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一節”匯演結束後當天晚上的慶功會上,方亦築雖然還不知道他們的《手拉手》到底獲得了第幾名,但卻聽到了兩個與自己有著直接關聯的利好消息,而這兩個消息都是陳書記親口告訴她的。

    第一個消息:廠黨委決定把方亦築調到工會,並兼任團委幹事,五一節過後即可走馬上任。這就意味著她將與雷宇平同在場部工作,甚至是在同一個辦公室裏朝夕相處了。

    另一個消息:輕工局黨委決定臨時抽調方亦築和雷雨平到局工會工作,協助組織有關局裏下一步參加全市工業係統文藝調演的節目排練工作。這就意味著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裏她和他將要一起代表全廠到局裏去協助工作。

    聽到這兩個消息後,方亦築的第一感覺是:命運在敲門!能和自己心儀的男孩子相互廝守、彼此切磋,共同從事所心儀的工作,還有比這更令人心曠神怡的嗎?她由衷地感謝領導和同事對自己的栽培與信任,並開始一步步地計劃著、憧憬著,止不住地一個人偷偷地樂著。

    狄強得知這兩個消息後,先是一喜,再是一沉:那姑娘踏實、肯幹、有內涵,終究是有發展前途的,向上走、往外發展那是遲早的事情,遺憾的是要有大約半年的時間看不見她了。

    盡管狄強所謂的“看見她”,隻不過是在中午到職工食堂吃飯的時候或許碰巧可以和她打個照麵而已,但那也是一種念想、一種支撐啊!至少知道她還在同一個廠子裏,離自己並不算遙遠!望著陳書記身邊的方亦築那張小臉上綻放出了一片燦爛,內斂而深沉的小夥子便越發的內斂深沉了。

    雷宇平知道了方亦築的調動和他們兩人的外援安排自然也是喜不自禁,他真誠地為她的進步感到由衷的高興,甚至有些莫名的興奮:以後就可以和她天天在一起工作了!雷宇平雖然還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願意和她在一起工作呢?還是盼望天天能見到她呢?但無論如何,與方亦築共事,對他來說都是一件充滿了期待的事情。

    在雷宇平的心中,方亦築的確是一個十分優秀的女孩兒,她不僅會以一種不懈地追求卓越的自強精神,促使她自己以及她身邊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不斷進步、不斷提升,而且她還會以自身所特有的那股神秘的自尊心和甜蜜的敏感,給人帶來一種新鮮而莫測的心跳,這與其說是一種水到渠成的緣分,倒不如說是一種富有誘惑的挑戰!看著方亦築閃著希望的一張笑臉,張揚而自信的男孩子竟越發的張揚自信了。

    ┄┄“五一節”按照慣例廠子裏是要連續休假7天的,而這並不漫長的假期,卻讓方亦築痛苦地知道了什麽叫做“度日如年”。從5月2日開始,方亦築就迫不急待地扳著手指頭、數著日子,苦苦地盼望長假的結束。

    終於盼來了5月8日這一天!

    一清早,方亦築精神抖擻地跨進了地毯廠,來到工會辦公室報到。

    一推門,卻見到王大姐一個人一反常態、愁眉不展地呆坐在桌邊,兩隻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在發呆。滿心歡喜的女孩兒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怎麽迴事?

    在方亦築的印象裏,王大姐就如同浩然的小說《豔陽天》裏的那位大腳焦二菊,一向都是個樂天派,整天裏不管有沒有人在場,也不管遇到了什麽難辦的事,永遠都是樂嗬嗬的一張滿月般的笑臉,今天這是怎麽了?

    王大姐一看到方亦築,兩手用力一拍,站了起來,嘴裏喃喃地說道:“是小方啊!快進來,進來!歡迎,歡迎啊!”嘴上說著歡迎,可聽起來、看上去卻沒有絲毫的喜興勁兒,方亦築忍不住問道:“王大姐,您好像有什麽心事?是不是生病了,身上不舒服啊?”

    “咳!一言難盡啊!”王大姐居然像電視劇裏的某位人物那樣,非常富有戲劇性地感慨了這麽一句。

    “哦”?方亦築心裏閃過了一絲不安,她開始認真起來:“您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啦?”

