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不血刃】

    鑒於袁紹在河北的巨大勢力,曹操不敢與其爭鋒,遂將大將軍之職讓與袁紹,並加封鄴侯,賜弓矢節鉞、虎賁百人,使其兼督冀、青、幽、並四州。曹操則罷免司空張喜,由自己接替,幕府主政改為司空府主政。並在汝南袁氏中挑選袁紹的族弟袁敘任為濟陰太守,以此向袁紹示好,表明無所猜忌,總算使心懷嫉妒的袁紹穩定下來。一切安頓已定,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正月,曹操首試“奉天子以討不臣”,兵伐對象是地方割據中實力最弱的建忠將軍張繡。

    張繡,武威祖厲人,乃董卓麾下舊將,驃騎將軍張濟族侄。張濟流寇南陽陣亡之後,張繡接管了部隊,在荊州牧劉表的接納扶持下於宛城立足。雖然他素有驍勇善戰之名,但聞聽曹操大軍開至,還是方寸大亂,連忙找來他唯一的謀士來商議對策。

    這位大謀士正是昔日禍亂西京的罪魁之首——賈詡!

    賈詡,字文和,武威姑臧人,幼時受到漢陽名士閻忠的厚愛,曾被舉為孝廉。他也是西涼舊部成員,隨董卓的女婿駐紮陝縣,官拜討虜校尉。王允、呂布刺殺董卓之後,牛輔倉皇出逃半路遇害,朝廷的赦書又久久不至,李傕、郭汜、張濟、樊稠等部皆欲四散奔逃。關鍵時刻賈詡站了出來,建議諸將打著為董卓報仇的名義兵發長安,結果呂布戰敗,司徒王允遇害,西涼軍二次占領長安。

    但西涼軍進入長安之後,賈詡便對以往的建議感到後悔了。李傕、郭汜這兩個莽夫恣意而為劫掠財物,既而發展到扣押天子百官,相互猜疑火並,不但不能成就一番事業,還把三輔之地禍害得滿目瘡痍。賈詡利用自己尚書的職位,出來為二人和解,繼而又暗中掩護天子東歸。他對事態的發展看得很清楚,繼續留在李、郭身邊,早晚會陪著他們身死族滅;但是跟隨天子東歸,又難免會有人搬出陷落西京的舊賬。所以他選擇了中間道路,既不向東也不向西,而是辭去官職投靠了保持中立的涼州另一部將段煨,把家眷安頓妥當後,趕緊逃離是非之地,南行轉投到了張繡麾下,為其籌謀劃策。

    “賈叔父,現在小侄當如何應對曹操呢?”張繡還不到三十歲,而賈詡是張濟一代的人物了,西涼部的人多結為兄弟共禦羌人,素來講求資曆輩分,所以張繡以子侄之禮對待他。

    “將軍您是怎麽想的?”賈詡反問道。

    張繡撓了撓頭:“如今咱客居南陽,糧草靠劉表接濟。兵不過數千,城不過宛縣、葉縣、舞陰、穰縣,將不過就是

    我與張先,謀主隻有您一人。就憑這點兒實力,很難與王師相抗。但若是解甲歸降,家叔昔日輔保董卓,有僭逆助虐之罪,恐天子不能相容。”

    “王師?天子?嘿嘿嘿……將軍就是這樣的見地嗎?”賈詡不禁冷笑,“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不過是一句迂腐之人說出的空話罷了。董卓、李傕都曾挾天子,他們一統天下了嗎?朝廷不過是末路人的最後一絲救命稻草,隻有窮篤之徒才會歸附朝廷為人奴仆,認下命來幫助他們的主子去征服其他人,直到把所有異己都變成奴仆——這就是王者統一天下的過程!”在別人麵前賈詡是沉默拘謹的,但是麵對心機純良的張繡這個後生,他就不吝惜心中的想法了。

    張繡覺得這話太雲山霧罩了,眨眨眼道:“您……您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呢?”

    “我的意思?”賈詡收斂了笑容,“大漢天下早已經滅亡了,這在董卓入京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咱們現在所麵對的敵人不是天子,而是曹操!”

