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林子,被白花花的太陽一照,宋嘉禾不適的眯了眯眼。她使勁眨了眨眼,適應過來。


    不經意間瞥見遠處有一群人,宋嘉禾隨意一掃,第一眼就發現了人群中的季恪簡,頎長挺拔,鶴立雞群一般。


    若有所覺似的,季恪簡看了過來。


    兩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宋嘉禾不閃也不避,坦然與他對視,還不忘略略屈膝,遠遠向他福了一禮。


    這一刻宋嘉禾發現自己是真的放下了。不期然的魏闕那張長眉斜飛,英武剛毅的麵龐浮現在眼前,耳畔迴響起他誠懇中帶著些許卑微的聲音。


    要相信他嗎?


    宋嘉禾捏緊了帕子,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手裏這團錦帕,皺巴巴的。


    季恪簡朝她頷首微笑。如此旁人也都留意到了遠處的宋嘉禾,好些個不禁期盼,期盼著宋嘉禾能走過來。美人嘛,誰不喜歡,哪怕明知娶不到,看一看,說說話那也是令人身心愉悅的一樁美事


    。


    然而注定是空歡喜一場,打過招唿,宋嘉禾便帶著人從另一個方向離開。“宋六姑娘怎麽一個人?”其中一位公子隨口道,語氣不無扼腕,竟然無緣近看美人。不由得心念一動,打量季恪簡,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季家在為季恪簡相人,也知道安


    樂郡主欽慕季恪簡,隻是萬萬想不到季恪簡居然對安寧郡主不假辭色。安樂郡主那樣家世,相貌,才情都拔尖的貴女,季恪簡都看不上。眼下瞧著季恪簡對他這位貌美如花的表妹也未另眼相看,真不知什麽樣的佳人能入他的法眼。酸溜溜之


    餘,又有不可與人道的佩服,怪道長輩讚季恪簡有君子之風。不為權勢折腰,他自問是做不到的,因為做不到,所以格外欽佩能做到的人。


    季恪簡眉峰不動,聲音溫潤:“該是和人走散了。”他想起了宋嘉禾方才的眼神,平靜清澈,沒了曾經的含羞帶怯,看來,她終於走出來了。


    這般就好,那是個好姑娘,不該在他身上浪費感情,她值得更好的。


    隻不過,不知為何,心底突然湧出一種空曠之感,季恪簡心下一哂,嘖,男人啊,果然犯賤,他亦不能免俗。


    宋嘉禾無心玩耍,也不想這麽快迴府,迴去後,宋老夫人必是要問她的,她還不知道要怎麽和祖母說。


    祖母的態度顯而易見,不喜歡自己和魏闕在一起。她一開始就發現了,知道她也不願意之後,祖母鬆了一大口氣。


    可現在她竟然有些猶豫了,祖母知道後一定會無比失望。


    宋嘉禾找了個安靜的涼亭坐了,盯著涼亭外那一截樹梢發呆。她若是嫁給三表哥,不可避免的要麵對魏家那一大群人,梁王妃,魏歆瑤,甚至是莊氏,他們都是魏閎一派的,哪裏容得下野心勃勃的魏闕。男人為了權利你爭我奪,女


    人絕不可能一團和氣。想想那樣的日子,宋嘉禾就覺煩躁。


    可魏闕說他會替她撐腰,腦海中另一個聲音如是對她說。


    但是人心易變,將來他若變心,她如何自處。然而旁人的心也是易變的,就是旁人若變了心,她還能仗宋家之勢,不叫自己吃虧,可換做魏闕……


    宋嘉禾敲了敲腦袋,做人要理智些,祖母說了世道對女子不公,女子更要對自己好一些。


    恰在此時,一陣樹葉簌簌作響之聲傳來,宋嘉禾疑惑抬頭,就覺眼前一花,再看,一襲袈裟的無塵大師已經立在她五步之外。


    “宋施主,好久不見!”無塵大師打了一個稽首,慈眉善目的看著宋嘉禾。


    宋嘉禾懵了下,趕緊站起來還禮:“大師好!”他怎麽會在這兒,宋嘉禾一頭霧水。


    無塵大師笑的仿若普度眾生的佛祖:“貧僧剛與我那師侄分開。”


    宋嘉禾臉色一僵,就聽無塵大師慈悲的聲音響起。“貧僧見他滿目悲戚,黯然不已。”


    宋嘉禾瞪大了眼,似乎是不敢相信。


    迎著宋嘉禾難以置信的視線,無塵大師微微一笑:“貧僧也不敢相信,他四歲時,貧僧識得他,這些年來,從沒在他身上見過這等表情。貧僧少不得過問了幾句。”


    無塵大師的目光落到宋嘉禾臉上,明明溫暖和煦如春風,然宋嘉禾忍不住的心虛,下意識扭過臉避開了。


    無塵大師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施主可否請貧僧喝一杯茶?”


