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老師,把這張表填了。”初春的早晨,思文剛進學校的辦公室,校長就笑嗬嗬地對他說。思文接過表,見是一張入學審批表。

    “昨天公社召開校長會,選送教師到市師範學校進修,我推薦了你,公社領導同意了。”稍停了停校長又說,“填完,今天就送公社去,課你就不用上了。”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思文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於他,還有上學學習的機會。他向校長道了謝,然後認真地按表的要求填寫了自己的自然情況和個人簡曆。填好後遞給校長,校長在學校意見欄內流利地寫上了同意,又拿出校戳,蘸了印泥,重重地印了上去。

    思文借了輛自行車,把表送到公社文教組。負責人告訴他,這張表今天就得報縣教育局去,過幾天就開學。他還得知這次是培訓音樂教師,全公社隻兩個名額,那個是中心校的音樂教師,他能夠被選上,實在是學校領導力推的結果。

    下班後,思文把這個喜訊告訴了妻子,“你走,我也不在家呆了,我迴我媽家去。”

    “行,我上學時,和我一起走。”思文讚同地說。他知道,家的條件太差了,糧食都不夠吃,連一分錢的零花都沒有。另外,繼母不是體貼、關懷兒媳,而是如舊社會的婆婆管教兒媳那樣處處挑剔,真讓她受委屈了,他感到很愧疚,同意妻子的要求。

    上學那天,他們一起乘坐大隊的馬車離開了家。不一會兒功夫車便到了下坎村,汪群下了車,自己迴娘家去了。思文繼續坐車到公社又轉乘火車到了市裏,下了火車步行半個小時,來到師範學校。

    市師範學校是市屬中等師範學校。文化大革命前,每年都向社會輸送中師畢業人才。文化大革命以來,一直沒有招收學生。近幾年,為了提高現有師資水平,舉辦了各種培訓班。有一年期的,半年期的。思文參加的這期是半年期的,在這半年時間裏,要係統學習以前中師教學中的音樂基礎知識,適應中小學音樂教學的需要。

    思文又象學生那樣在學校裏學習了。每天的視唱、練耳、聲樂、樂理、鋼琴等音樂專業課,使他愉悅,使他陶醉。對於他這個有音樂基礎和天分的人,學習是比較輕鬆的,音樂素質提高得也很快。他感到自己又迴到了學生時代,在繼續著他為之追求而今天才如願的學習生活。自開學到現在已有兩個多月了,他完全融入在音樂的殿堂裏,他要利用這暫短的學習時間,學到更多的知識。他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在娘家的妻子。

    自習課,思文在二樓鋼琴室彈著練習曲。傳達室老吳忽然闖進教室,“誰叫思文?啊,誰是思文!”他是在大聲地喊,喊聲壓過了叮咚的琴聲。

    “我是。”思文停下彈鋼琴的手,慢慢站了起來。

    “快!去接電話。”老吳焦急地催著。

    誰來電話呢?沒有誰會給我打電話呀?他想,疾步下了樓,來到傳達室。

    “喂,我是思文,您是—— 啊,是爸呀,您怎來電話了?”思文聽出了嶽父的聲音。

    “我在市醫院,汪群病了,在這住院,你快來吧。

    “啊?有病了,什麽病?”

    “你來再說吧。”

    思文放下電話,妻子的形象浮現在眼前。她怎麽能病了呢?到市裏醫院住院,一定很嚴重。

    思文向老師請了假,不顧一切地向醫院跑去。

    醫院距學校四、五裏路,不一會兒功夫,他便跑到醫院。

    市第一醫院,是全市最大的醫院,兩棟三層樓房,前樓是門診樓,後樓是住院部,中間由走廊相連。他跑進門診樓,穿過走廊來到住院部。嶽父站在住院部的大廳裏,嶽母坐在大廳的條椅上,眼睛紅紅的,顯然已哭過了,此時見女婿來到,眼眶裏又湧出淚水。“快去看看吧。”她指了指右側的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汪群,眼睛緊閉著,臉色慘白,吊瓶裏的藥液一滴滴地輸進她的身體裏。

    “汪群,汪群,我來了。”他彎下身子輕輕地說。

    妻子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動一下,好象睡熟了一樣。

    他慢慢站直身子,看著跟在身後的嶽父、嶽母。“媽,怎病成這樣,什麽病啊?”嶽母的嘴角抽動了幾下,轉身出了病房,思文立即跟了出去。嶽母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述說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他上學後不久,汪群便出現妊娠反應。吃什麽吐什麽,後來就不吃不喝了。她以為這是正常的反應,挺一挺就會過去。她身體虛弱,疲乏無力,整天躺在炕上。一個多月了,就這麽挺著。可是,後來竟發高燒,咳痰帶血。幸虧她姥姥來串門發現她的反應與別人不一樣,才找大隊醫生來看,醫生說不是正常妊娠,讓趕緊去醫院檢查,這才來醫院。

    “大夫說是葡萄胎,已經來晚了,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嶽父說。嶽母放聲哭了起來,“我那女兒呀,你有個好歹,媽也不活了——”