    張繡聽他說出大漢天下已亡的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將軍,您叔父有攻犯西涼之罪,這是不假的,什麽時候都得承認!但那是對天子而言的。可對於曹操來說,他又有何罪呢?”賈詡作出判斷,“沒有罪!沒有任何罪……您不但不會被治罪,還會受到曹操優待,他會將您標榜為誠心歸附朝廷的楷模。而且您跟劉備還不一樣,您與曹操沒有舊仇,說不定還會受到重用呢!投降,沒有任何問題。”

    “我是沒有問題,可是您呢?當初是您給李傕、郭汜出主意攻打長安的。惹出這麽多亂子,小侄脫得了罪責,但您可危險嘍!弄不好曹操要殺您立威的。”

    賈詡見他如此關心自己,心裏頗感安慰:“將軍不必為我的事操心,見了曹操我自有說辭,管保三言兩語就叫他把我的罪一概赦免。”說罷他神秘地一笑。

    張繡知道他心機頗多,便不再深問,轉而道:“看來投降是可行之策……那舉兵反抗行不行?咱們還有劉表為後盾呢?”

    賈詡搖搖頭,沉吟道:“咱們初到此處,人心不穩未有寸功,劉表素以大漢忠臣自詡,絕不能因為咱們而跟曹操以及整個朝廷為敵。咱們即便被困將死,他也隻會見死不救。可若是咱們這次打贏了,劉表就會摸清曹操的實力,那時候不用將軍您去求他,他就主動來找咱們聯合了,好讓咱們給他當北拒曹操的屏障。”

    “說到底,還是指望不上他嘛!”張繡攥緊了拳頭。

    “不是指望不上,是暫時指望不上。”賈詡糾正道。

    張繡覺得他太過咬文嚼字,捏捏緊皺的眉頭道:“那究竟是戰還是降呢?”

    “這全憑將軍自己的想法,您說戰咱們就戰,您說降咱們就降。但是我把話擺在這裏,投降咱們有十成的把握,對抗嘛……”賈詡伸出三個手指,“以將軍現在的實力,勝算不足三成!要是打不過再降,那可就離倒黴不遠了。您自己掂量吧!”

    張繡攥緊的拳頭倏然鬆開:“也罷,趨利避害以安易危……我投降曹操!”

    “將軍差矣……咱們降的不是曹操,是朝廷。”賈詡笑嗬嗬地站了起來,“至少咱們嘴上必須這麽說。”

    “哎呀,我腦子都亂了,什麽降曹操降朝廷的,反正都差不多。”張繡喃喃道。

    “這可大不一樣,搞不明白可見將軍心地單純啊!”

    張繡把手一攤:“打仗我自認還可以,玩心眼可不行。”

    “將軍別泄氣,憑著心地單純您還要有一步好運氣!這亂世之中,要麽就心機深重到極點,要麽就單純無邪到極致,這兩者其實都能有好歸宿。就怕有些個心眼卻不深重,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絕沒有什麽好果子吃。那樣的人在太平時節吃香,在亂世就是庸人!比如那劉表,平世三公之才,然不見事變,多疑無決,無能為也。”

    張繡頗感好笑:“要是治世亂世都能有一番作為的人,那又會是什麽樣的呢?”

    “微乎其微啊……”賈詡搖搖頭,“那樣的人可以單純到極致,又能夠奸詐到極點,之所謂‘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亦善亦惡便是那樣的人。”

    “咦?!您說的這不是許邵評曹操的風謠嗎?”

    賈詡撲哧一笑:“說曹操,曹操就要到了。恐怕這會兒已經兵至葉縣了吧,咱們可沒工夫再聊了。”

    張繡點點頭道:“我這就傳令葉縣、舞陰,一路放行不準抵抗,然後親自點兵,咱們到淯水河邊去迎候曹操,陣勢列開耀武揚威,讓他瞧瞧咱們涼州部的威嚴氣魄,即便投降也要降得風風光光!”

    曹操也沒料到,事情會進行得這麽順利。入南陽以來暢通無阻,張繡竟然歸降了,朝廷的名義果然是一把利劍,所到之處望風披靡。

    眼看大軍已經開到了淯水東岸,西邊的情景一覽無餘。南陽宛縣可謂一座堅城,昔日曹操隨朱儁平定黃巾時曾在此血戰,要是敵人據守此處,生攻硬打恐怕得

    花很長時間。而此刻城門大開偃旗息鼓,張繡就領著人馬列隊在河邊。

    西涼騎兵真是名不虛傳,一個個精神抖擻耀武揚威,雖然人數不多,但盔明甲亮甚是精良,人與人站得齊也就罷了,難得是馬與馬也可以站成筆直的一條線。

    曹操原本看不起張繡,可是這會兒人家明明已經降了,他卻不禁感歎:“淯水之險,宛城之固,兵馬之精,小張繡亦勁敵也!”