    “大師請!”宋嘉禾趕忙抬手一引。


    “施主也請坐。”說著無塵大師走入涼亭,在宋嘉禾對麵的石凳上落座,宋嘉禾才隨之坐了迴去。


    宋嘉禾有些緊張的看著無塵大師,拿起石桌上的茶壺親自為無塵大師斟了一杯:“茶有些涼,還請大師不要嫌棄。”


    “溫也把涼也罷,能解渴便是好茶。”無塵大師淡淡一笑,拿起茶杯飲了一口。


    宋嘉禾莫名覺得好有道理,大師不愧是大師。突然間,她留意到無塵大師的目光定在她手腕上。


    宋嘉禾低頭看著腕上那條紫檀佛珠。


    “這佛珠可是明惠師太所贈?”


    宋嘉禾詫異,不想無塵大師連這也知道:“正是師太所贈。”宋嘉禾有些好奇的看著他:“大師如何知道?”


    “施主可想聽一個故事?”無塵大師不答反問。


    宋嘉禾愣了下,摩著佛珠,這故事和佛珠有關嗎?望一眼笑容溫暖如春風的無塵大師,宋嘉禾點了點頭。


    “四十多年前,有一刀客,少年成名,威震江湖,他立誌要做天下第一刀,他遊走江湖,四處曆練。有一天他遇見一夥土匪在打劫,於是提刀相助,結果卻大開眼界。那被打劫的隊伍裏一位貌若傾城,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一手鞭法使得出神入化,將覬覦她美貌的


    匪徒打得落花流水。到頭來刀客發現根本不用自己幫忙,對方就能打退匪徒。


    不過那姑娘依舊十分感謝刀客仗義相助,見刀客衣著簡陋,風塵仆仆,便給了他一袋碎銀子以示感謝。”


    聽故事的宋嘉禾捏著佛珠轉了轉,這故事沒按套路來啊,不該是英雄救美嗎?


    宋嘉禾看著無塵大師,他的眉眼含笑,眼底流轉不同尋常的光彩。


    宋嘉禾心念一動,忽然冒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不禁仔細看他,想從他臉上找出蛛絲馬跡。


    “刀客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女子,動如脫兔,嫻靜如花,還生得如此貌美。刀客鬼迷心竅一般,跟著隊伍去了姑娘的家鄉。一年過後,刀客終於打動了姑娘。”


    宋嘉禾發現無塵大師的眼睛亮了起來,打從心底透出來的明亮,可很快又暗淡下去:“姑娘想讓刀客去從軍,這般家中長輩也能放心。然刀客習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那樣按部就班的日子逼得他想發瘋。姑娘發現了刀客的痛苦,她知道刀客不快樂。她想鳥兒終究要在空中飛,而不是住在籠子裏,況且她


    也想飛出去看看。於是有一天姑娘對刀客說,她願意陪他四海為家。”


    然後呢!半響不見無塵大師繼續說下去,他彷佛定格在某一瞬間,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等了又等無塵大師還是沒有開口,宋嘉禾終於忍不住了,追問:“後來怎麽樣了?”總覺得沒有一個美好的結局。無塵大師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收起來:“刀客拒絕了,他覺得姑娘在錦繡堆裏長大,合該金尊玉貴,享受錦衣玉食。而他這種人注定要浪跡江湖,刀尖舔血。他突然間覺得


    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大錯特錯。姑娘是冠上明珠,而他隻是鄉野頑石,一開始就不該有所交集。可姑娘說,她不怕吃苦,隻要跟他在一起,身苦心也甘。然而刀客不這麽覺得,他怕姑娘吃苦受罪,也怕姑娘哪天就守了寡,更怕有朝一日姑娘後悔。之後,刀客留下一


    封信,消失無影無蹤。”宋嘉禾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憤怒心疼難過種種情緒交織在一塊:“那刀客怎麽可以這樣,招惹了人最後一走了之,人姑娘都不嫌棄他,都願意陪他受苦了,他卻把人拋棄了


    ,讓那姑娘以後怎麽辦?”“可不是嗎,那就是個混蛋,活該他孤獨終老,後悔一生。”無塵大師閉上眼,打了一個稽首,複又睜開,聲音恢複了平靜:“若是兩情相悅,那些風風雨雨又算得了什麽,


    夫妻同心,終將渡過風雨迎來彩虹!”


