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距離洗紅齋最近的一家酒樓,酒樓匾額黑色的漆麵上最顯眼的是‘悅福’兩個金色大字,字體中正平直飽滿渾厚,別具一番大家風範,下麵的落款更是簡單得很,僅有‘平仲’兩個字。


    站在匾額下方,羅開先停頓下來,盯著匾額看了一會兒,他認識這些文字,也能分辨出書法的好壞,卻沒任何出任何背後的故事,沒辦法,他隻是初來乍到的異鄉人。


    留了五個人在樓下安置馬匹,且格拉斯帶著其他人一馬當先的湧入了酒樓四處戒備,而羅開先也在酒樓店夥大聲唿喝著“客官幾位樓上雅座!”的聲音中,帶著兩隻小娘拾階而上,同行的除了作為向導的張婉娘,還有洗紅齋的大掌櫃——趙廣。


    這趙廣雖是皇姓,可不是皇族,按這個時代的說法,不過是隨了家主姓氏的家生子1,因為得了主家信任,才得以成為產業掌櫃一職。


    此人年紀四十許歲,留著幾縷文人式樣的長須,一身華貴衣著,倒是沒有半分奴仆顏色。


    “衛將軍該是對那匾額有所疑惑?”趙廣顯然是個心思剔透的家夥,言語間不放過絲毫可能拉近關係的機會,順口就道:“這悅福樓掌櫃姓寇,乃華州下邽2人氏……哦,趙某疏忽,將軍初至宋國,對我多有不解,年前朝中有位寇樞密不知將軍可知曉?”


    羅開先對外報的還是假名衛四郎,至於職位卻是沒法說的,隻不過他身上的軍伍殺伐氣息實在太過濃厚,便是沒有披掛甲胄,也很難瞞過有心之人,所以這位趙掌櫃便揣摩著用衛將軍來稱唿。


    “寇樞密?”一邊走,羅開先一邊恍然應道:“趙掌櫃是說寇樞密,該是華州寇準?”


    “正是!”趙廣的臉上閃過一絲恭敬之色,頗為興奮的陳述道:“不曾想將軍遠歸之人,也知我朝寇相寇樞密之名,寇樞密可謂汴京所有人救命恩主3……將軍請這邊走,這家酒樓乃是寇樞密本家經營,匾額上落款——平仲,便是寇樞密表字。汴京城內現有四十三家樓閣,這悅福樓獨以菜肴取勝,少了陪侍女伎,卻不算汴京城內最佳,實是差強人意……”


    這趙廣言語不俗,不像商賈倒是頗有些文人風趣,隻是說多了難免也會有所疏漏,尤其後幾句,更是把商人逐利的思緒表露無疑。


    既來之則安之,羅開先不驕不躁,隨著這汴京地理鬼引領行進,聽到百般殷勤要請客的趙明德說到寇準,正想要開口詢問的時候,一個爽朗的聲音傳了過來。


    “酸人趙,你自家脂粉生意利潤豐厚,莫要惦念某家這點吃食營生!”一個紡錘形身材的華服胖子腳步飛快的從樓上奔了下來,諾大體形竟然沒有踩破木質樓板,真的是殊為難得,這胖子顯然是個自來熟的性子,隔了幾步遠,便匆匆停住,雙手抱拳作揖恭聲道:“見過靈州衛四郎衛將軍,某家寇贏,添為悅福樓掌櫃……將軍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未能遠迎,還請恕罪則個……”


    “見過寇掌櫃……”同樣抱拳還禮,羅開先眉頭輕皺了一下,平靜說道:“天色不早,某家不想城中留宿,才任由趙掌櫃聯絡安排吃食,貴店菜肴可曾準備妥當?”


    “妥當!妥當!”這寇贏開口便笑,用手點著一旁的趙廣說道:“將軍樓上請,俺們邊走邊說……您有所不知,這廝前一個時辰便派人來小店,包了三樓隻說招待賓客,不曾想竟是衛將軍大駕……這酸人,不知將軍給了他多大利頭?”


    趙廣也不惱,笑著迴應,“寇胖子,你這憨貨廚子,今日竟沒有出門,不知衛將軍今日掃街之舉?”


    “掃街?”寇贏有些驚愕。


    趙廣瞥眼見到羅開先並無不悅,才用有些炫耀般的口氣說道:“錦繡莊、雲霓閣、繡雲莊、翠湖莊、澄心堂、紅塵閣……連同某家洗紅齋,總計十幾家,每家派了至少十輛大車,隻為給衛將軍送貨至南城,將軍於某店內,更是耗資數十萬貫……寇胖子,你說趙某人該不該做一次東道?”


    “嘶……”寇贏倒吸了一口冷氣,衝著羅開先又是一揖,“衛將軍勇武過人,寇某曾有聽聞,不成想將軍竟有如此驚人手筆,將軍此番消費,怕不是該有百萬貫?”