    正在這時,忽聞鼓樂齊鳴凱歌高奏,迎麵來了一騎,奔過臨時搭建的浮橋。此人二十多歲,身高七尺,淨麵長須,身披銀白色鎖子連環甲,頭戴镔鐵兜鍪,沒掛紅纓裹著白孝,兩邊的孝帶子順耳畔垂下,在風中飄拂不定,卻顯得格外瀟灑。曹操不禁對身邊的郭嘉笑道:“這一定就是白馬銀槍的小張繡,他還給張濟戴孝呢!”

    張繡單人獨騎過了浮橋,甩蹬離鞍下了馬,解下腰間佩劍往地上一扔,瞄準了大纛旗,趨步奔向曹操中軍方向——這一串動作利索流暢,透著幹脆勁兒!曹兵見他低頭步行,沒有帶任何兵刃,便不加阻攔;張繡直跑到中軍虎豹騎前,才止步跪倒,把兜鍪一摘,深深一拜拱手道:“在下建忠將軍張繡,迎接王師來遲,望曹公恕罪!”

    賈詡早就囑咐好了——見麵不說“投降”說“迎接”,以示根本沒有抵抗之意;自報建忠將軍官職,這樣就隻能有升不能有降;要說明來者是“王師”不是“曹軍”,以示對許都朝廷的認可;對曹操參拜時要唿“曹公”不要叫“將軍”,這表示對他司空身份的尊重。張繡件件照辦,把麵子給足了;曹操果然大喜,騎在馬上高聲道:“張將軍深明大義歸附朝廷,無罪無罪,快快請起!”

    “在下不敢……家叔有禍亂東京、攻陷西京之罪。”張繡得把醜話都說在前麵。

    曹操自然要拿出肚量:“禍亂洛陽罪在董卓,攻陷長安罪在李傕、郭汜,皆與令叔父無幹。另外你叔父和解二賊,使天子得以東歸,有功無過。將軍快快起來吧!”這番話算是把張濟叔侄以往的舊惡一風吹了,跟隨董卓侵害豫州百姓,在天子戰敗弘農時首鼠兩端趁火打劫,這些事情黑不提白不提,就算都沒有了。

    張繡鬆了口氣:“喪亂以來我等不知所歸,欲保天子東歸,又恐其他大臣挑撥是非提起舊事,害我叔侄性命。今得曹公赦免恩同再造,在下以後又可以效命朝廷了。”說完他又拜了一拜,才站起身來。

    曹操不住點頭:“年紀輕輕心懷社稷,難得啊難得。”

    “末將已命軍士清掃街道,請曹公率王師過河安頓。”說著張繡扭過頭,把兩根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一聲清脆的口哨。河西岸的兵馬聽到後,下馬的下馬、摘兵刃的摘兵刃,所有武裝全部解除。

    曹操還是第一次見到以口哨代替軍令的,不禁讚歎道:“張將軍治軍有獨到之處啊!”

    “讓您見笑了,我們涼州人的土法子,沒什麽稀奇的。”張繡見曹營眾將毫無敵意,便放開膽量又跨前幾步,抓過曹操的馬韁繩,親自牽馬引著他向前走。

    典韋、許褚一見就要製止,曹操卻把手一擺:“張將軍乃涼州英豪,肯親自為我牽馬,這是曹某人的榮耀啊!”

    “不敢當。”

    他又撫摸著張繡的兜鍪道:“將軍身在軍旅,不忘為叔父戴孝,這也難得。”

    張繡牽著馬邊行邊解釋:“且不論他一生之是非,在下自幼失父母,蒙叔父攜養長大。我那嬸娘與從弟盡皆死於羌亂,我若是不為他戴孝守靈,隻怕無人再承繼他的香煙了。”

    聽這麽一說,曹操越發喜歡這個年輕人了:“不經一戰歸順朝廷,可謂有忠;身在軍旅不忘親恩,可謂有孝。將軍是忠孝兩全之人啊!”說著他不禁迴頭看看隨軍而來的曹昂、曹丕與曹真,這些個孩子們將來會不會做到忠孝兩全呢?

