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破爛不堪的舊馳道行進了大約兩個時辰,也就是四個小時,隊伍駐足在一個背風的山窩處,遠遠地視線所及之處,是一處亂石崗,一座不大的石頭小城,盤踞在上麵。


    奧爾基站在羅開先身側,指著遠處隱約的小城解說道:“將主,那就是之前李將軍所說石州,探路的三曲新人什長說那裏本名叫做神堆驛,城牆上掛著三樣旗幟,定難,李,還有一樣寫著墨藏字樣的黑旗,是否需要派人過去報城?”


    羅開先手執望遠鏡,靜靜地觀瞄了半響,搖頭迴道:“不,吩咐下去,停歇兩刻鍾,打尖喂馬!兩刻鍾之後,繼續上路,我們直奔銀州!若是這石州有人來問,把夏州李將軍手令給他們看!”


    “遵令,將主!”奧爾基應聲而去。


    行軍在外,說是打尖,路邊都是少有人煙,哪裏有什麽飯店或旅館可以找到吃食?這可不是後世高速公路邊的休息區,所以,所說的打尖隻不過是讓士兵們把之前放置在帶囊裏的食物取出來吃掉,因為時間短沒有可能開火烹煮食物,好在帶囊裏麵的食物都是新近準備的,木壺裏麵是早上裝的牛奶,甚至還是溫熱的。


    羅開先從自己的備用馬背上取下搭在上麵的鞍囊——如同隊伍的人一樣,裏麵裝著戰鬥外甲、副手兵器、以及分裝肉幹烤饢的帶囊,鞍囊和帶囊之外,備用馬馬背上,還有一隻專門裝著草料的大包和打成卷的睡袋。


    人聲馬嘶鳴,停駐之後,所有的人都動了起來。


    “夫君!”李姌甩開幾個女漢子的照顧,自顧自地衝著羅開先走了過來,待到近前,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表情,才仰頭問道:“夫君,你有心事……是近鄉情怯嗎?”


    羅開先皺了皺眉,答非所問的反問道:“娘子,你怎不去吃食?”


    “我先問的,你先答我!”李姌瞪大了杏眼,直盯著羅某人。


    “唔……”羅開先沒話講了,多年來,他都習慣把心事藏在心底,這會兒讓他說自己心煩意亂,真的張不開嘴。


    說話間,葛日娜也跟著跑了過來,拉著李姌的手,點點頭。


    李姌拉著自己的姐妹,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的盯著羅某人,難得地柔聲道:“夫君,離開夏州之後,你就沒像往日帶隊出行一樣前後遊走……你說過家鄉是綏州,眼下距離綏州不遠,是否綏州有甚不妥?我們是夫妻,有事該共同分擔才對!”


    她身旁的葛日娜依舊不聲不語,卻把一雙大眼直直的盯著羅開先。


    兩隻小娘的猜測雖然不準,卻也沾邊,隻是沒人想到此刻不遠的綏州與羅開先懷念的綏州相去甚遠。不過這都是小節,羅開先又怎能感覺不到兩隻小娘滿滿的關切?


    他的心底慢慢熱了起來,“瞧你們兩個,不用急,我隻是想了些事,心裏有些煩躁而已。你們不用管我,快去吃些東西,稍後直奔銀州,再吃飯恐怕就要晚上了,到時可不要在路上招唿肚子餓……”


    “叫人幫忙弄來,邊吃邊說也一樣!”有親兵在一旁幫忙,把幾隻睡袋卷疊在一起堆了個坐榻,李姌和葛日娜頗為默契的一邊一個拉著羅開先坐下,火娘子更是抱住男人的手臂癡纏的說道:“夫君你說不說?不說的話,等迴靈州我就告訴那些姐妹,你這諾大將主像個未出嫁的女娘一樣扭捏!”


    “你!”羅開先被這小娘氣樂了,敢情還有這樣威脅自己夫君的?


    他倒不怕這所謂的“威脅”,而是很清楚的知道,李姌這小娘就不是什麽古典淑女,雖然內裏是東方血脈,但在中亞長大的她更多了傳承了草原女郎的熱情與大膽,否則當初在君士坦丁堡的時候1,也不會敢冒險一個人跑去技術學校偷資料。


    而她所謂的“那些姐妹”一定是指女營那些彪悍的女人,那些從烏塔部的野蠻男人手中活下來的女人配上程守如家的彪悍娘子,簡直如同炸藥包裝上了引信,整個女營到處孕育著火爆的氣息,言談無忌的她們可是什麽都敢說,他這個將主隻有一張嘴,平素可惹不起她們。


    發現羅某人變得有些鬱悶的表情,旁邊的葛日娜一聲不出,隻是捂著嘴偷樂。


    沒好氣的捏捏李姌的臉蛋,羅開先忽然覺得心情好了起來,“好吧,依你,邊吃邊說!”


