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

    隨著關中使者滿意而去,許都以西的憂患化解。而衛覬奉詔出使益州,也使穩定荊州看到了曙光。不料衛覬離開許都沒幾天,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降臨——劉表竟派從事韓嵩赴許都朝覲。

    自去年穰縣之戰,曹劉兩家決裂,韓嵩的到來無異於再次破冰。原來孫策之父破虜將軍孫堅當年死於江夏太守黃祖之手,如今孫策安定江東,開始備戰於西,一要誅黃祖報殺父之仇,二要搶占荊襄上遊之險。孫策連番得勝士氣正銳,劉表恐其串通曹操兩麵夾擊,趕緊叫韓嵩來拉關係。

    遠交近攻離強合弱,雙方互握把柄,事情有了商量的餘地。曹操對實際問題避而不談,先盡其所能厚待韓嵩,親自接見賞賜酒宴,又請孔融、郗(xi)慮、荀悅、謝該等一幹許都名士輪番作陪,上奏朝廷賜予他侍中的官職以示友好。韓嵩耳目一新感恩戴德,接連表示南歸之日當勸說劉表歸順朝廷、斷絕與張繡的來往。

    與諸方割據的矛盾迎刃而解,許都無後顧之憂,曹操便可以放開手腳備戰了。調集糧草、修繕軍械、操練軍隊,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曹營眾將內緊外鬆,沒流露出任何畏難情緒,照這樣進行下去,戰事還是比較樂觀的。而曹操本人更是忙裏偷閑,有空就帶著一幫掾屬跑到隱士陳紀府中,今天暢談天下大事、明天討論中興之道,如此再三叨擾,搞得老陳紀無可奈何,隻得接受詔命擔任了大鴻臚。

    這一日曹操又帶著郭嘉到陳府拜望,直到午時才告辭,剛出陳府大門,就覺一陣涼風迎麵拂過,抬頭觀瞧,天色似要轉陰。

    郭嘉不住抱怨:“這倒黴的陰雨,昨夜下了半宿,今天這又來了,各地的屯糧還未運到,這一下雨又耽誤路程了。明公趕緊迴府吧,若遲些就挨雨淋了。”

    “你小子畢竟年輕,不曉天象!”曹操一邊昂首觀瞧一邊微笑道,“家鄉老農有諺‘早看東南,晚看西北’,這雲離得遠著呢,咱們慢慢走也不打緊。難得有個涼快日子,叫人到都亭傳個話,今天不練兵了,讓大家歇個陰天,嗬嗬嗬……”前日曹操的愛妾周氏為他又添一子,取名喚作曹均,所以他這兩天正在高興頭上。

    郭嘉趕緊湊趣道:“人都說‘龍行有雨,虎行有風’,小公子剛剛出生就連著下雨,八成這孩子日後要有大出息!”

    “哪像你說的那麽好啊。”曹操口上推辭,心裏卻很受用,迴頭望望陳府簇新的房舍,“當初剛到許都時是何等光景?飽經戰亂十室九空,現

    在你再看看,車馬盈路還建了這麽多大房宅,就跟做夢一樣啊!”他說著話順著府門往東看去,緊挨著的就是劉備的宅子。曹操不禁一笑:“我說奉孝啊,反正今天也沒什麽事了,咱們去看看大耳劉備如何?我愛跟那廝聊天。”

    “依在下之見還是不去為妙,劉玄德乃歸降之人,您在許都賞他房舍已經夠榮寵的了,再登他家門,豈不惹各位將軍欣羨?若一定要見,請到幕府敘話也是一樣的。”郭嘉僅說了一層,其實他還是對劉備懷有戒備。

    “這又算得了什麽大事?畢竟還是同殿稱臣嘛。”曹操之所以執意要去,一是喜歡跟劉備聊天,另外也想找機會見見關羽,為杜氏的事情道個歉。若是招劉備過府,那便見不到關羽了。

    郭嘉見他不聽勸,便暗地裏朝許褚等侍衛使了個眼色,諸人會意趕緊向前幾步,緊緊隨在曹操身後。哪知溜溜達達剛到劉備府門口,忽然聞到一股惡臭之氣,又見幾個家僮挑著好幾擔大糞自西麵而來,大搖大擺魚貫而入。曹操不禁捂住鼻孔:“劉備在搞什麽鬼,把府裏弄得臭氣熏天的。這可是許都城,成何體統啊!”

