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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咱們海關寺賬上現在有多少進項?”,不再討論楊相要錢的急性子,崔破開言問道。


    “要說海關寺的例項收入,還是以遠洋貿易為主,他們進出的貨物多,又都是價格較高,這海稅自然就多。本次信風時節的兩月之間,僅廣州及揚州兩地,稅額已到三百八十萬貫,其他九地海關司或三十萬、或五十萬,總計下來,這一歲之間總計收入為九百一十四萬貫,除去建船舶作場這一大宗花銷,再加上衙門日常花費、補貼廣州府、本次賞功等等,賬麵上實際剩下的有五百九十三萬貫。自上月以來,近海往林邑、真臘、新羅、扶桑等蕃國貿易的船隻停靠愈多,這項收入近來增長頗多,今後若無大變,單此近海貿易,海關寺常項每月可得收入近兩百萬貫,支應朝廷的四百萬貫當無問題,隻是此次怎麽個給法,還得公子細細斟酌才是!”這李伯元的腦子甚是好使,一筆筆報來竟是分毫不爽。


    “恩!今天就給,免得誤了期限,楊相麵子上不好看!”言至此,崔破略一沉吟,續道:“至於數目,就按三百八十貫起解吧!再少,不足以顯示海關之利,又恐朝廷海事政策變化;但是多過四百萬貫,戶部以為大有油水可撈,想必下一本催款公文立即就到,我等豈不是作繭自縛。還有,近來海關寺船舶作場需大力擴建、招募人手,這必然又是一項大宗開銷,先生務必全力支應才是!此事一完,就該為組建水師籌措些本錢了,哎!我一小小的廣州刺史,卻要替兵部薛尚書操心,這叫幹的那門子事!”,一句說完,使君大人忍不住發了聲牢騷。


    “指著兵部,這水師公子是想也莫想,這會子募軍的事他都支應不過來,還能顧忌海上?倘若是想要錢,那更是趁早不要開口,免得自討沒趣!”不理會他的牢騷,李伯元接茬就是一桶冷水潑來。


    “我也知道,不過這要錢的折子還是要上的,要不然指不定後麵還有什麽事!哎!說起來咱這海關寺現今進項也不算少,還是一個缺錢!”,想到一旦組建水師的潑水般花銷,崔刺史又是頭大。


    見崔破這般情狀,李伯元微微一笑道:“公子要辦的事多,這錢自然也就花的多!不過海關寺現時雖窮,但刺史大人近來可是大大猛發了一筆。”


    “噢!先生此言何解?”聞言猛然一愣的崔破正身而問道。


    “公子可知近日往來新羅、扶桑的海客最想要的是什麽貨物嗎?”依然是淡淡的微笑,李伯元開言問道。


    “什麽?”


    “奚氏墨、諸葛筆!隻可惜此兩物實在太少,否則,不出旬月之間,公子必成巨富。”


    “此事不宜張揚,海關寺也不宜給予特殊照顧,也省的落人話柄,尤其是不能讓我那伯父知道,要不然……”言說至此,崔破臉上露出一絲無奈苦笑。


    說話間,不一時車駕已入廣州城中,與平常不同,昔日清淨威嚴的府衙門前,此時卻是熙熙攘攘的聚集起許多城中百姓,人群之中,猶自有人憤聲叫道:“嘿!這羅老兒太不地道!”


    那車夫郭英見狀,正欲策馬向側門而去,卻聽車內崔破開言道:“勿須避讓,且往正門!”


    蹄聲得得之間,馬車已是行至府衙門前,那正於府門處負責維持秩序、彈壓眾人的捕快頭兒劉睿一見刺史大人來到,急抹了一把額頭汗水後,疾步上前請安見禮。


    “府衙眾地,為何有多人集聚?”,下車伊始,崔破撣拂著壓皺的衫角,口中淡淡問道,他雖年少,然則畢竟為官有年,更曾將兵討逆,故而雖隻是輕輕話語,也惹來這劉睿心下一凜。


    “迴使君大人話,實因南城羅家狀告舊鄰張幼謙誘拐其女私奔一事,引得眾人圍觀。”


    “有人鳴冤,自當升堂受理,否則本衙威儀何在,別駕大人呢?”


    聞聽使君大人話語中微有怒意,劉睿愈發恭謹道:“別駕林大人一早便往州軍營中督辦募軍之事,因兩位大人公務繁忙,無暇坐堂審理,是以小人正力勸這羅氏待明日再來,大人稍待,屬下立刻便可清空這一幹圍觀人等!”


