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獻聽著曾申提出的條件,忍不住狂笑出聲。


    在這肅穆的大殿中,這樣放浪的舉動,幾乎讓人人麵色。


    “大膽!”


    “放肆!”


    魯君抬了抬手,止住眾人嗬斥,看著庾獻問道,“吳卿為何發笑?”


    庾獻笑聲止住,他的腰背挺的筆直,目光逼視著魯君。


    接著一步一步昂然向前,毫不迴避的大聲說道,“我吳起,寧負魯國!”


    “寧負墨門!”


    “寧負天下!”


    庾獻的聲音高亢激昂,讓殿中士大夫們紛紛色變,攔在魯君身前。


    接著庾獻的聲音,柔緩下來,卻帶著磐石般不移的堅定。


    “不、負、高、何。”


    鴉雀無聲。


    庾獻身上仿佛有著某種力量,讓殿中的士大夫們都被震懾住。


    沉寂了半響,禽滑厘才主動打破這寧靜。


    “……去見見你師父吧。”


    說完禽滑厘看了魯君一眼。


    魯君隨即示意公儀休,“帶吳卿去見高何,我想他會想明白的。”


    公儀休起身,帶著庾獻出了大殿。


    見左右無人,公儀休長歎一聲,“你這是何必?君上是要保你的。”


    庾獻早已經想明白這裏麵的根由,他冷笑道,“這必是曾申那些腐儒的主張。”


    公儀休低聲說道,“我身為國相,有些事情夾在中間也有些為難。”


    庾獻目光微微一閃。


    這一連串的計劃,庾獻幾乎不用想就能猜的到,必然是劍指季孫氏!


    原本季孫氏的兵馬就要在抵抗齊軍的過程中,被趕盡殺絕,結果庾獻異軍突起,反倒讓季孫氏為魯國立下保家衛國的大功!


    這是魯公和儒家都不能容忍的。


    所以儒家立刻就對墨門出手,解決掉季孫氏的這個強力外援。隨即魯君又將吳起征召迴來,讓前線再次群龍無首。


    這場政變過程如何,庾獻並不清楚。


    但是從眼前的局麵來看,顯然是以魯君和儒家為首的勢力大勝。


    不過從剛才的話,庾獻又得到了一些啟示。


    公儀休身為儒家弟子,輔助魯公執政。


    能夠讓他為難的,顯然是魯君和儒家之間產生了分歧。


    這分歧分明就是在吳起身上。


    儒家自然是要對吳起這個儒門棄徒趕盡殺絕的,但是因為吳起在前線的驚豔表現,讓魯公有了將吳起收入麾下的打算。


    有吳起這個墨門真傳在手,說不準在覆滅季孫氏之後,可以用來抗衡一門獨大的儒家。


    一方要對墨門斬盡殺絕,一方又想給自己留個後手。


    最後妥協的結果,就是曾申提出的那個惡心人的殺妻證道!


    曾申不但要讓吳起對魯國公室生怨,還想讓他通過此事和墨門決裂。


    庾獻走著,腦海中已經把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


    關押高何的地方還算幹淨,魯君並沒有刻意的針對這個階下囚。


    高何除了頭發白了許多,整個人依舊整理的一絲不苟。


    等看到庾獻進了牢門。


    師徒兩人默默對視了半晌。


    隨後,高何冷淡的問道,“見過你大師伯了?”


    “嗯。”


    高何頹然說道,“墨門這次一敗塗地,很快就要遠走宋國了。為了能夠從魯國全身而退,我們要付出很大代價。”


    庾獻聽著,跪坐在高何對麵,慢慢把大殿上發生的事情說了。


    高何聽完之後,沉默了許久。


    他沒談這個話頭,反倒問道,“你之前為何征召四境百姓隨軍?”


    庾獻坦然說道,“我墨門本就是為了保衛他們而戰,為何他們就不能為保衛自己而戰?”


    高何聽了此言,長長歎息一聲,“這就是我的命數啊。”


    庾獻訝然,“恩師?”


    高何看著庾獻認真的說道,“你錯了。”


    庾獻聽的沒頭沒腦,躬身拜倒,“請恩師解惑。”


    高何輕輕的拍著庾獻的背,緩緩說道,“四境百姓因為信任你,因為信任墨者,所以願意跟著你去戰死沙場,肝腦塗地。如今齊國勢大,魯國又陷入內亂。四境百姓又因為信任墨者,把一切托付在墨者身上。那麽……,我們還能心安理得的一走了之嗎?”


    庾獻聽著,不由背上流汗,“恩師的意思是?”


    高何澀聲說道,“既然你背負了這些責任,那就要去徹底的去踐行我墨者之道。你、去前線吧,哪怕戰死沙場,也要對得起你承擔的那些期待。”


    庾獻渾身顫抖,大聲打斷道,“師父,你可知道你這話意味著什麽?!”


    高何直視庾獻,隨後平淡的目光低垂。


    “我會死。她……,也會死。”


    庾獻憤怒無比,大聲抗爭道,“我絕不為此!”


    高何聞言,認真說出了震撼史籍的一番話。


    ——“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


    庾獻怔怔的看著高何。


    這個當年無惡不作,聲名狼藉的齊國暴徒,在大義和自我犧牲麵前,表現出了接近迂腐的固執!


    庾獻輕輕搖頭,站起身來。


    他看著高何笑了笑,“師父,你全心全意想要教導我做一個好男兒,不是為了有一天,讓我去傷害你女兒的……”


    說完,庾獻轉身就走!


    庾獻出了牢門。


    公儀休正等待外麵。


    “談的如何?”


    庾獻避而不答,“我需要時間考慮一下。”


    公儀休聽了,很是同情的點頭,“這本就是艱難的決定。”


    庾獻迴頭看了公儀休一眼。


    公儀休愕然,“怎麽?”


    庾獻麵無表情,“你的話太多了。”


    公儀休還沒等弄明白庾獻想說什麽,庾獻已經反手一劍鞘敲在公儀休腦袋上。


    公儀休應聲而倒。


    庾獻扯下公儀休的腰牌,從容自若的出了魯公府,見到了被守衛攔住的白書畫和孟勝。


    遠處,大批的軍士正在和四境的士兵對峙著。


    庾獻對白書畫和孟勝說道,“咱們走吧。”


    又衝那些守衛扔出了公儀休的腰牌,“滾遠一點。”


    那些守衛見庾獻囂張,又見到了國相腰牌,立刻小心的避讓一旁。


    庾獻上了戰車。


    孟勝小聲問道,“師叔,咱們去哪兒?”


    庾獻想了想,“我們……,去衛國。”


    “衛國?”


    孟勝愕然。


    庾獻沉聲說道,“去衛國借兵,這次的局麵有些糟糕。”


    說著,庾獻簡單給孟勝和白書畫說了幾句。


    兩人聽到,心情都沉重了幾分。


    孟勝駕著車,忽然迴頭問了一句,“既然魯君不識好歹,咱們走就是了,何必這麽委曲求全。”


    庾獻雖然心中有十萬個臥槽,但還是認真的迴答道,“我們不是為了魯君,是為了墨者心中的義。”


    說著,庾獻把高何的教誨對兩人說了一遍。


    ……說到底,庾獻也不過是為了貫徹高何的義罷了。


    白書畫在旁感慨不已。


    趕車的孟勝抿緊了嘴,眼神卻越發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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