    整個淯水岸邊的氣氛其樂融融,給人的感覺不像是接收敵軍,倒像是兩路友軍匯合。曹操把自己帳下的將領引薦給張繡,張繡也趕緊把賈詡介紹出來。

    曹操第一眼看到賈詡的時候,覺得這個人與傳說的大不相同。在他腦海裏,煽動諸將禍亂西京的罪魁禍首,必定是獐頭鼠目尖嘴猴腮,一見就能感到狡邪異常。而眼前這個人四十多歲,個頭不高,麵相和善,臉色白皙,微有皺紋,胡須修長;身穿皂色文士服,青巾包頭,還稍微有些駝背。給人的感覺是莊重沉鬱、老氣橫秋,甚至還有幾分迂腐之氣。曹操打量了他半天,似笑非笑道:“大名鼎鼎的賈尚書,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豈敢豈敢。”賈詡略微拱了拱手,腦袋還是低著,“在下現在辭官在外,權且仰仗建忠將軍給食,不敢再以尚書自居。”

    若是能殺了這個昔日禍首,豈不是更能拉攏西京士人之心?曹操暗暗動了殺機,卻不動聲色道:“如今許都方立,朝廷百廢待舉,正在用人之際,賈先生就沒有重歸朝廷之意嗎?畢竟您也算是助天子東歸的功臣嘛!”

    賈詡略微抬了抬眼皮,僅瞅了一眼他

    虛偽的笑容,就把他的心思看穿了,幹脆把話挑明:“在下實不敢再入朝,到了許都恐怕我就要與尚書馮碩、侍中台崇、羽林郎侯折,這三位同僚為伍嘍!”

    曹操不禁一怔——好厲害的一雙眼睛!他故作不解道:“賈先生何出此言?”

    賈詡這次連眼皮都不抬了,撩袍跪倒,打開了話匣子:“昔日那董卓一死元兇即除,涼州之將皆欲詣闕請罪。可是朝廷赦書久不到來,郿縣諸部人心惶惶。隻因為兇臣呂布無端造虐,專擅朝政霸占朝堂,欲盡誅涼州之人……”他不提王允而說呂布,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王允昔日曾與曹操同戰黃巾,搞不清兩人關係如何絕不敢貿然詆毀;可呂布與曹操爭奪兗州之事天下無人不曉,既然是敵非友,那怎麽罵都沒關係。“在下為保郿縣兵將性命,才提議興兵攻闕討伐逆臣,雖是悖逆之策,然屬無奈之舉。不想李傕、郭汜禍亂三輔,以至劫持天子、扣押百官,在下實不想與他們同流合汙,遂暗助天子東歸。本該隨駕效力,可又怕正直之士不齒,難以立身於朝廷,這才遠遁南陽苟且殘生。”他這些話還是比較符合事實的。

    曹操聽罷暗自點頭:這個人也並非十惡不赦之徒。

    賈詡生恐這番表態不夠,又補充道:“《易傳》有雲‘仁人之言,其利溥哉’而在下呢?不仁之言,貽害天下!仁功難著而亂源易成,禍機一發而殃流百世。邦國幾遭殄滅之災,百姓遭受刀兵之苦,多蒙曹公力挽狂瀾,才保社稷幽而複命……”話說到這個節骨眼上,還得適當拍拍曹操馬屁,“而究天下大亂之源,豈不皆因在下片言而起?自古兆亂者,未有似在下之甚。自古為惡者,未有如在下之深!我還有何麵目立於朝堂?痛哉痛哉……嗚唿哀哉……”

    見他沒完沒了往自己頭上攬罪名,曹操反倒覺得不忍了:西京之亂的罪魁禍首真的就是這個人嗎?不然吧,當初司徒王允要是能慷慨一些,赦免了董卓舊部,天下也不至於複亂啊!那罪魁禍首是王允?似乎也不對,王允是希望我們關東諸將齊心救駕,恐怕我們再生嫌疑,才故意不赦涼州人的……看來,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袁紹、是袁術、是劉表、是公孫瓚,當然我自己也算一個。是我們這些人忘卻國恩自相攻伐,才致使西涼二度陷落、天子再次蒙塵,該好好反思的是我們這些人啊……

    “好了好了,你都快把自己說成千古罪人啦!”曹操趕緊打斷,“亡羊補牢猶未為晚,賈先生既有悔過之心也就罷了。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您快起來吧……”說著曹操竟親手把賈詡攙了

    起來。隨著他這一攙,禍亂西京的公案就算徹底與賈詡無關了!

