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熙寧十年正月二十二日。自從上午起,開封府的天空就陰霾不開,到了中午,彤雲更密,天空仿佛就壓在人們的頭頂上一般。傍晚時分,竟是飄下了雪片,滿空中白茫茫的,伴著凜冽的寒風,銀浪翻攪。李向安捂著雙手,在睿思殿外麵四處走動著,檢查各處值勤的內侍與侍衛有沒有因為寒冷的天氣而偷懶。雖說外間都傳說皇帝就要不起,禁中也是一片緊張,但是承平的年代裏,普通的內侍和侍衛們的警覺性,始終是有限的。若不勤加督促,保不定就會出什麽亂子。他轉了一圈迴來,跺跺腳,抖了抖身上的雪片,忽見大雪之中,有幾個人舉著琉璃燈籠向睿思殿走來。李向安心中一愣,暗自奇怪,不由抬頭看了看天色,這個天氣,這個時分,宮門早閉,來人又會是誰?須知內宮若來,必然早有內侍前來通知的。

    他朝一個內侍努努嘴,道:“去看看是誰來了。”那內侍應了,雖然不情不願,卻不敢拖延,戴上鬥笠,提了一盞宮燈,迎了上去。李向安遠遠望見那個內侍近了那群人,卻是跪了下去,又引著那群人向睿思殿走來,心中頓時一鬆。不多時,果見那群人走近,李向安定睛望去,竟是怔住了。原來這些人來頭不小,有宰相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參知政事兼戶部尚書司馬光,太府寺卿韓維,還有一個人物,竟然是已經致仕,退居洛陽“養病”的韓國公富弼!

    李向安慌忙迎上前去,便聽呂惠卿用少見的嚴肅聲調問道:“官家歇息了麽?”

    “迴相公話,官家還在讀奏章哩……”

    “那煩勞供奉通報一聲。富弼、呂惠卿、文彥博、司馬光、韓維諸臣求見。”

    “請相公稍候。”李向安不敢怠慢,叫了小黃門引了五人去偏殿等候。自己忙往睿思殿內走去,到了外間,見狄詠腰間別了一把小斧,正端坐在那裏讀《漢書》,他知道狄詠以宗戚而統領內宮侍衛,禦前帶械,可以說是貴幸無比,雖然他有權直接入內通報,但還是停下腳步來,笑道:“郡馬爺,官家歇息了麽?”

    狄詠歎了口氣,道:“還在看奏章,我也勸了幾次,卻說是耽誤的國事太多,不敢荒廢國事。我也不敢再勸了……隻是這大病未愈,這卻要如何是好?”

    李向安點點頭,卻不去接口,隻笑道:“既是未睡,我便要進去通傳一聲。”一麵抱拳道:“恕罪。”說罷便進了寢宮,狄詠抱抱拳,目送李向安進去,又開始讀他的《漢書》。過不多時,就見李向安匆匆出去;又過了一會,便見李向安引了呂惠卿等人進來。

    狄詠見著眾人,連忙起身,欠身行禮。呂惠卿與文彥博、司馬光、韓維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便徑直往裏間走去,唯有富弼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一會,方走進裏間。

    狄詠暗暗歎了口氣,目送眾人的背影,卻是再也沒有心思看書了。他知道自己雖然貴幸,但是憑仗的卻是父親的遺澤、愛妻的身份,雖然是皇帝最親幸的侍衛,身為一班之指揮使,但在呂惠卿、文彥博這樣的位極人臣的使相眼中,卻不過是一鷹犬而已,其區別也不過忠心不忠心而已,自然不值得這些與皇帝“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們多看一眼。不知道為什麽,狄詠忽然感到一陣不自在,他很向往父親的功績——那位大宋士兵心目中的武神,雖然被士大夫們疑忌,但是卻是所有士大夫都必須正視的人物,他們對他既是敬畏,又害怕;既同情,又疑忌……一個不屬於士大夫陣營的英雄!