    許褚喝住一個挑擔子的雜役詢問,那人一聽來了當朝司空,嚇得腿肚子都轉筋了,扔下兩桶大糞,跪倒在地哆哆嗦嗦迴稟:“啟、啟稟大人……我家將軍閑來無事,在府裏後院開了幾塊空地,這兩天正忙活著種菜呢!”

    “種菜?”曹操有些哭笑不得,“他天天種菜,難道營裏的事情都不管了嗎?”

    那雜役迴道:“練兵有關、張二位將軍做主,府裏的事叫孫、簡兩位先生打理。我們將軍反正也沒事兒幹,種菜也是解悶。”

    聽他這麽說曹操卻覺滿意——劉備自知身份尷尬,天天閉門不出種菜解悶,看來這個人既懂事又沒什麽更高奢望,倒也算個可用之人。那雜役沒見過這麽大的官,還想賣賣巧,巴結道:“我家將軍說曹公您是我大漢的擎天柱,一等一的好官。前幾天還跟小的念叨,等頭一畦菜下來還要送點兒給您嚐嚐呢。所以我們趕緊忙著澆糞,這些大糞都是從屯民那兒通融來的,弄來這十幾桶可不容易哩!不澆糞您吃著不香啊!”

    “胡言亂語的奴才!”許褚掄起巴掌就要打。

    “住手!一個沒見識的粗人,跟他計較什麽?”曹操這會兒高興,旁人說什麽都無所謂,捂著鼻子吩咐那雜役,“進去告訴你家將軍,就說老夫來過,你們這府裏太臭就不進去了。你叫他一會兒到我幕府去一趟,老夫想與他喝喝酒聊聊天…

    …慢著,再囑咐他一聲,洗了澡換了衣服再來。去吧!”

    打發走雜役,曹操與郭嘉登車迴府,行到半路就下起了濛濛細雨,倒有幾分沁人心脾的爽意。迴到府裏剛擦了擦衣衫,長史劉岱來報,劉備已經風風火火趕過來了。

    曹操一愣:“這大耳朵來得真快,把他領到後宅花園,在亭子裏擺幾樣小菜,我要與玄德小酌。”說罷拉了拉郭嘉衣袖,“你差事也不忙,過來湊個趣吧。”

    “明公內宅怎好唐突。”

    “叫你來你就來,裝什麽斯文!”曹操不由分說,拉著郭嘉的胳膊便走。

    曹府是許都城中最大的一座宅院,但裝潢並不奢華,比不上當初洛陽的三公府邸。曹操提倡節儉,珠玉雕飾一概不用,更不要提什麽假山池沼了。所謂的花園不過是在空地上堆個土坡,搭上一座涼亭,再在周圍移植幾片樹木罷了。仆人們來來往往,端來果蔬酒菜,曹操與郭嘉剛落座,方拿起酒匙,就見劉岱領著劉備過來了。

    劉玄德身高七尺玉樹臨風,頭戴鐵柱鐵梁的建華冠,卻隻將前麵的頭發攏住,後麵的卻不梳,任其披散在腦後,隨風起伏瀟灑飄逸;身穿一襲杏黃色衣衫,金邊金線繡團花朵朵,內襯雪白的衫襦,上寬下窄嚴絲合縫,大袖翩翩更添風雅;腰間係一條玄布袋子,卻在肋下栓出個蝴蝶扣,長穗子垂到膝蓋……他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加上這一身奇裝異服,在桃紅柳綠間一站,真好似下界的神仙般瀟灑!

    “玄德來了啊……今日小酌不必拘禮,過來坐。”曹操笑盈盈地為他滿上一盞酒。

    劉備小心翼翼落座,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幸虧家中常備這套赴宴的衣服,若不然沐浴更衣隻怕還真沒有熏香的衣服可換。”

    赴酒宴還專有一套衣服,曹操暗笑這草鞋販子的窮講究還不少,戲謔道:“你這瀟灑之人無事可做在家中弄圃,搞得半個許都城都是你府裏的肥臭味,陳老夫子與你當街坊,也真夠倒黴的了。你不嫌臭,家中二位夫人又怎消受得了?”

