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生產隊秋收分配結束了。思文的民辦教師公分雖然按最高勞動力公分計算,但他和父親倆一年下來扣除花費、扣除汪群有病住院預支款隻剩幾十塊錢。糧食扣除了借用的馬料全部分到家,父親在外屋屯了個小囤子將分得的高粱屯了起來。

    一天,汪群自己在家,忽然婆婆領進屋幾個小夥子,七手八腳打開糧食囤灌出幾麻袋高粱,那糧囤立馬下去半截。汪群不知緣故,露出不解的麵色。

    “這麽迴事兒,咱家從你哥家借的,嘖嘖!一直沒還,現在有糧了,該還人家了。”

    “啊!——”汪群拖著長聲應答著,退迴自己的屋裏。

    晚上,思文下班迴來,汪群向他說了母親還哥家糧食的事。思文一聽,心裏好激動,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從哥家借糧的事,已過去好幾年了,借糧那年秋天爸要還糧,哥說不用還,說孩子總在你家,就當孩子的口糧,爸聽哥這一說,還感動了好幾天呢。今兒繼母怎又要後賬了?”他心裏想著、想著,轉身來到東屋,向繼母和顏悅色地解釋著這件事。多少年了,他對繼母總是這樣,不管著多大急、生多大氣,都是這樣和顏悅色。

    “你哥嫂是沒要,是我要給的,你哥走了,你嫂子帶孩子又不能下地勞動,咋過日子啊!”繼母帶著哭腔。

    “那我們還能不管啊,你不是總去幫著嘛,咱也沒說不字啊。可這一還哥家糧,那明年糧食不是又不夠吃啦!”

    “嘖嘖!那也沒法子,欠人家的就得還!”繼母聲言厲色。

    “我們欠他的?媽,你說,佳泉從不大點兒就在咱家,天天的,你說得吃多少糧食?哥都說頂她的口糧了,你卻不顧咱家,一門心思就想哥家,這不是偏心嘛!”思文仍和顏悅色,但語氣比以前重了些。

    “啊?你個小沒良心的!嘖嘖!你哥剛走你就說這種話,太沒情份了!”

    繼母大聲嚷嚷起來,近似撒潑的樣子。

    思文看自己與她不會爭論出什麽結果,轉身出了屋,向生產隊走去,他要和父親談談這事。

    “還就還了吧,糧不夠吃再想辦法。”父親聽了兒子的訴說無奈地說。

    “不是,爸,不是還不還糧食的事兒,媽是根本沒有我們這個家!以前她就顧他們,多少年了,你不知道嗎?”思文掏出心窩子話。

    “我咋不知道呢!”父親也掏出了心窩子話。

    “爸,你看,今年我和汪群半年不在家,糧食還是不夠吃,您就沒有察覺出什麽嗎?再有,今年的社員分配結算帳上記錄咱家光吃香瓜就一百多斤,這多驚人哪!誰家吃這麽多,我看你也沒吃幾口吧。”

    “我能吃幾口,還不是給她的孫子、孫女吃了。”父親無可奈何地說。

    “爸,現在不同以前了,我已結了婚,得顧自己家了。況且這樣日子長了對汪群也不公平,人家來咱家為啥?這一家不像一家,兩家不像兩家的,現在人家不說什麽,以後就不會出意見哪!”

    “哎!我也沒法子,你也別著急,我說說你媽。”

    事情也隻能這樣了,不能因這點事就鬧翻了,思文理解父親。……

    剛吃過晚飯,後院的老何頭,前院的老常頭,還有徐恩榮、隊長老邢陸續走進思文家門。思文邊招待邊尋思:“今天怎的來這多人?”