    思文聽了嶽母的敘述,揪心的痛。他想起自己的親生母親就是在月子裏去世的,難道這悲劇也要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嗎?他找不出任何安慰嶽母的語言,靜靜地走進病房,站在妻子的病床前,看到被病痛折磨得消瘦的妻子,淚水悄然無聲地湧了出來。

    醫生拿著一個紙單來到病房,對嶽父、嶽母說,“她是惡性葡萄胎,我們這兒治不了,你們必須轉院,轉到沈陽醫大,這是轉診單,你們馬上走吧,爭取時間。”

    思文知道了妻子病情的嚴重,向學校打了電話,請了假,然後與嶽父、嶽母一起乘火車向沈陽趕去。

    沈陽醫科大學附屬第三醫院是全國著名的婦產科醫院,坐落在沈陽市三好街南湖公園附近。

    門診室裏,女醫生看了市裏的轉診單,又詢問了病情,開出了幾張化驗單。妻子不能走路,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仍閉著雙眼,任嶽父背著樓上樓下的跑。

    一陣檢查之後,醫生果斷地作出病情診斷:“惡性葡萄胎,肺轉移”。

    “有危險嗎?”思文迫不及待地問。

    “生命危險暫時沒有,但她的身體太虛弱了。”醫生嚴肅地說。停了一下,醫生又安慰道,“放心吧,我們醫院是非常正規的醫院,我們會全力以赴救死扶傷的,你們馬上辦理住院手續。”

    “謝謝醫生。”

    思文接過嶽父遞來的錢,為妻子辦理了住院手續。

    汪群住到了住院部的三樓第七病房。病房裏擺放著四張病床,汪群在靠門的病床,其餘病床上已經有病人住著。

    汪群躺在病床上,滴流瓶裏的藥液一滴滴地輸進她的身體,她仍閉著雙眼,對於她,睜開眼睛是那麽累,那麽難。思文看著嶽父、嶽母疲憊的麵容,想象著他們從作天以來,沒合一會兒眼,沒吃一口飯,一直在著急上火的情景,陣陣酸楚湧上心頭,爸、媽您們辛苦了!讓你們受累了!他輕輕地安慰著:“爸、媽你們放心吧,這是全省最好的醫院,汪群的病會好的。”

    “你們怎這麽多人?趕快離開!醫院不讓陪護,這是規定。”護士走進病房厲聲地說。

    “她剛入院,還有危險的,我們怎能都走呢?”思文據理力爭。

    “有醫生,有護士,你們在這兒有什麽用?還影響病人,也影響其他患者,快走吧!”護士仍嚴肅地說。

    “求求你了,護士同誌,讓我一個人待會兒行嗎?”思文祈求著。

    “好吧,你待一會兒,天黑前離開。”護士終於開恩。

    “我們迴去了,這是二百元錢,給汪群用,你收好。”嶽父拿出錢遞給思文。

    思文接過錢,百感交集。在妻子住院的關鍵時刻,自己卻拿不出錢,還得花老人的,感激之意溢於言表。

    “將來我一定還你們。”思文感激地對嶽父說。

    “啥話,她不是我們的女兒嘛!”嶽母有些生氣地說。

    “你在這陪她兩天,過幾天我再來。”嶽父說。

    “汪群啊,我們走了啊,過幾天再來看你。”嶽母伏下身子輕輕地說。

    汪群動了下頭,皺了一下眉,眼睛仍沒有睜開。

    送走二老,思文迴到病房,看著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妻子感慨萬千。真是世事難料啊,想不到隻兩個月的分別,竟在醫院裏重逢。他端詳著妻子,她明顯地瘦了,由於消瘦,臉有些幹癟,顴骨突出了許多。他坐在了床邊,手握住妻子的手,熱淚盈眶。妻子的手向床邊伸了伸,好象要讓丈夫握得更方便些似的。妻子微睜了一下眼睛,淚水如泉水般地湧了出來,那淚水好象在向丈夫傾訴著自己的苦痛。思文擦去妻子的眼淚,安慰著“不要怕,你會沒事的。”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病房裏亮起了暗淡的燈,在暗淡的燈光下,妻子的臉更顯得蒼白。他抬頭看了看滴流瓶,瓶裏的藥液順著輸液管一滴滴地輸入她的身體裏,那一滴滴藥液,就好象砸在了自己的心上。