    “賤內受困下邳三個月,跟我賭了口氣,我打發她們帶著孩子到糜竺那裏住住,在娘家消消氣。現在我是孤身一人,誰也嫌不著我。哈哈哈……其實在下本就是鄉下漢出身,領兵打仗比不得明公果斷英明,吟詩作賦又不會,閑暇之時隻能種種地。”劉備的話語謙卑至極。

    曹操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人。說他是下等人出身,卻比達官貴人還注意修飾,交的都是貴族朋友;可要說劉備是

    浮浪之徒,又有哪個富貴之人在自家花園裏種菜呢?這個人當真有意思。頓了片刻,郭嘉插了話:“曹公乃當朝輔弼,劉使君也有將軍之貴,我這個小祭酒能坐在這裏當真是有幸,在下先幹為敬。”

    “慢。”劉備一擺手,“這等美酒要是如此飲法就沒什麽意趣了。奉孝恕我唐突,莫看你官名裏有個酒字,可識得這是何種酒嗎?”

    郭嘉這才仔細觀看盞中之物,見這酒並不怎麽清亮,笑道:“此乃醴酒1也。”

    劉備嘿嘿直笑:“曹公是何等人物,豈有醴酒待客的道理?”

    曹操也笑了:“奉孝也有短見識的時候,你嚐嚐再說。”

    郭嘉輕輕咂摸了一口,覺入口甘甜,卻又味道醇厚,絕不是普普通通的醴酒:“這究竟是什麽?”

    劉備輕輕捋了捋小胡子:“我沒猜錯的話,此乃洛陽的宮廷禦酒,俗名喚作‘濃香醴’。”

    “不錯,”曹操莞爾頷首,“此酒得來不易,老夫珍藏已久,丁衝那醉貓幾次張口找我要,我都沒舍得給他。玄德莫非有幸飲過?”

    “宮中禦酒我哪裏品得到,乃是在盧尚書府中遊學,聽他老人家講的。”劉備曾與公孫瓚一同受業於盧植,“中興以來宮中有兩種禦酒最為馳名,一者乃是南陽賒店,一者就是這濃香醴。”

    “哈哈哈……”曹操不禁大笑,“玄德見識不俗啊!昔日光武爺起兵南陽,與酒肆中聚會群英,當時兵刃不足,打仗沒馬,騎了一頭牛,更不要說帥旗了。正逢酒肆的東翁也姓劉,光武爺就借了那家的酒旗當帥旗,那裏的酒因此成名,百姓因賒旗之事將其命名為‘賒店2’。”

    郭嘉也是潁川大族出身,卻從沒聽過這故事,又問:“那這一種濃香醴呢?”

    劉備道:“這也是光武爺欽點的貢酒,他在河北討王昌時喝過的,據耆老相傳還是光武爺與郭皇後成婚的喜酒呢!他老人家喝得高興,還特意作賦一首‘履佳地兮享酣宴,得傑士兮興吾漢;美酒兮助吾,誌酬兮永。厚封賞兮吾誓,皇天兮照鑒’。先輩風流,令人神往啊!”郭嘉心明眼亮——劉備這廝雖不通什麽經籍,卻對帝王掌故這般熟悉!

    曹操卻沒多想什麽:“玄德說這酒不能隨隨便便喝,你倒有何助興之法?”

    劉備站了起來,早看見亭邊有棵梅樹甚是繁茂,枝葉探到了亭簷之側,上麵還有幾顆圓溜溜濕漉漉的青梅,便順手摘下幾顆,轉身道:“今日天氣陰濕,明公何不燃上一

    盞小爐,再在酒裏加上幾顆青梅。濃香之醴加上生津之梅,豈不更妙?”

    “好,就依玄德!”

    吩咐下去不多時,有仆人燃上小炭爐搬到亭中,撤去酒缸,換上大卣2,又加了幾顆青梅。一會兒的工夫便冒起了朦朦熱氣,青澀的梅子在酒裏打著滾,三人各自滿上再嚐——甜中有酸,酸中有醇,果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幾盞酒下肚,三人品得酣暢淋漓,就連郭嘉也不再揣摩什麽了。正在熱鬧之時,劉岱又冒著小雨來了,還捧著一卷書簡:“啟稟曹公,偏將軍劉服有書信給您。”

    劉備想要起身告退,卻被曹操一把拉住:“玄德也不算什麽外人,躲什麽?奉孝念來聽聽。”