    該赦的不該赦的全都赦了,賈詡總算是會心地笑了,儼然一副主人的樣子,拱手道:“曹公遠道而來,我們略備酒宴,這就派人搬到您軍中,為您接風與諸位將軍接風。”他不在城裏請客,卻執意把酒宴搬過來,是怕曹操見疑。

    “賈先生此言差矣!哪有以主就客的道理?既然都是朝廷的人,城裏城外又有什麽分別。”曹操朝後麵把手一揮,“列位將軍隨我進城。”說罷也不騎馬了,左手拉住張繡、右手拉著賈詡,仨人攜手攬腕就往裏走。

    張繡現在是把心放到肚裏了,說說笑笑隨便起來。

    賈詡卻始終觀察著曹操的言行舉止,心中暗自思量:這廝肯推心置腹,又不拿權勢壓人,不愧是個英雄!惜乎為人處事太過潦草隨便了,這可是個致命傷啊……

    【得意忘形】

    酒宴在宛城縣寺中列開,曹操當仁不讓坐到了正席上。東垂首是張繡,往下是賈詡、張先;西垂首是郭嘉,往下則是曹營諸將。幾輪酒下肚,曹操似乎有些飄飄然了,瞅著張繡問道:“建忠將軍,不知你出仕以來有什麽自覺得意之戰,講給老夫聽聽吧!”

    曹操無意中以“老夫”自居,意在自詡德高望重,見眾人並無異樣,心下倒也怡然自得。

    張繡也喝了不少,不過腦子還算清醒。昔年他是立過一些戰功,得意的勝仗也挺多,但都是跟著叔父張濟打的,說白了打的全是跟朝廷作對的仗,這樣的事跡怎麽好往外說?想了好一會兒,他才舉起酒樽道:“昔日邊章、韓遂作亂涼州,其部下麹勝攻殺了我們祖厲縣令。那時節我還是一個小小縣吏,帶領十餘騎夜闖麹勝大營,突入中軍刺死麹勝,祖厲之亂遂定!”

    “好!將軍果真是英雄!”

    “豈敢豈敢。”嘴上雖客氣,但張繡臉上得意之情卻溢於言表。

    “將軍,當初邊章、韓遂之亂的時候,你年紀還不大吧?”

    張繡一聽越發高興了,伸出兩個手指:“那年我剛好二十歲。”

    “涼州尚武,民風剽悍自古亦然。”曹操不禁感歎。

    “嘿嘿,曹公知道以董卓之不肖、李傕之庸劣,為什麽還可以為禍一時嗎?”張繡這會兒高興,忽然自己說出了這個話題。

    “哦?”這曹操倒很好奇,他雖對涼州禍亂有一些見解,卻從未聽過對手的見解,笑嗬嗬道,“願聞將軍之

    言。”

    張繡自己滿上酒,抿了一口才道:“孔仲尼有言‘不教民戰,是謂棄之’,中原之民不諳戰事、關東之士疏少勇武。而我們西涼之人少年練武,閑習軍事,力能跨馬控弦,勇賽孟賁、捷似慶忌,婦人尚且載戟挾矛弦弓負矢,更何況行伍之健兒?西土之兵戰關東之卒猶如虎撲群羊!關東之人素來所懼怕者,並州騎、涼州騎、匈奴、屠格、湟中義從、羌人,董卓兼並丁原之眾,盡得這天下能征慣戰之卒,關東之士焉能不敗?想那袁紹公卿子弟,生於京師之地,長於婦人之手;張邈東平長者,坐不窺堂;孔伷徒自清談,噓枯吹生。這些人統統不是用兵之人。”說著他把酒喝幹,又笑嘻嘻接著道,“就是曹公您,平黃巾、退袁術、勝陶謙、逐呂布,可在汴水還不是吃了敗仗?”

