什麽禮節,忙不迭的問道。


    秦翰規規矩矩的行完禮,挺直了身軀,額前的汗水顧不得擦一下,直接迴道:“迴稟陛下,臣已見過靈州莊院那主事之人。”


    “嗯……”見臣子一臉沉穩矜持有度,趙恆也放緩了急切的心思也緩和了下來,“還請仲文卿家說說這一路所聞……那靈州衛四郎何等樣人?是否猖狂不遜?需遣兵壓之?”


    目光閃爍了幾下,秦翰躬身迴道:“迴陛下,靈州人一事,稍嫌複雜,可否容臣細細迴稟?”


    沒錯,這一趟的差事雖不複雜,卻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得清的,盡人事聽天命,若能罷了幹戈最好,若不能,恐怕……就此事多矣,這才是秦翰心中所想。


    趙恆擺擺手,扶了扶自己的肚子,毫無顧忌的說道:“仲文卿家還是長話短說為好,糾結了整天,朕這肚子可是準備造反了,眾卿大抵也是如此……若有隱情,事後……仲文卿家寫份折子與朕好了!”


    “臣,遵旨!”唱了一聲喏,秦翰坦然而立,直入正文道:“臣負皇命,探查昨夜靈州莊院之戰事,得悉如下,有石元慶者,會同鹽幫排幫計三千三百零四人,攻伐靈州二百三十餘人,戰死約千四百餘,被俘者計有九百二十一人,餘者或逃或殞難以概數……臣於今日午時後,入南郊靈州莊院,所見之處,秩序井然,雖前夜有戰,卻不見分毫散亂,其地北側為圈禁俘虜之所在,看守者甚少,卻無人敢有妄動,死傷者屍體亦堆放整齊……其整場秩序,比禁軍營所猶有過之!”


    大段的奏報並無絲毫浮誇的語言,聽起來有些枯燥,但在這朝堂之上的都是什麽人?不說都是人瑞,卻也是這時代的一時之選,便是王欽若這等工於心計的家夥,都明白其中難度,隨著秦翰的話語,驚歎感慨之類的聲音就沒有停斷過。


    稍事停頓之後,不等皇帝開口發問,秦翰繼續道:“臣往見靈州衛四郎,途經其莊院北側,嚐見靈州士卒,其甲胄之精美絲毫不遜我朝,兵刃配備僅憑目測亦可斷定其鋒銳,另有床弩投矛等守城器物,皆非等閑之物,拋卻此等不提,其士卒之精氣,亦遠超我朝尋常士卒……臣敢斷定,此次東來購糧之靈州人,與鴻臚寺安住靈州使節團隊,皆為靈州精銳,非尋常可比!”


    不同於階下臣子們感歎出聲,趙恆竭力板著一張平靜麵孔,沉聲問道:“朕嚐聽人講,蛇無頭不行,不知那衛四郎其人若何?”


    秦翰再躬一禮,迴道:“迴稟陛下,臣嚐見衛四郎兩麵,據臣所知,衛四郎此人性格冷肅堅毅,話語不多,卻每每堅定有力,絕非妄言之輩,今日午後,臣曾於其居所與衛四郎一會,其住所簡潔樸素,卻別有一番格局,其素室之內,更有大量典籍橫列,顯然其人絕非草莽之流!”


    趙恆從未從秦翰這內臣口中聽過這般誇讚的人,不免有些煩躁湧上心頭,“如仲文卿所言,衛四郎此人乃蘇秦張儀之流?”


    秦翰輕輕搖了搖頭,再道:“非也,陛下,衛四郎此人身高九尺開外,壯碩更堪比牯牛,前次楊景宗之事,臣曾見此人手執一長柄戰刀,僅憑刀身尺寸,臣敢斷言,那兵刃絕非等閑之人可以操弄,當日,雖未見衛某人出戰姿儀,但臣敢斷言此人當為絕世猛將!”


    “世上竟有如此之人?依仲文卿所言,豈非文武雙全之輩?”聽到後續話語,趙恆心中反而有些懷疑了,嘀咕了兩句之後,他瞪著眼睛說道:“若朕決意調兵繳之,如何?”


    “陛下,萬萬不可!”秦翰一驚,連忙阻止道。


    趙恆眯了眯眼睛,問道:“有何不可?”


    秦翰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心中籌措了一番,才開口迴道:“迴陛下,臣之理由有二。其一,靈州人有詭異火油武器,水潑不滅,且可隨心操控,昨夜靈州人以少勝多,便為此故。試想若吾朝圍剿其人,若逼犬入窮巷,靈州人放開心中顧忌,憑快馬奔襲汴京,四處縱火……我汴京房舍多為木質,大火起兮,何能阻擋?”


    “嗯?”趙恆被嚇得險些從龍椅上跳起來,強自忍耐之後,才沉聲問道:“其二便又如何?”


    “其二……”秦翰心中千千結,但事到臨頭卻不能不說,“其二,我朝去歲剛剛平定北疆,人心思定,然疆邊諸邦如何看之?臣不敢妄言,自靈州莊院退出迴返路上,曾有信人報與為臣,遼國、大理、倭國諸邦均有使節派人前往探看……”


    “夠了!”趙恆惱火得再難自控,隨手把身邊一隻玉如意摔了下來。


    玉如意“啪”的一聲在石保吉身前粉身碎骨,秦翰的心中卻徹底安寧了下來,因為……他知道皇帝趙恆的脾氣——這樣的大肆發火,反而預示著皇帝選擇了退縮,換個不那麽恭敬的詞,色厲內荏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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