    狄詠使勁搖了搖頭,趕走自己腦海中的胡思亂想。裏麵傳來細微的談話聲,他連忙起身,帶上英雄帽,往外間走去。

    “富公,現在石越到了何處?”趙頊注目富弼,含笑問道。他的氣色,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聲音也開始有了一點中氣。

    富弼沒有料到皇帝見到自己第一句話,問的就是石越,忙迴道:“因函穀道太險要,馬不能並騎,車不能方軌,兼之關塞廢棄已久,石越是取道潼關入陝。自洛陽經虢州入潼關,計五百六十裏路程,臣估計石越此時大約已到潼關。”

    “朕聽說公在洛陽,大張旗鼓迎接石越,又徹夜深談?”

    “確有此事。石越是石介之後,石介與臣是患難之交,子侄輩大富大貴之後,忽遇挫折,臣有責任勉勵他。”

    眾人自然都知道富弼所謂“患難之交”是什麽意思,當年夏竦陷害範仲淹一派,就是從富弼入手,命其婢女偽造石介為富弼撰寫廢立詔書,誣蔑富弼欲行“尹霍之事”。

    趙頊淡淡一笑,道:“公可謂用心良苦者。”

    “不敢,臣是為國家愛材。”

    趙頊點點頭,又問道:“高麗使者求救,富公可知此事?”

    富弼欠身道:“臣傍晚方到汴京,便由萬勝門悄悄入城,此事卻是不知。”

    文彥博見皇帝目視他,忙說道:“高麗二王子在遼東為耶律信所敗,遣使來華,請大宋相救。使者提出三個要求:其一,請大宋出兵燕雲或者對遼國施加壓力,防止契丹人在開春後反攻高麗;其二,請大宋停止向契丹賣武器,特別是震天

    雷,同時以更優惠的價格賣給高麗可裝備兩萬軍隊的武器、盔甲以及震天雷,並允許高麗國用來五年時間來償還這筆債務。其三,請求大宋海船水軍派軍駐紮江華島等高麗港口……”

    “且慢。”富弼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高麗請大宋駐軍?江華島在何處?可有高麗地圖?”

    “江華島之位置,大約在高麗的開京與揚州之間,與禮成江隔海相望,是開京出入東海之門戶。”

    “這……”富弼愕然道:“文樞使的意思,是說高麗國請大宋在其咽喉之地駐軍?”

    不僅僅富弼,連呂惠卿、司馬光、韓維都覺得匪夷所思。高麗國王莫非老糊塗了?

    文彥博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為何?”

    “我問過唐康與秦觀。二人以為這是高麗國國原公王運因為遼東失利,在國內陷入危機,希望可以借大宋之駐軍以自固。若大軍在江華島附近駐軍,則必然可以威懾其國內的反宋勢力,而隻要高麗國持親宋之國策,則王運之位置就會鞏固。本來此事當先問薛奕、張商英與蔡京之意見,但是此事隻怕不能久拖,久拖恐高麗國倒向遼國,反壞大事……”

    “朕亦問過王賢妃,所言亦大抵如此。朕揣測高麗國之意,無非有二,一是借此向遼國宣示其與大宋之關係;一是王運要借大宋之軍威自固。”

    文彥博道:“陛下所言甚是。此事於大宋有利無弊。大宋海船水軍巡弋於杭州與高麗之間,原就急需在高麗有一個海港休養。唐康與秦觀又道高麗之東,與日本國之間,有一大島,若海船水軍能扼據此島,太平無事,可以據此補給;一朝有事,東可進攻日本國,西可割斷高麗與日本國之聯係,抄掠高麗之後方。此時高麗有求於我,不防借機向高麗索要此島,隻說維護高麗與日本國之間航路安全所必須便是。”

