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抬手不打笑臉人,實在是人之常情,便是羅開先這等冷心冷麵的家夥,也逃不脫這種人情世故。


    所以在故意冷落了一陣子趙廣之後,借著與女娘閑聊的功夫,羅開先調整了下思緒,待到酒樓夥計把菜肴布設得差不多,他便打發幾個小娘去一旁聯席湊趣,而他自己則招唿了趙廣對坐而食,一為從這地頭蛇口中探聽一些風聞趣事,二嘛,他打算客串一下商人角色——為了靈州今後所出產物產的銷路。


    無酒不成宴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提法,但在羅開先這裏卻不是問題。當然,他並非與酒水徹底絕緣,隻不過飲酒的時間與地點卻是他更在乎的,很顯然,眼下這個時段絕不適合,無論時間、地點、還是桌子對麵所坐的人。


    聽著周圍或咀嚼食物或小聲議論事情的話語聲,趙廣感覺有些尷尬,靈州人顯然不同於他接觸過的所有外邦人,至少他從未聽聞有哪個地方的人如此自律。


    在他的印象裏,多半宋境之外的人,都會沉迷於這宋京的繁華,尤其那些所謂的勇武之輩,見到酒水和小娘,連他們的身家性命都不在乎。


    但眼前這些靈州人,他們顯然不是,尤其眼前這自稱衛四郎的家夥,那張臉堪比冷硬的禁軍盾牌,麵對這樣一個家夥,該怎樣拉近彼此的關係?才能得到對方眷屬不經意間泄露出來的新奇事物?


    趙廣頗為木呆的吞咽著食物,腦袋裏卻近乎糾結成了一團漿糊。


    悅福樓的飯菜顯然很不錯,即便在這個沒有辣椒、香葉、八角等調味品入味的時代,它的菜肴也接近了後世調味水準,吃了一整隻‘摔死’的醬牛腿,再消耗掉六隻天青色深口瓷碟裝置的各色冬菜佳肴,以及幹掉三碗江南的稻米飯和一盞珍珠翡翠白玉羹之後,抹幹嘴角的油漬,吩咐店夥端上餐後茶,羅開先施施然的開口了,“食不言寢不語,據傳乃東方古禮,衛某初歸東土,覺此甚佳……趙掌櫃食用甚少,莫非腸胃不協?亦或另有他故?”


    這話當然是委婉些的引子,羅某人不過是戰場曆練出來的冷僻,而不是情商低的蠢人,這樣說話其實並並不符合他的習慣,隻不過是需要……既是鍛煉自己適應這時代的言談,也是在盡量讓自己顯得親和一些。


    很顯然,它起效了。


    至少洗紅齋大掌櫃有些受寵若驚,迅速的抬起頭來,趙廣說道:“多謝衛將軍關問,趙某隻是……隻是……”


    “還請稍停……趙掌櫃!”伴隨著話語,羅開先抬手止住了對方的話語,說道:“衛某久在軍伍,不善虛詞……趙掌櫃若有所思,不妨直言相告……”


    趙廣也是糾結了太久,聽聞這話,便放下了諸般心思,慨歎一聲說道:“唉……衛將軍真爽利人也!如此,趙某也不必虛言空話……之前貴屬於店內選物之時,對店夥所提胰子皂豆之類頗多不屑,曾言及靈州洗滌之物,名曰香皂……不知衛將軍,何等造物洗滌之效比之皂豆更為優勝?可否容趙某一觀?”


    “哈!”羅開先故作爽朗,坦然一笑,扭頭吩咐道:“且格拉斯,命人去樓下換班,順便從馬匹鞍袋裏,拿幾塊不同檔位肥皂和香皂上來!”


    “諾!”所謂上有所好下必行焉,在羅某人長久的影響下,他的身邊人很多時候做事都和他非常合拍,甚至包括吃飯之類的瑣事。且格拉斯遠遠地一聲應答,很快便有幾個家夥站起身來,噔噔噔快步下樓去了。


    旋即幾聲唿喝之後,又有人快步走了上來,捧著四五個木頭盒子,到了羅開先麵前,朗聲道:“將主……”


    “且住,放到趙掌櫃桌上!然後去就餐!”羅開先揮揮手止住,然後下令道。


    “諾!”親衛們的服從性都是一流的。


    連續的動作之後,趙廣的桌麵上除了還擺放著的杯碗碟子之外,又堆放了一個不同檔位的木質盒子。


    盒子的樣式及大小總體相同——手掌攤開那麽大,盒蓋上麵都刻印著靈州字樣,但是質地絕然迥異,它們中最好的是檀木邊料製成,最差的則是葦條配合木框編製。


    外表看不出什麽精彩的地方,但是仔細端摩,就能發現不同,它們都散發著不同的香味!


    趙廣眼睛閃亮,甚至顧不上與羅開先說出答謝的言辭,隻用雙手不停在不同的盒子上摸索,目光更是直勾勾的,仿若眼前的木頭盒子能夠生根開花一般。


    作為皇家生意的代理人,他首先選擇了裝飾最奢華的檀木盒子,揭開盒子上麵的銅製搭扣,‘哢嗒’輕輕一聲響之後,映現在他眼中的是上下兩層一共八個大小相等的更小的盒子,盒蓋上又分別雕刻著蘭花、梅花、百合、牡丹四個不同紋樣,趙廣選擇了牡丹紋樣的盒子打開,一股馨香撲麵而來。


    “咻咻”抽著鼻子嗅了好一會兒,洗紅齋掌櫃才定下神來,低頭看的時候,才發現小木盒裏麵用金色的緞麵裹著一個不方不圓沒有棱角類似粉色蜜蠟石一樣的東西,分開手指把它撚出來打量的時候,趙廣才留意到細節——‘蠟石’上麵一眼有著牡丹紋樣的圖案。


    他忍不住抬頭對著對麵問道:“衛將軍,這……就是香皂?”