    賈詡覺張繡酒後失言,端起酒樽補充道:“將在謀不在勇,曹公豈是將軍隨便比得?胸有張良之智,腹藏陳平之略,以至公之心處置天下之事,無往不勝!來……在下敬曹公一尊。”

    “哈哈哈!文和兄也忒小覷我曹某人了,在汴水敗就是敗了,你還替我遮掩什麽呢?”曹操這會兒早混熟了,也不分上下裏外,直唿賈詡為文和兄,“西方勇士可親可敬,應該我敬你們才是。”

    曹操是拿得起放得下,可這邊曹營諸將卻不服氣。憑什麽說關東之將比不上西土之人,張繡也太狂了吧?夏侯淵、樂進、朱靈都罵罵咧咧的,但還不敢掀桌案鬧事。於禁心裏也不大痛快,張繡歸降是好事,可今後又多了一個與他爭功的勁敵。他不似別人那樣甩閑話,暗自朝典韋使了個眼色。典韋不明就裏,湊到他耳邊:“文則兄,有什麽事?”

    於禁以酒樽遮口,低聲道:“張繡小兒太過猖狂,敢笑我關東無人,得讓他見識見識咱的厲害。”

    典韋的火一點就著:“我也看不慣他那狂勁兒,投降之將還敢吆五喝六。咱怎麽鬧,我跟著你來!”

    於禁諂笑道:“典君,愚兄我有什麽能耐啊?你是曹營的膂力第一人,莫說跟張繡交手,就是拿出你那對家夥來,也能震住這廝啊!”

    “成!我聽你的。”典韋是個沒心眼的,邁步就出了大帳;曹操隻當他是去小解,並未理會。

    哪知眨眼的工夫,典韋怒衝衝端著大戟闖了進來,把在場諸人嚇了一跳。他連句話都不說,就在堂上耍起戟來,這對家夥四十斤一支,在他手裏卻舉重若輕,舞得唿唿掛風甚是威武。曹營諸將明白這是故意找茬,一個個起哄喊好;曹操也覺

    頗顯麵子,便沒說什麽;張繡、張先皆好武,料也不會是什麽刺客,隻專心致誌看,還讚歎了幾句;唯有賈詡與郭嘉感覺不好,倆人不禁對視了一眼。

    少時間一套自己編排的戟法耍完了,典韋累得汗流浹背,直愣愣道:“我這對戟有八十斤重,不知建忠將軍能否耍得動?”說罷戟尖朝下狠狠一戳,震碎兩塊青磚,生生釘在了地上!

    張繡臉上掛著不屑的笑容,滿不在乎道:“本將軍乃一軍之帥,豈能習這些莽夫技藝?”

    典韋聽他道出莽夫,更生氣了:“休論莽夫不莽夫,你不是說關東漢子不如你們西州人嗎?你們營中可有人耍得動這對戟?叫出來試試啊!”曹營眾將聽他這麽一說,都跟著起哄號叫。

    “不得無禮,都給我安靜!”曹操一摔酒杯,“典韋!誰讓你隨便拿兵刃來的,還不速速退下!”

    “慢!”張繡一抬手,“若無人能耍動此物,豈不是我營中無人了嗎?”他扭頭衝張先耳語了幾句,張先起身出去了。

    “張將軍,這不過是部下一句戲言罷了,您又何必往心裏去呢?”曹操說著又瞪典韋一眼。

    張繡氣哼哼連連擺手:“在下歸順曹公乃是出於一片赤誠,可要是各位將軍以為我兵微將寡苟且偷生,那可就想錯了!今天這對戟,一定要讓我營裏的人舉起來。”

    張先轉眼便迴來了,還帶進一位大個子,身穿兵長的衣服,虎背熊腰,臥眼隆鼻,棕發虯髯,一看就是個胡人。他進門也不拜曹操,躬身問張繡:“將軍有何吩咐?”

    “車兒,把那對戟耍給曹公與列位將軍看。”張繡一甩袖子,看都不看繼續飲酒。

    一對大戟八十斤,戳在地下拔出來可就不止八十斤的力道了,一手拔一支本就費力,耍起來更不是鬧著玩的了。這胡車兒膂力倒也不錯,雙手攥住戟杆,膀臂一抬就舉起來了,擎在掌中舉了三舉、晃了三晃,又原地做了幾個動作,便放下了——固然他力道遜於典韋,更重要的是他平常不使戟,不曉得這路家夥怎麽耍。

    但在座的都是行家,誰都瞧得出他本事不錯。曹操也頗感喜悅,走過來拉著他的手道:“壯士,你是哪裏人?”

    胡車兒憨笑道:“俺乃屠格部的。”

    “原來是胡人兄弟,不知現在充任何職?”曹操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車兒撓撓頭:“不過伍長而已。”

    “可惜啊可惜……應該委以重用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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