    自今春三月朝廷譴舊軍,行募兵之製以來,此事因天子的直接垂注,募軍好壞與兩稅之征收,便成為地方官政績考核最為重要的款目,尤其是朝廷直接嚴密控製的江南四道並河東諸道,一時間更是征騎四出,都為的是探察各地募兵成效,“寧缺勿濫、人必青壯”這兩條兵部堂令也成為考核的直接標準,前時,江南東道三州刺史便是因為疏忽其事,被正欲殺雞駭猴的薛尚書一本嚴參,直接免官了事,是以,近數月來,江南四道一聞募兵,大有風聲鶴唳之感。這林別駕主理廣州政務,又是有心更上層樓,是以在募兵一事上頗有想出出彩頭的意思,難免就是愈發繁忙,竟是天天都泡在了州軍營地之內,是以才有了今日之事的發生。


    “本官為民父母,自當裁決疑難,調平訴訟,何需更待明日,來呀!擊鼓,升堂!”一言即畢,崔破當即先行,入衙更衣準備。


    柱香過後,待一身緋衣官服的崔破於正堂坐定,自然又引來堂下柵欄之外圍觀民眾的嘖嘖稱讚。


    “咚咚咚”三聲鼓響,廣州刺史崔大人到任年來的第一次坐堂問案正式開始。


    兩旁公人們喧威剛畢,便見一年紀剛過五旬的老者拜伏於地道:“小人羅清泉,祖籍都畿道汝陽,為避戰禍,昔年隨家父避居本州,今日來衙,隻為狀告這無行浪子張幼謙誘拐小女私奔出逃事,其人自幼放蕩,曾於去歲來小人家中提親,被拒之後,喪心病狂之下,竟於昨日趁雨夜拐騙小女出逃,奈皇天保佑,並不曾走遠,被小人追迴。如此無禮儀廉恥之輩,俯請大人能將之正以國法,為小民作主!”,將這一段表詞說完,這羅清泉當即頓首哭拜,那模樣倒也甚有幾份可憐。


    “傳張幼謙!”,將手中驚堂木一拍,崔破冷聲喝道。


    應聲被公人帶上的是一個年在十七八的少年,身遭五花大綁的他雖是狼狽不堪,但清秀的麵容及身上透出的絲絲書香氣息卻是難以盡掩。


    “張幼謙,羅清泉訴你私拐其女一事,爾可有何辯解?”見他一派溫文模樣,崔破心下先自有了三分好感,是以這問話之中,也便多了幾分和煦之意。


    聞言,那張幼謙抬頭先是看了看正堂,隨即又扭頭凝視羅清泉片刻之後,方才沉聲道:“此事屬實,晚生無話可辯!”


    他這一番答話說出,不待崔破有所反應,堂下圍觀之人早已是喧嘩四起,不斷有人搖頭歎道:“這張家小子書都讀的瘋魔了,到這地步還護著那羅老兒,真是流配了也不虧他!”


    見到堂下這般情形,崔破料知其中必有隱情,遂再拍驚堂木,整肅了秩序,著人解去這張幼謙的束縛後道:“張幼謙,你可知這私拐民女一事,大是幹犯我《大唐禮式》,依律當流配三千裏,若有冤屈,爾可悉數說出,本官自當為你做主。”


    “晚生幹犯律令,願伏國法,並無冤屈!”,聞言,張幼謙那疲憊的身子忍不住一震,隨即頭也不抬的嗡聲道。


    事一至此,公堂之上當即陷入僵局,眼見這張幼謙隻低頭認罪,崔破雖感覺其中必有隱情,卻也無法繼續問案,正當他抓起驚堂木,欲將此案押後再審時,卻見堂下傳來一陣喧嘩叫好聲,隨即便有一個女子如陣風般奔進堂中,跪倒於地道:“與張郎出奔乃小女自願,並無誘拐之事,還望大人明鑒,恕他無罪。”


    “你這沒麵皮的死妮子,我羅家的臉麵都讓你丟盡了,還不快滾迴去。”,一見是這女子到來,那旁側跪倒的羅清泉當即咆哮出聲道。


    “咆哮公堂,羅清泉,你好大的膽!”,一聲斷喝止住了羅清泉的怒吼之後,崔破乃向那容顏娟秀、麵上卻滿是堅毅之色的女子道:“爾是何人?府衙正堂之上,諸事自有本官為你做主,盡將所知一一道來。”


    那女子聞言叩謝之後,更將身子又向右移過幾分,離張幼謙更近了些許後,才緩緩開言道:“小女子羅惜惜,羅清泉正是家父,張郎……張幼謙幼時本與小女子家比鄰而居,關係極好,我二人同日而生。幼時便常做一處玩耍,小女子七歲時曾寄學於張幼謙家,後,因人趣言‘男女同日生者應為夫婦’,遂密立券約,誓當偕老!後年紀漸長,為避嫌疑,乃歸還家中,十四歲時,張伯父譴人上門求親,家父當即因允,立有婚約,無奈自前歲張幼謙家道中落、雙親俱亡,家父也便有了悔婚心思,並借小女之手索迴婚約。去歲,張幼謙來我家請求完婚,為家父拒絕,後又將小女許配本城辛氏,眼見婚期將至,小女子無奈之下,暗約張郎做私奔之計,是以此事皆是小女自願,張郎絕無誘拐之事,還請大人明查,恕其無罪!”