    王大姐三步並作兩步搶到了門前,把房門嚴嚴的關緊,然後轉過身來,疾走幾步,旋風一樣地刮到了方亦築身邊,用一種極其神秘的語氣,小聲說出了五個字:“雷宇平走了!”女孩兒心裏一震,立刻懵了。

    “走了?”方亦築盯望著王大姐一雙不停地眨動著的眼睛,心想:她一定知道其中的緣由!女孩兒的聲音有些顫抖了:“為什麽走了?怎麽事先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聽上去不像是在問別人,倒像是在問自己。

    “咳!”王大姐發出了第二聲沉重的歎息:“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因為什麽突然走了!這不,還是今天早上我來時剛剛聽到組織部劉部長說的!真是可惜呀!”

    方亦築沉默了。

    不好再打聽什麽了,也不知該向誰打聽了,可心裏積攢了好些天的那種“渴望”卻一下子冷了下來,女孩兒有些百爪撓心、六神無主了。

    王大姐牽引著已經心不在焉的方亦築,來到辦公桌旁坐了下來,開始書歸正傳地向她介紹廠工會的一些基本情況,可一直到工會王主席走進門,和方亦築寒暄了一番,再以極其親切的口吻勉勵她要好好幹的時候,方亦築都一直處於一種近似於麻木不仁的恍惚狀態。

    女孩兒這下子品嚐到了什麽是失落、悲傷、孤獨、無望的滋味了,周圍的一切就好象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紗簾,看上去似乎什麽都在,但卻是一片暗淡的灰色,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靠了那一點點可憐的理智,方亦築總算懵懵懂懂、迷迷茫茫地勉強挨到了中午。女孩兒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要弄明白一切,她要知道他為什麽不辭而別,她要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她要知道如何才能夠找到他。

    於是方亦築徑直推開了隔壁團委辦公室的門,一進門便又一次驚呆了:袁書記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裏,頭發蓬亂著,兩隻眼睛又紅又腫,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那種成熟、熱情與自信。

    袁書記一定知道什麽,不然她不會這麽傷心的!方亦築這樣想著,便突然冷靜了下來,她穩穩地掩上門,靜靜地走到袁書記身邊,慢慢地坐下來,定定地看著那個一定曾經痛哭過的人。她等待著。

    袁書記收攏了散淡的目光,理了理淩亂的短發,抹了一把臉,頓了頓,低聲說道:“小方嗬,你可能已經知道了,雷宇平已經走了!不會再迴來了!”那聲調裏暗含的一絲悲哀與無奈,方亦築雖然聽到了,但卻不明白。

    女孩兒想要知道得更多,便懇求道:“袁書記,請你告訴我,雷宇平為什麽突然走了?他到哪兒去了?是不是調走了?為什麽我們事先一點兒都不知道呢?他是搬家了麽?還是突然生病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女孩兒一開口便刹不住了,憋了許久的心思奔湧流淌了出來,她隱隱感到有些悲哀。她不想再掩飾什麽了,麵對大姐姐一樣的袁書記,方亦築的心裏少了顧慮,也少了羞澀。

    袁書記望著方亦築的一張小臉從煞白變的通紅,她看出了那姑娘眼底露出的絕望,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斷斷續續地說出了真相:“他┄┄,出事了!大約三天前的晚上,他,在他們家附近的一個什麽小酒館裏喝了酒,出來後遇到了兩個小女孩兒,┄┄他,做了一個出格的動作┄┄!”

    “什麽動作?”方亦築吃驚的張大了嘴,不解地瞪著袁書記。

    袁書記皺了皺眉頭,眼睛看著地麵,極其不情願地補充著:“聽說那是一種精神疾病,雖然沒碰┄┄,但卻傷害了她們,倆女孩兒都嚇得大哭,結果,家長跑出來了,打了他,還叫來了人,把他抓了起來,扭送到派出所,還起訴了,已經以流氓罪拘留了他,聽說,還會判刑,┄┄廠子裏已經決定對他除名了!他算是一切都完了!”