    “然!”羅開先確定了一聲。


    雖然隻有區區一個字,卻飽含了他的自信。這些香皂製作出來沒多久,尤其對他這個武器專家來說,軋製的油脂配上稍作提煉的燒堿,經過簡單的皂化反應,再混雜著調試好的不同香精、然後壓入事先訂製好的模子……一切簡直不要太容易。


    但是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這就是天方夜譚一般的事物,若按照宋人的用詞,恐怕什麽‘匪夷所思’‘奇技淫巧’諸般的話語都會被添加在上麵。


    眼下的東方可不同於歐羅巴那些一年洗一次澡的野蠻人,對於喜歡身體潔淨的宋人來說,這是他們難以拒絕的事物。


    所有這些,羅開先都非常清楚——雖然他從未涉足過商場,但隻要看看眼前幾乎要把眼睛瞪出眼眶的洗紅齋掌櫃,即便再外行,也道事情已經成了一大半,餘下的也就是價格衡量、利潤分配以及供貨方式之類的問題了。


    接下來,就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待趙廣把所有木盒打開,挨個嗅了一遍,征得允許之後,又用水洗手洗臉試用了一次,把酒樓的掌櫃寇贏都驚動了來,他才瞪著堪比憤怒公牛一般紅潤的眼睛開口問道:“衛將軍,此物……香皂作價幾何?數目幾多?可否容我洗紅齋代為售賣?”


    未等羅開先作出答複,被驚動之後觀瞧了半天的悅福樓掌櫃寇贏也開口了,“衛將軍,此物稀罕,售價恐怕不菲,寇某聞聽將軍采買食糧,我寇家於徐州1亦有良田大把,今歲存糧有數十萬石,願平價售予將軍,以求此物經營之權!”


    趙廣紅著眼睛瞪向寇贏,道:“寇胖子,此香皂隻有皇家專營才可免於紛爭,你寇家雖有寇樞密為擎天之柱,然,寇樞密縱然能率眾擋北遼之兵,卻不能擋諸多貴人之財路!”


    看著笑眯眯和善有加的寇贏顯然也非等閑,辯駁道:“酸人趙,此物足能替代胰子與皂豆一眾滌身之物,你皇家休想獨吞,某寇家不求專營,隻求某地代售之權……況此物為靈州特產,非皇家所有!”


    誰說古人恥於言利?誰說東方大一統製度下皇帝乾綱獨斷?專營與代售之類的詞匯一個個的冒出來,名詞有差意義卻分毫不差,即便羅開先自認見識廣博,也不禁有些呆愣,他隻是說話慢了一拍,這兩個宋人便出演了一場爭權奪利的好戲。


    好在與其他人不同,頭腦冷靜的羅開先可是懶得聽這種無聊話語的,他稍抬雙手,沉聲喝道:“兩位,香皂乃我靈州所產,惜如今產量有限,衛某此次東來所帶不過三萬塊,若想從某家手中取得代售之權,售價僅為其一,另需看兩位能否為某家解此次購糧之急……適才寇掌櫃所言深得我意……”


    趙廣急了,站起身急切說道:“衛將軍,趙某無獨斷之權,卻可通稟我家大王,王府於宋州2有皇莊,所產食糧亦可供將軍所需!”


    羅開先擺了擺手,心平氣和道:“趙掌櫃且請稍安勿躁,衛某不會明日離開汴京,事有緩急,無需慌亂,趙掌櫃適才提大王,是指雍王殿下?”


    “然……”隨著羅開先的平靜話語,趙廣緩緩坐了迴去。


    “善!”羅開先喝了一聲彩,繼續道:“趙掌櫃能幫衛某之事甚多,非隻購糧之事,關乎香皂後續貨物交接,需靈州與宋地之間路途安寧,兩家不能兵戈相見,趙掌櫃以為然否?”


    這話一出,不但趙廣,連同寇贏也在一旁點頭。


    羅開先趁熱打鐵道:“我靈州眾隻求安生、無心東犯,現有使團於鴻臚寺安置,恰與你朝諸位商洽互不侵犯協約之事,如今遲遲不見你家皇帝做出決策,或可由雍王殿下出麵說項?”


    “這……不瞞衛將軍,將軍所言又涉國朝大事,廣不過大王家中奴仆之身,實無能替我家大王決策,此事需廣稟告大王之後,方能……”趙廣的舉動謙卑了更多,言語謹慎的說道。


    “無妨……”見對方言語吱唔,羅開先也沒心情難為兩個底層人物,坦然道:“趙掌櫃無需為難,隻需傳話你家大王即可……不妨順帶一句,先前衛某率眾懲戒楊景宗一事,不過略施薄懲,慮及彼等皆有家小,以及為保宋帝顏麵,不曾放手而為……至於你家大王作何決策,悉聽尊便……”


    話語到此,再多說也沒有任何意義,兩方,或說三方都失去了交談的興趣。


    對羅開先來說,這天該做的事情全部完成,本來沒在計劃中的事情,也順手做了。


    這算什麽?一舉多得,還是順勢而為?是商業範疇的純粹生意?還是錢權勢的平衡?


    一時間,他也搞不清楚,不過總的來說,還算不壞也就是了。


    …………………………………………


    注:1徐州,今徐州,宋時稱唿與今時相同。古稱彭城、涿鹿。地理位置,駱馬湖西北,微山湖的南岸。


    2宋州,今商丘。曾用名商、毫、碭郡、梁郡、睢sui陽郡、應天府、歸德府,宋時用名宋州,為宋四京之南京所在,趙匡胤龍興之地,宋朝國名由來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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