    這羅惜惜初時說話尚是極為嬌羞,到的後來,竟是愈發大聲,臉上雖是紅暈不減,但語中的堅定之意,縱使土偶泥人也能聽的清清楚楚。


    “爾之所言,可有何憑證?”,不理會堂下的片片喧嘩之聲,崔破跟上問道。


    “這三首歪句乃是我與張郎定情互換,而那十枚金錢及相思子是小女子贈於張郎的定情信物。”,自懷中取出幾個紙折的方勝及諸物,羅惜惜便欲遞交公人呈上。


    旁觀眾人聽聞“定情詩句”,一時紛紛都來了興致,更有那一等輕狂少年高聲叫道:“念出來,念出來!”


    已然明了其中細故的崔破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那麵如土色的羅清泉後,嘴角流出一絲笑意道:“勿需呈上,當堂念過便是”


    使君大人如此通情達理的一道憲令更惹來堂外一片歡唿叫好聲,反倒是適才凜然不懼的羅惜惜陡然羞的垂下頭去,將手中那方勝一把塞給張幼謙道:“你寫的,你來念!”


    這羅惜惜的突然到來和這變故直將張幼謙驚的呆住了,此時茫然接過這方勝,讀著那字字發自肺腑是詩句,再看看眼前那可愛的人兒,他竟是陡然將身轉過,大不敬的側身對著正堂,隻盯住那一雙遮蔽天地的明眸,朗聲道:


    同年同月又同窗,不似鸞鳳,誰似鸞鳳?石榴樹下事匆忙。驚散鴛鴦,拆散鴛鴦。


    兩載不到讀書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隻燒香,有分成雙,願早成雙。


    “此詞當是羅惜惜自書堂迴家兩載之後所作,用的還是這等少見的詞牌,張幼謙小小年紀能有這份才華心思,倒也難得,隻是他這‘戀愛’未免也太早了些!”,正堂之上的崔破喝止了捕快頭劉睿欲要上前的舉動,心下不無調侃的思量道。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


    過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錢變做銀,如何忘卻人。”


    耳聽著這無數遍揣摩咀嚼的詩句,羅惜惜麵上的羞紅漸漸退去,“這呆子,當日一聽聞我與辛家訂婚,他便傳了這收詩詞過來,說什麽‘不解金錢變做銀’,難道我惜惜真是這樣的人嗎?既已給了你金錢與相思子,我便是將一顆心兒都給了你,又豈能真個變心?”,心中這般思量,口中已是順勢接道:


    幸得那人歸,怎便教來也?一日相思十二辰,真是情難舍。本是好姻緣,又怕姻緣假,若是教隨別個人,相見黃泉下。


    此詞用語雖極是俚俗,然則卻勝在情真意堅,尤其是這樣一個女子所作,經她本人念誦,更是別有一股魅力,果不其然,堂外在稍稍的寂靜後,隨即傳來一片連天的叫好聲,間中夾雜的更有“好姻緣、好姻緣”的喝叫聲聲。


    親眼目睹了眼前這一幕“青春愛情劇”,以往對此類橋段都是嗤之以鼻的崔破大人也忍不住小小的感動了一把。待堂下喧鬧漸緩,他才微微一笑後,對那羅清泉道:“爾更有何話好說,是否需本官再傳當日知情人?”,言畢,也不理會他麵色煞白的模樣,續道:“羅清泉誘騙婚約,誣告他人,張幼謙,你若肯舉告於他,本官定當為你做主。”


    “他是惜惜的爹爹,晚生不舉告他,請大人念他一片愛女心思,恕了罪過才是。”,再凝視了一眼眼前的女子,張幼謙頓首言道,這一番話換來一片彩聲的同時,也使那羅清泉長長籲出一口氣後,軟倒於地。


    “查張幼謙與羅惜惜乃佳偶天成,又有婚約在前,本府判令二人擇近期黃道吉日,速速完婚。任何人等,不得攔阻。”陡然一拍驚堂木,使君大人起身結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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