    袁書記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方亦築,好像要把所有的苦惱一股腦兒地扔給那可憐的女孩兒!在敘述的整個過程中,她並沒有提到雷宇平這個名字,隻用了一個含含糊糊的“他”。當說到最後,袁書記的聲音竟帶了哭腔,眼圈也紅了。

    方亦築在極度的震驚之餘,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哀與無奈,同時她也隱約地明白了:原來這位一向善解人意的袁書記,對他竟也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於是方亦築便感到更加的悲哀了。

    因為心裏像是堵上了一塊大石頭,方亦築沒有去吃午飯,而是找了個借口,請了半天假,溜出辦公室,一個人悄悄走進了空曠寂靜的排練場。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心亂如麻,於是就想安靜地想一想這些令人既莫名其妙又悲憤交加的事情。

    剛剛坐下來,門卻被人悄悄的推開了,一臉鐵青的狄強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

    狄強已經聽說了一切。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女孩兒可能會受不了,因為狄強已經明白了雷宇平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他感到在這種時候,自己應該在她的身邊,幫助她度過這個坎兒,於是他開始不露聲色地關注女孩兒。

    中午時分,在食堂裏,狄強從一開門便一直守候在門邊的一張餐桌旁,手裏捏著的兩個饅頭似乎永遠吃不完,一雙眼睛不停地四下裏梭巡著,卻總也不見方亦築的一絲影子。

    當他無意間聽到女孩兒已經請假的消息,便舉著剩下的小半個饅頭起身離開了食堂,不承想在鍋爐房附近的拐角處一眼瞥見那女孩兒正一步步地挪進了排練場,於是就毫不猶豫地立即趕了過去。

    狄強從後麵看到那女孩兒拖著僵僵的身影,與往日的窈窕婀娜已是完全兩樣,想到她一定是壓抑了太多的痛苦,這令他非常的心疼,也非常的不安。

    方亦築抬起頭,看見了狄強,便立刻想到了另一個男孩兒,想到了曾經與他們兩個男孩子一起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一時間那些充溢著甜酸苦辣的迴憶一下子從心裏跳將了出來,在眼前一幕幕地閃現著,到如今這一切就像是從一場噩夢中幡然醒來,已然物是人非,人去樓空,不由得鼻子一酸,晶瑩的淚水撲簌簌地滑落下來,女孩兒雙手捂住臉,傷心到了極點。

    狄強默不做聲地走到女孩兒身邊坐了下來,悄悄摸出一疊紙巾,遲疑的遞了過去。他想:就讓她哭出來吧!哭出來心裏會好受一些!想著想著,狄強的眼睛也濕潤了,雷宇平這家夥,到底是怎麽搞的!狄強十分懊惱,也十分迷惑。

    過了好一會兒,方亦築冷靜了下來。她擦幹了臉上的淚水,低著頭沉思了片刻,然後神色堅毅地抬起頭來,慢慢站起身,麵對滿臉關注的狄強,用了一種極其冷靜的聲調說道:“我要離開地毯廠了!”絕望中的女孩兒做出了一個果斷的決定:不能再繼續留在這裏了,因為這裏有著太多的迴憶,有關他的迴憶!這令她心碎,令她不堪,她要永遠的躲開,躲得遠遠的!

    從狄強那睜得大大的眼睛裏可以看到他的心也碎了,但深深陷入絕望的女孩兒已經麻木了,已經沒有感覺了,也絲毫不想再感覺什麽了,方亦築深深地看了狄強一眼,轉身從提包裏取出了那隻總是隨身攜帶的小巧玲瓏的茶葉筒,塞到了狄強的手裏,低聲說了一句:“狄師傅,您多保重吧!”便轉身走了。

    方亦築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機會調離這個傷心之地。

    在到局工會協助工作的半年當中,方亦築以更加兢兢業業、努力紮實的工作,富有創造性地完成了參加全市文藝調演的任務,終於贏得了局領導的信任,半年後她被正式調到了局工會。

    她的目的達到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迴過地毯廠。

    從那以後的二十多年中,方亦築雖然曾先後短暫地交過幾任男友,但最終一個都沒有談成。

    她也曾想到了那位如同哥哥一樣關愛自己的狄師傅,但隻要一想到狄強,便自然聯想到了雷宇平,聯想到了那個醉人的春夜,聯想到了他們三個人的《手拉手》,聯想到了一切的一切,於是心底裏那道已經愈合了的傷口便又開始滴血。