    “富公以為如何?”趙頊將目光轉向富弼。

    富弼思忖了一會,欠身道:“臣以為兩國之交,以利害為先,信義次之。高麗與大宋,無論從利害信義,都不能棄之不顧。高麗若親宋,則遼國有腹背之患,此國之大利。今其有求於我,不便斷然拒絕,恐其絕宋親遼也。但出兵燕雲自是不行,遣一使者往遼,請遼國息兵,則無不可。至於武器,可以賣武器,不可以賣盔甲,東夷非信義之邦,日後他要背信棄義,是養虎成患。若其定要買,可以賣紙甲與皮甲,鐵甲我大宋自用尚且不夠,哪有多餘賣給他們?至於駐軍,不妨許諾

    。東方海島,我大國不好乘人之危,強要他的,不如便用一千枚震天雷買下他的島,亦不使大宋背上趁火打劫的惡名。”

    趙頊卻有幾分心疼,道:“區區一海外荒島,似值不得這許多。朕以為八百枚震天雷便夠了。停止出售給遼國震天雷卻是斷然不行的。若不賣給遼國震天雷,遼國焉能賣給大宋馬匹?”

    “陛下英明。”富弼此時侃侃而談,早就把當年奉勸皇帝“二十年不談兵事”的立場拋到了九霄雲外,“遼國亦虎狼之邦,難言信義。臣在洛陽,亦耳聞遼人戰績,遼主亦可稱英主。將震天雷賣給遼人,一要防他仿製,二要防他有朝一日,用來對付我大宋。”

    呂惠卿笑道:“韓國公不必擔心,此事朝廷早已防到。隻是遼人若不知道火藥配方,要仿製也是千難萬難。”

    趙頊也笑道:“蘇頌與沈括前幾日上表,道兵器研究院將於二月初一再次試驗新武器,威力巨大,遠勝震天雷與霹靂投彈。若試驗成功,則開封城牆就需要改建了。朕打算到時候擴建開封城,把白水潭一帶,括入城牆的保護當中。不過眼下,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先解決了。”

    他此言一出,眾人皆知終於談到正題,盡皆肅然,屏聲靜氣的聽皇帝說話。

    “數日以來,朝廷中請立儲君的唿聲不斷,而其中頗有可玩味者。”趙頊淡淡地說道,一麵指了指旁邊一個堆滿奏章的案子,“不到十天時間,朕這裏請立儲君的奏折共計有八十二份。壓力不可謂不大。”

    呂惠卿見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忙接過話來,道:“這八十二份奏折中,分別有兩種用詞,一種是請皇上早立太子,一種是請皇上早立國儲。”眾人雖然早知道要談的內容,聽到這裏,心中還是盡皆凜然。“太子”與“國儲”,含義並不相同,太子自然是國儲,但國儲卻未必是太子,故凡請皇帝立太子的,十之八九,必然是不明真相的朝臣,不過為了國家社稷考慮,進此忠言;而請立“國儲”的,其用心就很難說了。又聽呂惠卿說道:“臣這幾日無論在尚書省或是在府中,百官來見臣,請求臣督促皇上立儲君的,不下百人。臣正言相告,道皇子已為尚書令,上意已明。聞此言而退者,約有一半,另有一半,或謂名不正而言不順者有之,更有一些人,卻是出言放肆,說些什麽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之類的混話……”

    除了富弼之外,其餘三人都遇到過類似的事情,但是三人都與呂惠卿不和,卻沒有人應他的話。文彥博看都不看呂惠卿,隻向富弼說道:“朝

    中有些別有用心之人,與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員,搞了個聯名上書,連兩府官員中,亦有附和者。”

    富弼臉上肌肉一動,問道:“聯名上書的臣子,官銜最大的是誰?”

    “聯名上書的都不足道,倒是朝中另有一人,雖未聯名上書,卻是言辭懇切,持論甚堅,屢次上書讓朕早立儲君,政事堂移書相問,謂皇子已為尚書令,何必再興事端,他卻道中外疑懼,一尚書令不足以安人心。”趙頊臉上帶有一絲諷刺的笑容,語氣幾乎有點刻薄了。

    富弼欠身問道:“敢問陛下,此人是誰?”