    “你不想吃點什麽嗎?”思文輕輕地對妻子說。妻子閉著眼睛,艱難地晃動了一下頭。

    “現在她啥也不想吃,等刮宮以後就好了,就能吃東西了。”鄰床的病人告訴他。

    他朝那人看看,她也與妻子的年齡差不多,但臉色卻泛著紅暈,一付健康人的神態。

    “你什麽病?”他向那人問。

    “也是那病,來一個月了,和你愛人一樣,遭老罪了!”鄰床的病人說。

    “女人啊,就不是人!看你們男人該多好,完事啥也不管,讓女人受罪。”裏邊床的病人感慨地說。

    護士進來了,手裏拿著裝滿藥水的滴流瓶。她瞅了一眼思文卻沒有攆他的意思。

    “明天做刮宮手術,允許你今晚在這陪護。”護士邊給換滴流瓶邊說。

    “謝謝護士,謝謝護士!”他連聲道謝,忐忑的心放了下來。

    早八時整,思文按醫生的囑咐將汪群推到了手術室門口。兩名護士接過擔架車進了手術室,隨即手術室的門被關上了。就在這一瞬間,思文覺得與自己的愛人好像被隔在了兩個世界。他在手術室外焦急地等待著,等待著。他想象著醫生們在做手術時的緊張情景,那刀、那剪、那鉗,毫不留情地在妻子的體內劃著、剪著、鉗著,他好象聽見了妻子痛苦的呻吟聲。他的心緊縮著,不停地祈禱著,為妻子,也為自己。母親的悲劇不能重演,也不會重演。母親死在了通往醫院的路上,而妻子已經在全省最好的醫院裏接受現代醫學的治療,她會沒事兒的,會沒事兒的。汪群,我的愛人,你要挺住,要堅強,我們的理想還沒有實現,美好生活還在不遠的將來等著我們,我們要相濡以沫度過一生。時針指向九點,距妻子被推進手術室已一個小時。他感覺這一個小時,就好像一天,不,好像一年那樣漫長。

    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汪群被推了出來。她躺在車上,微閉著眼睛,臉色更加蒼白。一名護士高舉著滴流瓶,藥液快速地滴著。

    汪群被送迴病房,在思文和護士攙扶下慢慢下了擔架車,慢慢地躺在病床上。她眼睛睜開了,放射著多日不見的光。她迴來了,是醫生把她從死亡線上搶了迴來。

    主治醫生張主任來了,他站在病床前囑咐著,“如果想吃東西就可以吃,但要流食,就是稀粥之類的,第一次不要吃得過多,記住了啊!”

    “好,好。”思文忙應答著。

    張大夫又到其他病人的床前,詢問病情,解答病人的疑問,便走出病房。

    “我餓了,快去給我買點飯吧。”汪群看著思文,聲音微弱,但很清晰。

    汪群想吃飯了,一個多月了,她第一次有了食欲。思文高興地跑出病房,跑出樓。他要給妻子買好多好吃的,買她最愛吃的,讓她吃得飽飽的,讓她盡快好起來,他滿心喜悅地想著。可是,當他摸摸自己的衣兜,除嶽父走時留下的住院費外,幾乎沒有什麽零用錢的時候,一種難以名狀的心酸堵在胸口,他覺得對不起妻子,他感覺無地自容,他隻能按醫生的囑咐去買些流食。他跑到離醫院最近的一家飯館,要求做了一碗小米粥,裝進暖瓶,又跑迴醫院。

    “慢點喝,別嗆著。”他扶著瘦弱的妻子,看著妻子大口喝粥的樣子,提醒著。

    “別吃太多,慢慢來。”看到妻子還想再多喝點的樣子,他又提示著。

    吃了東西,汪群精神多了,臉上有了血色,眼睛也明亮起來。思文把妻子帶有血汙的內衣內褲拿到洗手間,清洗得幹幹淨淨,晾曬在洗手間的晾衣繩上。

    護士來了,拔去已滴空的滴流瓶的針管,插在了新拿來的滿滿的滴流瓶上,“醫院有規定,病人無危險就不需要陪護,星期天允許探視。”護士嚴肅地對思文說。思文看看妻子,勉強地點點頭。

    思文走出病房,來到醫生辦公室,主治醫生張大夫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翻看著醫學雜誌,他五十多歲。

    “張醫師,我是七病室一床的家屬,想向您請教我愛人的病情。”

    “啊,好,你愛人是惡性葡萄胎,並且已經肺轉移。”張醫生翻開病曆看了幾眼說。

    “這我知道,我想了解這病的一些知識,您能告訴我嗎?。”思文商量地口吻,禮貌地要求著。

    “可以,這病的病因還不很清楚,可能與受孕前後的情緒、環境、營養以及你們雙方的基因有關。對個人的生命危險還是有的,有很多治療不及時,治療不當而死亡的例子。你們來的還算及時,加之我們對這種病還是有經驗的,放心吧,不會有危險的。但是你們來得也稍晚了點,肺部已經出現轉移病灶。”

    “什麽叫轉移?”

    “這麽跟你說吧,就像癌症可以轉移一樣,惡性葡萄胎具有癌的特點。”

    “那我愛人的轉移能治療嗎?”

    “能,現在我們給她進行刮宮治療,徹底清除水泡,以免轉變成絨癌,刮宮後,進行化療,這樣就能控製轉移。”

    “啊——”思文聽著,不禁為妻子擔憂了起來,“現在我們應注意些什麽?”

    “配合治療吧。”

    “謝謝大夫。”

    思文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又來到病房,向妻子告別。汪群躺在病床上,拉住愛人的手,囑咐他早點來看她。他離開了妻子,離開了醫院,乘晚間十點的火車離開沈陽,迴到學校,當躺在宿舍的床上時已是下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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