    郭嘉接過來朗讀。原來王子服在京師無事可做,靜極思動想從軍立功,懇請曹操發兵之日派他率領一軍充任抗袁先鋒。曹操聽罷沉默半晌,好半天才嘀咕道:“唉……看來我與袁紹之爭已不是什麽秘密,恐怕全天下之人都揣摩到了。王子的一片好心老夫領受了,但他乃是宗室貴胄,不宜披堅執銳以身犯險,此事不能答應。”這隻是一個能公開的理由,還有一個不能公開的理由,曹操絕不想讓一個劉氏宗親建立軍功與自己分庭抗禮。

    “明公所言極是。”郭嘉明白他所思所想,又補充道,“王子服雖然也打過仗,但畢竟是膏粱子弟,用此人禦強敵必然誤事。”

    “嗯,”曹操點點頭,“既然如此,有勞奉孝替我迴複劉服,就說我領受他的好意,但先鋒就不要當了,叫他協助元讓戍守京師。此人自視甚高脾氣又怪,你說話務必要委婉些。”

    “明白。”郭嘉這就起身,冒著雨隨劉岱一同去了。

    郭嘉這一去,亭中就隻剩下曹操與劉備兩個人了。劉服的這封信攪了彼此的興致,似乎把他們自美酒的飄逸拉迴了現實中,兩人都低頭寡飲,思量著各自的心事。過了好半天,曹操突然發問:“玄德,你知道這濃香醴是何處所產嗎?”

    劉備賠笑道:“在下若沒記錯,此酒乃是真定縣出產。”

    “冀州常山國真定縣……”曹操重重吐出這幾個字,“那可是河北的地盤啊!若不戰勝袁紹,莫說朝廷詔命不能傳達,就連宮中禦酒都沒得喝!”

    莫看劉備表麵上嘻嘻哈哈,這些天他明著種菜,暗地裏卻在藏著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猛然被曹操找來喝酒已十分生疑,不過是逢場作戲強打精神罷了。這會兒聽曹操突然轉變話題,愈加如坐針氈,把頭

    壓得更低,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兩人對坐良久,又聽天邊響起了轟隆隆的悶雷。黑壓壓的烏雲自東南方逼了過來,緊跟著凜冽的冷風唿嘯而起,霹靂閃電接踵而至,纏綿的小雨頓時化作一片滂沱,園中的樹木被吹得東搖西晃,枝葉沙沙作響。劉備朝外麵望了一眼,但見遙遠的天際風雲渦動,竟起了一團旋風,趕緊指給曹操看:“明公,那裏起了龍掛(旋風),咱們趕緊躲一躲吧。”

    曹操自斟自飲,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大丈夫行於世間,刀槍尚且不懼,些許狂風何足道哉?”劉備本指望找個借口離開,卻見他不散,又勸道:“明公難道不知,這龍掛乃是神龍升天之際所為,席卷天地摧屋倒樹,還是避一避好。”

    “龍?”曹操非但不懼反倒笑了,“老夫虛度四十餘載,倒不曾見過,龍到底是什麽樣的呢?”

    劉備煞有介事道:“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

    “不對不對。”曹操放下酒盞站了起來,“這些都是虛言,我曾讀王充之《論衡》,這世間根本就沒有龍。”

    劉備卻不這麽認為:“上天星象有蒼龍、白虎、朱雀、玄武,故而地上亦有龍虎雀龜。”

    “玄德之言何其謬也,蒼龍之象不過是世人命名。虎、雀、龜倒是四海皆有,卻有誰親眼見過龍呢?”曹操踱了幾步來至亭邊,眺望著蒼茫大地,任風雨唿嘯而來打濕衣襟,頓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朗聲道,“天地之性,以人為貴!昔日秦始皇平定六國號為祖龍,他就是乘雷升天的真龍嗎?龍之乘時變化,猶人得誌而縱橫四海。龍之潛於伏波,猶人受困而韜光養晦。我看真正稱得起龍的,不是那虛幻之物,而是這世間或起或伏的英雄!”

    劉備聽到“韜光養晦”四個字時,嚇得心頭一顫,以為曹操察覺到了什麽,又見他滿臉興奮心潮澎湃,似乎不是試探自己,便穩住心神恭維道:“明公高見……高見……”

    “哈哈哈……”曹操仰天狂笑,拿起酒來一飲而盡,拍了拍劉備的肩膀,“玄德,你觀當今天下,誰擔得起英雄二字?”