    “便是朕的禦史中丞蔡確蔡大人。”

    一直不曾說話的司馬光忽然欠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時不宜下定論。蔡確的奏折,臣亦讀過,彼雖然首倡立儲之說,但是卻恪守禦史中丞的本分,並未與百官聯名上書,也不曾言及不立皇子。不過是勸皇上早安人心而已……”

    趙頊望著司馬光,詫道:“卿向來不喜蔡確,為何反為他說話?”

    司馬光朗聲迴道:“臣不喜蔡確是實,若以臣之本心,以為蔡確非正人,宜當竄之遠方,不可置於朝廷當中。但是臣亦不願蔡確非其罪而受責,此有傷陛下之明。”

    趙頊冷笑道:“卿言雖善,然狡黠者正賴此得脫。”

    “陛下。”司馬光掀起衣襟,跪了下來,懇切的說道:“昨日範純仁見臣,言及刑法。範純仁謂:聖人之法,寧使惡人得脫,不使善人枉死。又謂治天下之道亦如是。臣一夜未眠,翻讀經史,又讀石越諸書,竟於石越書中發現,此理石越早在書中言及。可知天下材智之士,所見略有相同。陛下若僅以臆測而罪大臣,蔡確一人之榮辱何足道哉?隻恐有傷陛下之明,更使朝中大臣疑懼。”

    呂惠卿冷眼旁觀,心中暗罵一聲“迂腐”,拱手說道:“陛下,臣以為若依司馬光所言,未免姑息小人。此等事情,若真要事跡明晰,則有失朝廷之體麵,而當事者除自盡之外,更無顏立於天地之間。於陛下之仁德有礙。”

    趙頊點點頭,道:“朕不過殺雞駭猴,無意大興事端。蔡確雖然言辭閃爍,但其心已不可問。隻須將其竄之遠方,便足以使朝廷安靜下來。”

    “臣隻恐有朝一日,陛下若發現蔡確無辜,心中難免後悔。”司馬光徒勞的反對著。

    富弼與文彥博顧視一眼,目光稍觸即分。二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意早決,認定了蔡確是昌王收買的人;而呂惠卿急欲將蔡

    確定罪,無論蔡確是不是無辜,這個並不怎麽得人心的禦史中丞,已是難逃被貶黜的命運。富弼與文彥博卻不似司馬光那麽“迂腐”,二人絕對沒有興趣替蔡確辯護。果然,便聽趙頊斷然說道:“卿不必多言。明日朕即降詔,讓蔡確去淩牙門做都督,以鄧潤甫代之為禦史中丞,以許將為翰林學士兼開封府尹。”

    在場之人,富弼是致仕的老臣,皇帝不問,不便發表意見;而韓維則無可無不可。呂惠卿、文彥博、司馬光是宰執,對於負責監督自己的禦史中丞的任命,更是不便反對。但是這三個人心中都不免要暗暗苦笑,許將這個狀元郎倒也罷了,鄧潤甫這個禦史中丞,卻是王安石當年一手提拔的人物,與禦史台的許多禦史關係密切,比起蔡確來,隻怕是毫不遜色。但是此時眾人卻顧不及這許多,便聽呂惠卿說道:“既然此事已解決,那麽前去召各老臣入京的使者,是否也可以追迴?以免惹人猜測。”

    趙頊點了點頭,道:“如此亦好,免得累他們往返勞累。”他當初如此大張旗鼓,一是為了製造假象,同時也是不知道昌王究竟有多大能量,最重要的是借元老重臣的威望,來對抗可能來自宮中的壓力。此時見跳起來的人物,原來不過如此,而宮中也十分平靜,自然也不願意搞得驚天動地。富弼與文彥博卻又是愣了一迴,本來這句話是文彥博要說的,沒料到呂惠卿倒搶先說了。富弼與文彥博都不願意這件事久拖不決,二人擔心萬一王安石入京,皇帝忽然有了別的想法,那就比起一個昌王來要糟糕多了。這也是二人反而支持呂惠卿早點拿蔡確做替罪羊來敲山震虎的原因,二人沒有想到的是,呂惠卿竟然比他們更加積極主動。