    繼母和父親從外麵進了屋,“大家都吃過飯啦!老找我說家來客了,原來是你們幾位,歡迎歡迎。”

    “戀兒,讓你媳婦也過來。”繼母吩咐著。

    思文到西屋,讓汪群:“媽讓你過去。”

    “你說咱家咋來恁多人哪,都幹啥來啦?”汪群不解地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是媽找來的,可能與我們有關。”

    “這些人我都不認識,我不過去了。”

    “那會行了,媽叫你過去就過去唄!”思文催促著。

    汪群不情願地來到東屋,向來的人問了好。

    “你倆口子也坐好。”繼母對思文和汪群說。又麵向客人,“嘖嘖!今天請各位來,我呢,認為你們是咱家最好的朋友,請你們就咱家發生的事兒給說和說和。”

    媽這是幹什麽?咱家發生什麽事啦,還非得外人給說和?思文不明白是怎麽迴事,猜測著。

    繼母繼續說:“你們說,嘖嘖,我孫子、孫女愛跟我,就帶她們來,這不,糧食不夠吃嘛,小兩口不願意,給我臉色看。”

    “這可真是無中生有,今兒媽怎這麽說我們?”思文氣往上撞,臉都紅了。他可沒見過這場麵,他曆來都順從繼母,從沒跟繼母麵對麵地爭吵過。這次雖然很生氣,想爭辯爭辯,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

    “我們也沒不樂意呀?糧食不夠吃,可有我們吃的就有孩子吃的。媽,您咋說這話呢?”汪群心平氣和地說。這也正是思文想說的話,汪群替她說了出來。

    父親也急了,“你這老太婆,糊塗了吧!倆小人有啥不對的?媳婦又抓豬,又弄豬食料,我借的馬料吃了了,人家娘家又借給我們不少,你咋這樣呢!”

    被請來的人一看是這迴事,不了解情況,也不便說什麽,一個個都走了。

    婆婆突如其來的舉動,不滿的言語,使汪群倍受委屈。為了這個家能早日脫離貧困,她沒日沒夜地幹活,沒有得到褒獎也就算了,但也不能這樣平白無故就起事端,她不知道婆婆為什麽會這樣。她又怨思文什麽也說不出,當著那麽多外人那窩窩囊囊的熊樣,真讓人生氣。她氣得一夜也沒睡好,第二天一早便迴了娘家。

    思文不怨妻子,這事兒放在誰身上也不好受。幾天來他都在想,繼母為什麽會這樣呢?他想啊想,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仔仔細細地想了個遍,忽然茅塞頓開:“繼母是成心的,是想把自己也像哥哥那樣攆出這個家,剩下父親和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幫哥哥家了,再也不用顧及臉麵了。”

    “爸,我們搬出去過吧,媽明顯與我們過不去,她的目的就是想擠攆我們出去,她好方便些。”思文向父親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這事我也看出來了,那你出去住哪啊?”父親為兒子擔憂。

    “我們先租房住吧。”思文無奈地說。

    “蓋這房拉的饑荒還沒還上,這日子咋就不能順順當當地呢!這個老不死的!”。

    “爸,你不用怨恨媽,怨就怨我無能,沒給您爭氣。”

    “怨就怨咱倆忒老實了,以往忒遷就她了,才讓她這樣囂張的。”父親憤憤地攥了攥拳頭。……

    迴娘家後的汪群向父母訴說了發生的一切,“那個家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平白無故老太太就鬧事,氣死人啦!”

    “真是的,病還沒好利索,就出這要蛾子,可別氣犯病嘍,這可咋整!”母親心痛自己的大女兒。

    “當初我就不願意給這人家,就怨你們!”汪群淚水汪汪。

    “當初,當初不就突那小夥兒有點文化嘛,誰知道他家那樣!”母親解釋著。

    “有啥文化?你看他那熊樣!你是沒看見,在他後媽麵前大氣兒都不敢出。”汪群撅著嘴嘟囔著。

    “他不也是不好意思嘛,不好意思掰臉唄!”母親勸女兒。

    “讓她倆搬出來吧,到我們這兒,要不還不定出啥事呢!”父親看看母親,又看看女兒。

    “來這兒,那可太好了,可住哪呢?”汪群破涕為笑,轉而又疑惑地問。

    “後街老馮家那房要賣,價錢還不算貴,我想買下來,你兩個弟弟也不小了,過幾年給他倆娶媳婦用,我和老馮家打過招唿了,最近幾天就作文書。你們先住那兒,以後再說。”父親說出了他的計劃。

    “那房子能住人嗎,歪歪斜斜的,都快要倒嘍!”母親擔心地說。

    “暫時住嘛,打過了年就翻蓋了,早晚得翻蓋,就早點唄!”父親堅決地揮了揮手。

    汪群別提多高興了,能迴到父母的身邊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兒,他要趕緊把這消息告訴思文,她想,思文一定也會高興的。