    劉備被他拍得差點趴在桌上,心中暗暗叫苦——他這麽問我究竟是什麽意思啊?難道聽到什麽消息了?難道看出我是在韜光養晦?

    曹操還在笑:“現在亭中隻有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大可放膽直言。”

    “當世之英雄當屬明

    公您啊,您奉天子以……”

    “誒!不要說我嘛,這天下還有誰可堪英雄二字?”

    劉備心中惶懼至極,臉上卻還得竭力裝笑,拾起筷箸夾了一口菜,邊嚼邊道:“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布天下,獨霸冀青幽並四州之地,部下精兵良將數不勝數,可堪英雄乎?”

    曹操擺擺手:“袁本初承祖上遺德,並無大才。昔日好謀無斷致使董卓進京禍亂天下,他雖比老夫兵精糧足,我卻不認他是個英雄!”

    劉備微一蹙眉,又道:“有一人成名甚早,乃昔日黨錮之賢良,名在八俊之列,就是那坐鎮荊襄的劉景升,可算是英雄了吧?”

    曹操一撣衣袖,麵露不屑:“劉表徒負虛名,借張繡阻老夫於北、命黃祖防孫氏於東、憑蒯祺阻劉璋於西。他本人隻知坐談風雅,這樣的人又怎算得了英雄呢!”

    “孫伯符年紀輕輕席卷江東,如此少年才俊可稱英雄?”

    提到這個人,曹操嘿嘿一笑:“孫策雖然名震江東,人稱‘小霸王’,但一者借其父孫堅之威名,二者起家之兵得自袁術。此兒年紀尚輕,現在還隻能算半個英雄吧!”

    “那袁術算英雄嗎?”劉備脫口而出。

    曹操越發冷笑:“塚中枯骨,僭逆蠢材,咱們論的是英雄,提此敗興之人作甚!”

    劉備實在無人可說了,又夾了一筷子菜塞入口中,簡直味同嚼蠟,搪塞道:“益州劉季玉,可堪英雄?”

    “劉璋既無其父之才,又無其父之誌,不過是守戶之犬耳,何足掛齒!”

    劉備越發感到不安,木訥一陣才道:“呂奉先……”

    “玄德糊塗了嗎?怎麽連死人都想起來了。”曹操白了他一眼。

    “哦。”劉備垂下了眼瞼,“活著的……那張繡、馬騰、公孫度等人又如何?”

    曹操撫掌大笑:“此皆庸庸碌碌之輩,難成大事。”

    劉備故作苦笑,搖了搖頭:“舍此之外,實在更無他人。”

    “玄德啊,我的劉使君!”曹操湊到劉備麵前,“我看你還不明白何為英雄吧?夫英雄者,胸懷大誌,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誌者也。”

    劉備抬頭望著這個朗朗大言之人,天邊霹靂一閃一閃,刺眼的光芒映在曹操身上,把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子裝點得如鬼魅一般!劉備對視著他熠熠的目光,耳聽著外麵的陣陣雷聲,心都快跳出來

    了,顫巍巍道:“那以明公之見,當今天下誰可稱英雄?”

    曹操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拍了拍胸口,忽然伸出一指戳到了劉備胸前,低聲道:“你還提別人作甚?天下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此語伴著天邊一個霹雷同時而出,劉備隻覺腦子裏“嗡”的一下,驚得魂飛魄散坐倒在地,手裏的筷子竟嚇得掉落在地。

    曹操本是玩笑之語,卻見劉備驟然變色,也是一愣——他為何這般害怕?

    劉備一心以為秘密泄露大限將至,哪知曹操隻是尷尬地望著自己,方悟原來這隻是飲酒間的一個戲謔。趕緊低頭拾起筷箸,摸摸胸口道:“哎喲喲,嚇煞我也,好響的一個霹雷啊!”

    “雷?”曹操扭頭看看亭外,“雷有什麽可怕的?”