    九百八十裏之外。潼關。

    站在潼關之外,仰望這天下雄關,石越不由想起張養浩的《山坡羊》。他下了馬車來,慨然吟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個三十來歲的灰衣漢子騎著一匹河套馬從潼關方向緩緩而來,一麵嗆聲吟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依稀卻正是石越剛剛所吟之曲子。

    石越心中大感駭異,須知道這張養浩是元朝人,這曲《山坡羊》石越以前並未寫出來過,當時之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麽此人必是剛剛從自己口聽到的,但是那人眼下距自己的距離,少說也有二百

    步,他吟詞的聲音遠不及對方之洪量,對方能聽得清清楚楚,顯然是聽力過人。隻見那人到了石越車駕之前五十步左右,便勒馬停住,抱拳問道:“不知是哪位官人車駕在此?”

    石越定睛打量此人,見他身材魁梧,劍眉入鬢,星目生輝,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灑脫,不由暗暗讚了一聲,高聲迴道:“在下石越。不敢請問足下尊姓大名?”

    那人聽到石越之名,不由吃了一驚,詫道:“可是新任陝西安撫使石大人?”

    石越微微一笑,迴道:“正是石某。”

    “草民史十三,不料今日得見石學士。”史十三早已躍身下馬,大禮參拜。

    石越卻並不上前相扶,隻是遠遠抱拳還了一禮,道:“足下亦非常人,不必多禮。”

    史十三起身凝視石越,笑道:“久仰學士的大名,剛才一詞,牌調新鮮,想是學士所作新曲。那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實有佛子之大慈悲心。”

    石越歎道:“自古以來,治亂循環,朝代更替。大凡一代之亡與一朝之興,帝王將相或有得意者,有失意者,惟百姓隻有一個‘苦’字。所以說,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以萬骨枯而換一將成,用千萬百姓的生命與鮮血來換取一姓之權力或是某種誌向,表麵上說起來,人人都是冠冕堂皇,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究其實,本質上又能有什麽區別?天下凡可置百姓生命安寧於不顧者,又豈能指望他得勢之後真能為百姓著想?”

    史十三雙目炯炯,讚道:“學士高見,非賢者不能及此。”

    石越苦笑搖頭,指著不遠處的潼關城池,道:“這一座城池,不知見證過多少中國人的鮮血。”

    “在下雖山野鄙民,亦曾讀過學士《三代之治》諸書,以學士之材智,想來有辦法讓天下不再流血。”

    “我亦不過一平常人。若能以一己之力,讓大宋脫此治亂循環之怪圈,使中國少流血,多太平,於願已足。”石越說到這裏,不由觸動懷抱,慨然長歎。其實說起來,要實現他的理由,百姓同樣會要有巨大的犧牲,隻不過石越與旁人的不同,是他對於這犧牲,絕不會認為是理所當然而心安理得。

    史十三顧視石越良久,忽然歎道:“久聞石學士之名,不料竟有此慈悲之心。三秦傳聞,學士知杭州,兵鋒及海外;學士撫陝西,烽煙起西北。自元昊以來,陝西父老,苦於西事久矣……”

    潘照臨此時

    已到石越身邊,聽到史十三的話,不由冷笑道:“欲罷西事,當先滅西夏。若李氏不亡,陝西百姓欲求安寧而不可得。”

    史十三的目光掃過潘照臨,卻停留在石越臉上,問道:“此亦學士之意?”

    石越卻不願意和一個萍水相逢之人談及此軍國大事,隻淡淡迴道:“軍國大事,非一地方守臣所能決斷。自有朝廷決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史十三喃喃說道,忽然縱聲笑道:“西夏聞學士來陝,坐立不安,竟密遣刺客數十購學士首級,我本以為此輩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料竟是冤枉了他們!”