    其實吃食也沒什麽好準備的,烤製的肉幹事先都煮過,並不是又幹又硬的石頭塊,木壺裏麵的牛奶同樣煮過,正是溫潤香濃的時候。


    所謂準備,也就是把吃掉它們把自己喂飽而已。


    如同打衝鋒一樣喂飽了自己之後,麵對自己的女人,羅開先也沒什麽好遮掩的,直接簡短的說了下之前關於宗教的隱憂。


    因有安娜莉亞女士做老師,李姌和葛日娜都不是懵懂無知的草原女,但羅某人想問題的思路和視野仍舊讓她們有些暈眩——僅僅是夏州別離的一個細節,在之前的路上,她們還在迴味討論夏州人的驚愕表情,而她們的男人卻想到了今後幾年乃至幾十年後的事情。


    等羅開先說完,李姌半張著嘴巴半天沒有說話,不喜歡說話的葛日娜更是美目閃閃的滿是崇拜。


    “天爺,夫君你可真是……”迴過味的李姌感歎了一句,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表述,最後隻好說道:“夫君你想得太多了!”


    一旁的葛日娜頗為讚同的不停地點著他的小腦袋。


    “想太多?”羅開先搖了搖頭,“不是我想的太多,而是十多萬人的身家性命都掛在我這個主將的身上,容不得我出錯或者……懈怠,因為一旦出錯或者有所疏漏,說不定會有人丟了性命,老人的,還有孩童的……”


    雖然換了時空,又經曆了那麽多事情,羅開先依舊保持著曾經的道德標準——對人命的看重,這一點與這個時代上位者的思想完全不同。


    這些不同會被草原上的上位者認為是愚蠢,但火娘子卻認為是仁慈,是難得的仁慈之心,她把頭靠在男人的臂膀上,輕攬住男人粗壯的胳膊,膩聲說道:“夫君,夫君,我的夫君是個仁慈的大丈夫!”


    能被自己的女人崇拜和信任是一件幸福的事。


    四周是能夠擋住北風寒冽的巨石和山巒,暖暖的冬日正午陽光照在身上,與女人的話語一樣讓人醺醺然,羅開先現在就是這樣的感受。


    小女人呢喃一般地說道:“夫君,我隻知道你說的綠教,還遠遠地見過他們的伊瑪目,至於基督教,倒是在君士坦丁堡見過,可從來沒聽說過他們有夫君你的本事,那種儲存東西的本事,他們的戰士也沒有夫君你強大,我不明白夫君你有什麽好擔心的……何況,若說神靈,那些人又怎有夫君你更接近神靈?”


    都說女人是男人最好的療傷藥,李姌還有葛日娜顯然沒有幫助羅開先解決宗教難題的辦法,但是她們的溫情脈脈卻讓他的心靈平歇下來。


    而且,至少李姌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她沒看到有哪個宗教的人有自己神奇和……強大,盲目地惦念某個宗教有什麽強大的人物,不過是杞人憂天自己嚇唬自己而已。


    想開了這項最大的遠憂,餘下的勞累也好、鄉情也罷,都不再是什麽難解的問題。


    短暫的打尖休息之後,羅某人心中的憂慮像風一樣倏忽而去,留下的隻有欣慰。迴頭再想,他發現自己身上還留存著難以褪去的將軍心態,而不是冷血的上位者——以眾生為棋子、天地做棋盤的那種絕對理智的人不是冷血,又是什麽?


    ……


    收斂了複雜的心情,再次出發的時候,羅開先換上了他的備用馬,那是一匹被起名為雪花的混血阿哈爾捷金馬。


    這說是混血馬,其實是一匹毛色棕紅,身上帶著白色斑紋的健壯母馬,是公爵後宮中的一員,雖然沒有公爵雄健,卻也是一匹難得的戰馬。較之公爵在戰場上喜歡連踢帶咬,牠的性子要溫順太多,所以被羅開先當作了趕路時候的備用馬。


    接下來的行程,背著行囊的公爵,羅開先騎乘的雪花與兩隻小娘的坐騎愜意地並轡而行,直到定難軍控製的最東方轄地——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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