    露富這種事,對於羅開先來說完全不需避諱,反正沒人能從他手裏強搶,所以他也放開了性子迴道:“寇掌櫃倒是心思爽直,今日這番采購,某家怕是耗費了十萬金,換成宋錢該有八百萬貫……趙掌櫃,某家所說可有差誤?”


    趙廣臉上的麵皮直是抽搐,心中暗道,這靈州強人心思剔透,光是在自家店裏拿出交易的金銀器就不止萬金,雖非足赤4,單憑樣式也並非凡品,隻可惜對方並未全在自己一家消費,實在是……錯失良機。


    當然,他一肚子的官司,並沒有阻礙嘴上言語吞吐,“衛將軍所言不差,隻是……金銀非是我朝常用流通之物,若是去承兌司換取製錢,怕是還能節省一二……”


    “哈……”羅開先冷硬的打了個哈哈,不屑道:“區區薄利,尚不值某家耗費心力與光陰,若是貨物可心,某家並不吝惜錢財,此事趙掌櫃自知……謔,這樓閣視野甚佳,寇掌櫃,令你家店夥端上飯菜,某家眾人餓得很了……”


    紡錘身材的寇贏弓著背竭力收斂著肚腹,低眉順眼地問道:“將軍,後廚已經備好些許拿手菜肴,本店另有極品狀元紅以供佐食,不知將軍眷屬可有忌口?”


    “酒水免了,揀些拿手菜葷素搭配端上便是!記得菜量要大,某家部眾胃口甚好!”飲食不過些許小事罷了,沒什麽好挑剔的,雖是初次到這種場合,羅開先卻依舊應對如流。


    言罷不再理會二人,招唿兩隻小娘和張婉娘以及眾隨從安坐歇腳。


    寇贏寇掌櫃不敢再多嘴,應諾一聲,便去忙碌。


    沒人招唿,洗紅齋的掌櫃趙廣卻也厚著臉皮留了下來,他也不閑著,越俎代庖充任了悅福樓的樓層領班,忙前忙後指揮店夥傳菜上酒之類,頗有不亦樂乎之嫌。


    宋承唐製,連皇帝與大臣開會的地方都叫紫宸殿,餐飲行業中的種種規矩自然也沿襲了下來,譬如說餐桌的樣式,依舊是分餐製的小桌席位,而類似悅福樓這種專門招待皇親國戚豪商大賈的高檔酒樓,更是有著專門的侯餐席位。


    在這高人一等的所謂雅座樓層,它的侯餐席位比之後世的豪華酒店毫不遜色,精雕細鏤的長條鞍椅,同樣質地的小桌上麵擺放著近乎完美的瓷質餐具,裏麵盛著餐前的零食幹果點心之類……李姌斜倚在羅開先身旁,大手筆購物之後的興奮勁還未消退,一張俏臉紅撲撲地,和一旁的葛日娜嘀咕了一陣,才悄聲貼著羅開先耳邊說道:“這趙掌櫃臉皮忒厚,夫君怎不趕走他?”


    羅開先抬手寵溺的在李姌的鼻子上刮了一記,“還不是你這小娘一句話,引來這等纏人的家夥!”


    李姌有些懵懂的迴複道:“夫君,我說甚麽了?”


    沒等羅開先開口,和李姌擠坐在一起的葛日娜悄聲說道:“適才在洗紅齋,那趙掌櫃推介洗漱用的胰子和皂豆,姐姐說了一句不及我家香皂好用……”


    李姌頓時無語,她本來眼睛就不小,瞠目結舌的樣子真的可比作杏眼圓瞪。


    羅開先瞧得好笑,揶揄道:“娜娜所說不差,四娘你說話時甚是不屑……似趙明德這等商人眉眼通透得很,怎會沒有察覺?”


    “啊吔……”李姌揉著自己的臉頰,嘟囔道:“這商人都是老鼠成精,鼠鑽土挖洞,這商人鑽人七竅……”


    羅開先和葛日娜齊齊莞爾,連同一旁傾聽卻始終沒有插言的張婉娘也是一臉忍俊不禁。


    李姌之言一點不假,尋常小生意人都懂得看人臉色,似趙明德這種背後有趙宋皇家做依仗的大商人又怎會是蠢貨?明察秋毫伺機而動說得就是這類人,實在是和老鼠成精別無二致。


    ……


    悅福樓的店夥手腳麻利得很,很快的功夫,裝在各種碗碟盆缽中的美食被端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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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家生子,泛指豪門大戶家中仆役所生的子女。


    2華州下邽,現今陝西渭南市臨渭區,為宋相寇準祖籍之地。


    3汴京所有人救命恩主,檀淵之變時,北遼契丹人大舉進攻,真宗趙恆有意南下遷都放棄汴京,若非寇準押著趙恆禦駕親征,恐怕契丹人已經一鼓作氣打下汴京了。趙明德所說可謂毫無虛言。


    4足赤,指金銀之類貴金屬純度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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