    他此言一出,石越倒還罷了,潘照臨卻是臉色一變,厲聲問道:“閣下何由得知?”侍劍早已摘弓搭箭,瞄準史十三。眾護衛亦紛紛取弓在手,圍了上來。石越見史十三臉色從容如常,毫無懼意,忙舉手止住眾護衛,道:“他並無惡意。”

    史十三笑道:“學士不可過於輕信生人。學士的首級,值三千兩黃金,來刺殺學士的人不絕於道。在下本來也是個刺客,不過見到學士之後,卻改變了主意。望學士能善自珍重。”

    石越沒想到史十三自承是西夏的刺客,一怔之下,竟生了好奇之心,問道:“足下是宋人還是夏人?”

    “自然是宋人。”史十三笑道:“那來刺殺學士的刺客,隻怕十之八九,都是宋人,都隻是為了三千兩黃金罷了。不過學士亦大可放心,隻要嚴加防範,擒殺幾個刺客,梟首於轅門之外,那別的刺客,自然也就退了。黃金自然招人喜愛,但是性命卻更加要緊,我等既不忠於大宋,更不會忠於西夏。”

    潘照臨悠悠道:“端的是好計謀。那在下倒有個不情之請。”

    史十三笑道:“既是不情之請,就不用說了。你無非是想借我的首級一用,來震駭刺客。但我卻非常愛惜自己的性命,這是斷然不肯的。”

    侍劍冷笑道:“這隻怕由不得閣下。”

    “不得放肆。”石越喝道,一麵向史十三抱拳道:“大好男兒,不能為國家效力,實是可惜了。但是閣下報警之高義,在下亦不至於恩當仇報。請!”

    史十三腳尖一點,躍上馬背,穩穩坐了,笑道:“多謝學士,後會有期。”說罷雙腿一夾,一陣黃塵往洛陽方向去了。

    “此人亦是豪傑也。”石越望著史十三遠去的背影,歎道。

    “公子不當放了他。”潘照臨不以為然地說道,“我看他身手非

    凡,若能取他首級,後麵的刺客必然知難而退。”

    “我豈能為不義之人?”石越不悅的說道,“先入關吧。今晚便在潼關歇息。”

    自從邂逅史十三之後,石越一行便加強了戒備,並且路上也不再耽擱,從潼關到長安,不過三百裏路程,全是平整的官道,數日便至。

    出洛陽至長安,石越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路所見大山,十之八九,都是光禿禿的。北魏孝文帝遷都,為營建洛邑,幾乎伐盡陰山之木;隋唐為修築長安與洛陽二城,已使得關洛一帶無巨木;宋人意識不到砍伐原始森林對環境的破壞,並未有絲毫糾正,泛黃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開封附近無大山,曆來開封用木材,在宋朝建國之初,大都是從秦隴一帶砍伐,到了熙寧年間,秦隴一帶已是良木奇缺。開封府與河北修築堡壘城池用木,大抵都依賴於太行山。這種情況,石越以前並非不知,但是石越以往做官,不過到過江南,對此何曾有半點直觀的印象?且相比工業社會來說,當時的環境亦無吝於人間仙境,對於環境保護,石越更加沒有迫切感。此時親眼所見,內心的震撼,絕非潘照臨、陳良等人所能理解。

    到了京兆府,石越更覺關中的殘破。此時的長安城,規模不過相當於唐代長安的皇城而已,而人口更是遠不及開封府。因為地方官製改革初興,陝西安撫使根本沒有衙門,石越暫時便住在原來的永興軍知軍府衙。此時陝西路轉運使劉庠等人尚未上任,石越會見了陝西大小官員之後,便開始籌建陝西路安撫使衙門:擇址開府建衙,在吏部安排的幕職官員到齊之前,要由潘照臨與陳良二人,負責起處理全部公文的重任,以盡快讓安撫使衙門運作起來,更快的度過地方官製開始的一段混亂期。對於森林被歡伐痛心疾首的石越,親自召集工匠們,設計了磚石結構為主的安撫使衙門後,便帶著侍劍與一群護衛,巡視各州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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