    他和他竟成了女孩兒對傷心往事的唯一記憶。

    於是,她頭也不迴地逃開了,並索性把所有的門都鎖上了,一直獨身至今,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

    二十多年來,方亦築也曾陸續聽到過一些有關雷宇平的消息:他被判了一年半。出獄後當然沒有迴過地毯廠。後來幹起了個體,好像開了一家小飯館。幾年後唐巧巧嫁給了他,他們好像還有了一個女兒。

    大約在十年前輕工局係統組織的一次遊泳比賽中,方亦築曾遇到了唐巧巧,這是她這些年中唯一一次見到那姑娘。

    當時唐巧巧和方亦築恰巧都分在了中年女子100米蛙泳賽的第一組,唐巧巧已然完全是一付中年婦女的模樣了,相對於一直獨身且又非常注意保養的方亦築,唐巧巧顯然有些臃腫,有些憔悴,有些落寞。在小組賽中,方亦築輸給了唐巧巧,但在半決賽中唐巧巧也被淘汰了。

    當時,方亦築沒有勇氣問唐巧巧什麽,更不敢打聽雷宇平的消息。唐巧巧也什麽都沒有說,兩個女人一見麵隻是有些驚愕地相視一笑,分手時也隻是萬分尷尬地相互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方亦築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想象著唐巧巧迴家後也許會告訴雷宇平遇到自己的情景……奇怪的是,她現在再想到他時,心裏卻似乎很平靜,幾乎沒有什麽感覺了。

    那一夜她睡下得很早,也沒有做夢。

    這使她有些悲哀:也許自己真的老了?什麽都無所謂了?

    方亦築不知道,其實早在二十多年前那個暮春的下午,就在她下決心離開地毯廠,並與狄強告別的那一刻起,她心裏邊有一樣東西便碎了,凋謝了,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遊泳比賽結束之後,局黨委辦公室的袁國棟主任告訴方亦築:唐巧巧那個女人還真是有情有義的,一直都陪伴著雷宇平,否則雷宇平一定會完全垮掉的。

    袁主任的女兒就是地毯廠的團委書記袁秀芳,他們父女倆人一直以來都十分牽掛雷宇平的情況。這些年來,袁書記一直還留在地毯廠,現在已經當上了副廠長,至今仍然沒有結過婚。

    袁主任還說過許多關於雷宇平、唐巧巧的往事:唐巧巧後來也辭職了,離開了地毯廠,和雷宇平一起忙那個小飯館的生意。他們給自己唯一的女兒起了一個十分奇特的名字--唐雨萍,女兒的姓,隨了母親唐巧巧的姓,女兒的名字,和父親雷宇平的名字同音但卻不同字:下雨的雨,浮萍的萍。唐雨萍是一個非常漂亮、非常伶俐的女孩子,如今已經讀高中啦。

    ┄┄“唐雨萍,雨萍,┄┄?”方亦築輕輕地自言自語著。

    噢!應該就是剛才在那個小小的十字路口看見的那個“雨萍川菜館”的“雨萍”吧!

    雨打浮萍,何以飄零!眼前又浮現出那個站在川菜館門前獨自西望的“黃綠色的身影”。

    ┄┄“方主席,到您家了!”耳邊突然響起了司機李師傅的聲音。

    方亦築定睛一看,白色的依維柯已經穩穩地停在了自己住的那幢紅色的小樓前。

    一直坐在後排座位上的局長辦公室的徐庭主任湊上前來小聲囑咐著:“方主席,為籌備這次工作會議,您可是辛苦了!周末在家裏一定要好好休息兩天喲!”

    李師傅也殷勤地為方亦築打開了車門。

    方亦築拎起身邊的手提包,輕捷地走下車來,迴身關好了車門,向車裏的同事們和李師傅擺了擺手,目送著依維柯漸漸遠去,然後才轉過身來,一步步地向那紅色的小樓走去。

    遙遠的西邊天際間,正應了毛澤東的那句詩: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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