    宋嘉禾趁著他閉眼的時候,偷偷擦了下眼角,甕聲道:“那姑娘日後如何了?”無塵大師望著宋嘉禾,目光悠長,似乎透過她看到了另外一個人:“一年後刀客迴去找姑娘,一年的時間他終於明白什麽是自己最想要的,比起成為天下第一刀客,他更想


    和姑娘在一塊。可為時已晚,姑娘已經被他傷透了心,任刀客如何乞求都不願迴心轉意。”


    無塵大師幽幽一歎,“有些事,錯過了,就是永遠。”


    宋嘉禾心頭緊了緊,她希望這故事裏的姑娘能忘記刀客,重新開始,可直覺又讓她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妄想。


    她想起了從祖母口中聽來的隻言片語,年輕時遇人不淑,看破紅塵出家為尼。明惠師太年輕時也玩鞭子。


    宋嘉禾摸了摸手上佛珠,這串佛珠陪了明惠師太幾十年,因為她當年病重險些醒不過來,師太大發慈悲與了她,無塵大師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位姑娘就是師太吧,而大師就是那個不負責任的刀客,是不是。


    宋嘉禾心緒翻湧。


    ——


    年紀大了,就不怎麽愛湊熱鬧了。如這次青龍節,宋老夫人便沒有參加。她正和朱嬤嬤對著賬本兒,就聽見丫鬟報宋嘉禾迴來了。


    宋老夫人心裏咯噔一下,望一眼更漏,這麽早就迴來了。


    宋老夫人合上賬冊,對朱嬤嬤道:“明兒再看吧!”


    朱嬤嬤應了一聲抱起賬冊,躬身告退。宋嘉禾一進門,宋老夫人就發現她神態中的與眾不同,她神色鄭重,又透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彷佛從一個枷鎖中逃了出來。這是遇上什麽事兒了?宋老夫人心下打鼓


    ,招手讓她過來,不動聲色的問:“今天怎麽迴來得這麽早?”


    “祖母,我今天遇見三表哥了?”宋嘉禾開門見山。


    宋老夫人心沉了沉:“那你和他說了嗎?”宋嘉禾睫毛輕顫,抬眼看著宋老夫人,一鼓作氣道:“我和他說了,可是,祖母,他跟我說他日後不納二色。我知道,男人的誓言未必靠得住,但是比起其他人誓言,我倒


    更願意相信他說的話。”


    宋老夫人眉心跳了跳,他倒是厲害,一下子就找到了暖暖的軟肋。受父母影響,暖暖這孩子,見不得人三妻四妾。就是宋老夫人也是看不慣的,她和宋老爺子看著是好,也就是看看。年輕的時候沒少背地裏落淚,直到後來才看開了,更


    多的是無奈,不看開又能如何。


    這點上,宋老夫人也是羨慕林氏的,她也想暖暖有林氏這好運,甭管宋銘對林氏有幾分真心,至少,從來沒在這方麵讓林氏受過委屈。


    “那將來他要是變卦了怎麽辦?”凡事都得做好最好的打算。換成別人起碼宋家將來可以為暖暖撐腰,魏闕那可就說不準了。


    “他要是變心了,那我就不喜歡他了。”宋嘉禾認真道:“隻要我自己想得開,我照樣能過的快活。”


    見她睜大一雙眼睛看著自己,宋老夫人五味陳雜:“那魏家呢?”“我不喜歡跟人勾心鬥角,可不表示我一定鬥不過她們啊,我可是祖母您一手一腳教出來的。再說了,到時候我就使勁抱姑祖母的大腿。”宋嘉禾嚴肅考慮過這個問題,梁


    王妃,魏歆瑤,莊氏什麽的,在梁太妃麵前都是紙老虎。她覺得梁太妃還是有可能拉攏過來的。


    這都想到了,可見她著實有決心,宋老夫人嘴裏發苦,還是舍不得:“這條路不好走,明明更平坦的路,你為何偏偏要挑這一條路?”宋嘉禾頓了一瞬,靜靜的凝視宋老夫人:“因為我喜歡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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