    汪群高高興興地迴了家,把父母的打算告訴了思文。

    “上你們那兒,那我爸呢?不行,不行。”

    “讓爸也去,我會孝敬他的。”

    “這我信,可我的工作怎辦啊?”思文知道自己的這份工作來之不易。

    “我們大隊不也有學校嘛,想想法,讓爸跟大隊說說。”汪群開導著。

    “那能行嘛,給你爸媽添麻煩多不好意思。”

    “都啥時候了還說這個,我爸媽不就是你爸媽嘛,以後對他們好點兒就行了。”

    “那就依你,下晚兒我跟爸說說。”思文終於同意了妻子的意見。

    晚上,思文向父親談了投奔嶽父的事。

    “咳!當年我就是投奔你姥爺家的,靠人家靠不住哇!”父親想起了年輕時的酸甜苦辣,淚水流了下來。

    “爸,時代不同了,與您當年比,現在不是強多了嘛!會好起來的。”思文安慰著父親。“等生活好了,我就接您過去和我們一起過。”思文又補充了這句。

    “那就這麽辦吧,隻要你們過得好,我這大歲數了咋地都行。”父親揉揉眼睛,又說,“這房子就得賣了,蓋房子拉的饑荒我一個人也還不起呀!”

    “賣就賣吧,以後我們還會有自己的房子的。”思文滿有信心地說。

    事情就這樣定了,待思文放寒假時就搬家。父親找了幾個人,作了文書,一千四百元把爺倆辛辛苦苦蓋下的房子賣了,全部還了外債還沒夠。這外債裏邊不光是蓋房子拉的饑荒,賣房子的當天,好多鄉鄰都來要賬了,說是繼母從他們借的。這個十元,那個五元,架不住人多,足足還了二百多元。當然,繼母是不同意賣房子的,她百般阻撓也沒阻撓得了。繼母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她是“賠了媳婦又折兵”。她沒地方住了,夾著行李卷到嫂子家去了,這倒也好,可以安下心來再不用東街西街地亂串了。

    放寒假的第二天,思文向生產隊求了車,裝上結婚時自己製作的櫃子、一麻袋高粱和自己割的柴禾。他的好朋友小良子、小成子、閻曉華幫裝的車。二哥沒有來幫忙,二嫂更不用說。嫂子秀芬來了,她諷刺著:“戀兒弟呀,這下你們連住的地兒也沒有了呦!”

    這是冬季裏的一天,灰蒙蒙的天空飄著片片雪花。思文和汪群坐在大車上,向送行的人揮著手。父親目送著車遠去的方向,禁不住淚流滿麵。他心愛的老兒子也這樣離開了他,就像挖走了他的心、他的肝。兒子沒有什麽不對的,他不得已,他去謀生了。他這個父親沒有給過他什麽,給過他的隻是創傷,而且已是傷痕累累。他相信兒子的生活會好起來的,至少不會有那麽多的煩惱,不用看繼母的臉色。他默默地祝福著兒子。

    思文就這樣離開了養育他二十幾年的家鄉,他留戀?不,那裏沒有他可留戀的,留給他的隻是那麽多痛苦的迴憶。在這裏,他失去了心愛的生身母親,使自己在沒有母愛中長大,如今連母親的模樣都記不起來;在這裏,繼母的一個眼神都會讓他不寒而栗,使他養成了那種逆來順受的性格;在這裏,自己的求學之路是那樣的艱辛,失學的痛苦時常折磨著他的心靈;在這裏,自己原本心愛的人早已成為人妻,如不是家境的窘迫,說不定他們會走到一起。那裏沒有給他留下一寸土、一片瓦,留下的隻是痛苦,太多、太多的磨難。在那裏,唯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得到了汪群,她真心地愛著他,為了他,不得已求助自己的父母。他不願多想下去,他坐在馬車上,遠望家鄉淚水漣漣。別了,曾養育過自己的家鄉,曾給過自己苦難的家鄉。別了,永久地別了。……

    到異地他鄉的思文,其命運將會如何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思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思文戀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思文戀曲並收藏思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