    劉備拭去額頭的冷汗,佯裝笑臉道:“此乃‘天取龍’啊!”時人傳說龍將升天之際遁身於木,天雷擊摧樹木,便是神龍乘雷上天之時,俗稱“天取龍”。

    曹操聽他繞了一個大圈子,還是相信世上有龍,不禁撇撇嘴:“你要是一心以為世間有龍,我也沒辦法。反正神神鬼鬼的奇談多了,凡是說龍的話,我看隻有桓譚在《新論》裏寫的那一句是實實在在的。”

    劉備見他沒再深究,總算鬆了口氣:“在下沒念過多少書,不知他說些什麽。”

    曹操森然道:“《新論》有雲‘龍無尺木,無以升天;聖人無尺土,無以王天下’!前半句未必是真,後半句才是不折不扣的實話。”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句話就像一把利劍,正插到了劉備的心上!聖人無尺土,無以王天下……即便有經天緯地之才、定國安邦之誌,倘若連屬於自己的地盤都沒有,又怎能實現畢生的抱負?劉備又恐懼又悲痛,徑直往簷邊靠了靠,讓冰涼的雨水打在自己額頭上,壓抑著內心的苦楚,嘴上卻還得敷衍著:“這些讀書人的話,我可弄不明白。反正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平地升天的龍,哪怕隻是擁有尺木的小龍,一定會有的……”

    這會兒暴雨已漸漸轉小,又見劉岱帶著幾個仆僮跑了過來:“哎呀呀,當真不得了。剛才一個霹雷,擊倒了府門口的一顆桐樹,聽說城外還起了龍掛。我帶了兩件蓑衣來,主公迴屋中休息吧。”

    曹操拉了劉備一把,戲謔道:“走吧,咱們進去接著飲,改日再找你那條龍。”

    劉岱又道:“方才孫乾先生派了馬車來,說天氣不好,叫使君快快迴去。”

    “哦。”劉備心中狂喜,總算可以脫身了,趕緊給曹操作揖,“曹公啊,今天酒也喝了不少了,咱們改日再聚吧。我那些菜也不知怎麽樣了,剛上的肥,豈不成了糞湯子啊!”

    曹操想想就惡心,連連擺手:“走吧走吧,你這將軍當得真不露臉。有空多到營裏走走,別扔給雲長就不管了。”

    劉備諾諾連聲,披上蓑衣之時後背已經濕透了,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

    【河北軍議】

    就在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之際,河北袁紹已經擊潰了黑山軍。那些缺糧食、缺武器、缺馬匹的農民根本不是正規部隊的敵手,張燕不得不再次龜縮到深山老林中,公孫瓚唯一幸存的兒子公孫續意欲往並州結交匈奴部落,半路被屠格雜胡襲殺。至此,袁紹全麵告捷。

    對於曹操而言,處於中原四戰之地,要想保證許都安全就必須與袁紹盡早決戰。可對於袁紹來說,不存在強敵環顧的問題,這場決戰欲急欲緩可以自由選擇。

    從局部環境上來說,袁紹雖然完成了河北地區的統一,但還有些小問題。一者是前任幽州牧劉虞的餘部,二者是遼西、上穀、右北平活動的烏丸部落,三者是割據東北的遼東太守公孫度。對於這些不成氣候的小勢力,袁紹無須再興師動眾,或拉攏或冊封,都可以非武力的方式解決。若要進一步擴大地盤,那就必須與曹操兵戎相見了!

    就袁紹本心而論,從要求曹操遷都鄄城那一刻起就已經動了戰意。但隨著局勢的發展,這場決戰的阻力又越來越大了。由於消滅公孫瓚比曹操滅呂布慢了一步,導致步步落後,先是籠絡青徐地區土豪晚了,又錯過了援救河內郡的機會,接著拉攏關中勢力又遲了,就連老朋友劉表也沒有明確的承諾,這一步之差竟始終趕不上!袁紹深感不容再拖了,不待迴軍鄴城,就召集文武商議南下之事。

    中軍大帳一片肅然。淳於瓊、顏良、文醜、張郃、高覽、韓荀等武將坐於西首;田豐、沮授、郭圖、逄紀、審配、辛評等高參列於東麵;大將軍袁紹正襟危坐滿臉矜持,渾厚的聲音震得人耳鼓發顫。

    “我大漢立國近四百年,本為政清明黎民安泰。自董卓進京擅自廢立以來,四方割據圖謀異誌,亂臣賊子甚囂塵上,朝廷社稷危若累卵,天下實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刻!”袁紹故意頓了片刻,見每個人臉上都泛起凝重之色,才繼續道,“就拿這逆賊公孫瓚來說吧,他謀殺劉虞圖謀不軌,重用酷吏屠戮百姓,不經奏請私立冀州、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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