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獻之前猜測青青子是帝女的真身,已經覺得這結論足夠大膽,足夠驚世駭俗。


    然而沒想到從重玄子口中,卻聽到了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


    手握戮仙劍,那麽強大的青青子,竟然隻是帝女斬掉的一具遺蛻。


    重玄子提起此事,也不再隱瞞什麽。


    “帝女逃離赤水的時候,先斬出女魃,這女魃生性殘忍好殺,又因為意識不全,神智癲狂錯亂。這是帝女為預防有人尋覓她,留下的第一道阻擊。”


    “後來帝女足踏紅塵,悠遊山水,越發覺得世間美好。隻是天下事,哪能盡如人心?劉秀平定王莽之後不久,帝女又來尋老道談玄。”


    “老道當時開壇,正講《道德經》,提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此語。帝女心中明澈,合掌而笑,當即又斬出了第二屍,就是你青青子師叔。”


    “青青子手持戮仙劍,繼承了帝女所有的戰鬥技巧,而且她心性堅定,聰慧無比。隻是有一點,一旦有人貿然在她麵前提起帝女兩字,她便會毫不猶豫的一劍斬去。”


    庾獻聽得冷汗涔涔。


    他猛然想到了自己和青青子在洛水上的那番對話。


    ——“這把劍對於你們來說,或許是個寶貝,對我來說卻是一個束縛。”


    ——“我青青子隻不過是一個執劍人罷了。”


    ——“你聽到了沒有?它讓我一劍斬出去,又按捺著我,告訴我還不是時候。”


    ——“那,青仙子知道自己要斬的是什麽人嗎?”


    ——“時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庾獻想想自己當時可真是作了個大死。


    他身體裏藏著偷竊來的帝女第一道防線的神力,居然還跑去和帝女第二道防線組隊。


    重玄子看著庾獻,頗為感歎的說道,“當時收你為弟子,便是看中你最有靈性,你也果然機靈,知道先來問我。不然……”


    庾獻聽著重玄子話裏有話,心有餘季道,“不然怎樣?”


    重玄子沒好氣的哼哼道,“不然師父這老胳膊老腿,還得去試試那戮仙劍,是否鋒利一如當年。”


    庾獻怔了一下。


    這老道一向灑脫平和,庾獻對他尊敬有之,但要說親近……這些年一直在外邊浪,反倒和這老道沒有太特殊的親近之感。


    這老道說會為了自己和青青子翻臉,庾獻都不敢有這自信。


    莫非這便是所謂的職場套路?


    重玄子老道不由莞爾,“等你到了為師這個時候,就知道一個能傳承衣缽的徒兒,有多重要了。”


    見庾獻一臉假笑的點頭,重玄子老道隻得無奈的點醒他,“還記得在討伐漢中時,為師對你說過的那些話嗎?”


    庾獻忙道,“字字句句,弟子都記在心裏。”


    重玄子老道又具體了一下,“那些和神明相關的。”


    仔細思索了一下,庾獻這才凜然。


    他曾經向重玄子詢問神明之秘,其間,庾獻感歎,莫非就連傳下《道德經》五千言的教祖老子,又或者鶴鳴道宮承受陰澤的廣成子仙長,也逃脫不了命數嗎?


    不想,重玄子卻告訴他,這兩位並不古老,都是年輕而強大的神明。


    按照重玄子的說法,正是因為這兩位神明誕生的晚,所以他們才有機會居於上遊。簡單來說,這些新誕生的神明,為了證明自己足夠強大,往往會宣稱自己比之前的神明更加強大,更加古老。


    而這,反倒證明了他們後來者的身份。


    因為後來者可以隨意塗改傳說,那些隕落的古老神明,是無法反駁的。


    所以誕生極早的火神,成為了後誕生的黃帝的玄孫。


    誕生更晚一些的廣成子,成了黃帝的師父。


    廣成子很快又被新誕生的神,認為弟子,新誕生的神叫做元始天尊。


    過了很久又誕生了一位神。


    那就是守藏周室的老子。他為了證明自己足夠古老,宣稱自己是元始天尊的兄長,甚至還宣稱自己參加了武王伐紂這場大劫。


    至於宣稱自己更加古老,開天辟地的盤古,漢末時根本還未誕生!


    這世上還未有這位神的痕跡出現。


    重玄子見庾獻低頭思索,這才語重心長的說道,“所以一個道統隻有傳承有序,才能維持住自己的存在,不然就像是那些斷了傳承的古老神明一樣,慢慢衰落下去。”


    庾獻聽到這裏,不覺愕然,“這,追求身後名,似乎不是我等道家所為吧?”


    就連庾獻都能不被世間的名利拖累,重玄子老道何等修為,怎麽會這麽看不開?


    退一步講,就算很多年以後真有猛人誕生,要踩著他們師徒上位,但他們早已作古,即便這般,又能如何?


    我若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


    重玄子老道輕輕搖頭,平澹的說道,“一段流放到過去時光的迴憶,還能重返世間……,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


    庾獻臉色變了變,閉緊了嘴巴。


    重玄子說的自然是斑斕。


    斑斕別說是肉身了,就連魂魄都已經不存在了,說白了,她隻是一段封印在過去時光裏的迴憶。甚至更直白一點,其本質更像是書裏的一段故事。


    隻不過斑斕是整個人被流放進去的,因此更加的豐富、更加的完整、更加的有邏輯性。


    當這個豐富、完整又能邏輯自洽的故事,發現能夠借助法寶和人互動之後,就開始捕捉獵物,試圖讓自己具現出來。


    經過了漫長的時光,她甚至已經無限的接近成功了。


    若是再大膽的設想一下,若是守望斑斕的蠶叢大王和縱目人,仍舊是蜀地的主人,這應許之地仍舊在等待著她迴歸,那麽或許斑斕早就可以重新降臨世間了。


    可現在呢,隨著蠶叢大王敗北,縱目人逃散,這世間知道神蠶斑斕的已經寥寥無幾。


    世人關於神蠶的傳說在時間的流淌中漸漸遺失,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蜀”字,寄托了神蠶的信民對她“咬開束縛,注視人間”的美好期待。


    重玄子老道感歎了一句,“老道豈有他求?隻是希望,若有那一日,我重玄子還是我重玄子便成。”


    庾獻終於正色起來,肅然道,“弟子懂了。”


    他可是知道“我重玄子還是我重玄子”這幾個字的分量。


    比起被遺忘在時間長河裏,被後世的謊言肆意塗改,恐怕才是重玄子最擔心的事情。


    庾獻當初在洛陽對戰支婁迦讖和安世高時候,就險些被用信仰之力洗成泥塑木偶。


    若不是小說家左丘俊逸在旁拚命的加強庾獻的存在感,又有帝女魃被佛門激怒,現身助戰,恐怕庾獻如今已經成為一個毫無自己想法,萬千信徒期望中的大自在歡喜佛了。


    那再設身處地的想一下,若是很多年後等庾獻再次睜開眼睛,結果自己的設定成了被後世某大神虐菜上位的嘍囉,那庾獻就算再不爽,麵對這天下公認的事情,也隻能徒唿奈何了。


    庾獻尚且不甘心,何況是手段如此高明的重玄子。


    但若能傳承有序,香火綿延,當後起的神明要用謊言證明自己的古老和強大時,就會有庾獻的徒子徒孫跑出來幫著砍人。


    這麽一看,衣缽傳人什麽的,用親兒子來形容,完全草率了。


    這特麽就是以後的再生父母啊!


    對重玄子來說,青青子要砍自己,妥妥的殺父之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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