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節這天下午,演員和樂手們全都提前來到了排練場,大家緊張而有序地化妝、練功、發聲、調音┄┄,做著最後的準備。

    廠工會的女工幹部王大姐給大家帶來了一大包化妝用品,姑娘們蜂擁而上、一搶而光!然後嬉鬧著、說笑著四散開來,各自都擎著一麵小鏡子,仔細而熟練地開始裝扮自己。

    愛美的天性,使得大部分姑娘都對化妝略知一二,其中精通此道者也是大有人在,如果要她們把自己的一張臉托付給化妝師,她們中有許多人也許還會不放心哩,天知道有多少女人生來就具備了化妝師的秉賦?這一點已被歌舞隊的女孩子們生動而準確地印證了。

    唐巧巧坐在姑娘堆兒裏,打開了一個大大的化妝盒,剛要動手化妝,不想卻被王大姐一把給摁住了:“丫頭!你先給我打住!今天本大姐要親自為你化妝,怎麽樣?你可是咱們的台柱子啊!一定要打扮得最打眼!最漂亮!”說著,便不由分說,一把按下了那有些受寵若驚的姑娘,捋胳膊挽袖子,左右開弓地塗抹起來。

    唐巧巧自然知道王大姐曾經就是赫赫有名的市工人文化宮合唱團的獨唱演員,過去經常登台演出,很有一套舞台上妝的經驗,後來王大姐年紀大了,很少參加演出了,卻利用業餘時間進修了專業化妝,算得上是全廠,甚至是全輕工係統最棒的化妝師了。聰明的姑娘也樂得自己首先定好了妝,再從從容容、踏踏實實地去“裝點”那些小夥子們,便乖乖地傾著一張可人的小臉蛋兒,端坐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非常的配合。

    就在姑娘們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二十來位男演員卻都呆頭呆腦地愣在那裏,一邊慢慢往臉上抹著底油,一邊耐著性子等著姑娘們完妝。

    這時候門口卻突然亮起了一嗓子:“小夥子們!都別在那發愣啦!瞧!我給你們帶來化妝師啦!”原來是團委袁書記率領著一幫子廠部科室擅長化妝的女青年救援來了,轉瞬間,焦慮不安的小夥子們立即被躍躍欲試的女化妝師們瓜分一淨了。

    正當那位端莊文雅的廠辦秘書關麗麗大義凜然地舉著一雙纖手走到雷宇平麵前要為他上妝的時候,雷宇平卻突然玩起了“金蟬脫殼”,隻見他擺了擺那芭蕉扇一樣的大手,滿臉堆著歉意的微笑,十二分委婉地推辭道:“我這張“包公臉”就交給方組長收拾吧!身上的彩妝我自己負責‘包裝’了!還是請關大秘書費費心,幫忙把我這些黑人兄弟們好好的點綴點綴吧!”

    雷宇平一邊字斟句酌著往後退,一邊向方亦築那邊溜了兩眼。此時的方亦築正背對著他,彎著小腰在那裏忙忙碌碌地幫助狄強整理幾個樂譜架子,那姑娘忙碌的動作中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停頓,好像什麽也沒有聽見。

    雷宇平微微一愣,便毅然決然地撇下了怔在一邊的關秘書,撩開大步直奔到方亦築的身邊,也彎下身子開始幫她整理那些可惡的樂譜架,一副非她不可的架勢,滿臉通紅的關秘書輕歎一聲,隻得作罷。

    其實雷宇平的話方亦築全聽到了,有他在場的時候,她的聽力總是異常的靈敏,但她這次卻準備假裝沒聽見,因為她不想接招。

    方亦築從小就經常出沒於舞台,早已深諳化妝的技巧,這本不是什麽難事,但是當著這麽多的人給他雷宇平化妝,方亦築覺得很別扭,如果是換了其他男演員,她或許會欣然從命,但一想到要和雷宇平麵對麵地給他化妝,她從心底就感到有種恐慌,盡管她承認實際上自己內心是很渴望的,這是一種陌生、青澀而又充滿誘惑的感覺。

    方亦築已經開始明白了自己心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她沒有料到這種感覺竟會來得這樣急,但由於時間很緊迫,整個任務能否順利地完成還是一個未知數,使她覺著自己沒有精力、也沒有把握、更沒有資格去琢磨那個感覺,探討那個感覺,確定那個感覺。一切都等到匯演結束以後再說吧,隻有等到演出結束了,而且取得了成功之後,才有可能冷靜地思考這種感覺,並把它提到議事日程,給自己,給他,也給其他人一個清晰的答案。

    方亦築雖然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對雷宇平有了感覺,但她同時也理智地認識到雷宇平是一個一直以來都非常吸引所有女孩子注意的男人,從唐巧巧的眼神裏,從姚瑤、關秘書的眼神裏,從身邊一些或熟識或陌生的女孩子的眼神裏,方亦築早已經讀懂了:要想把握住那個感覺,贏得他的感情,勢必要經曆一場不可避免的競爭。

    而方亦築卻從小就不喜歡和別人爭什麽,其中當然也包括情感這種精神層麵的東西!她性格中的寬厚、善良使得她不忍心奪人所愛;而她性格中的軟弱、遊移又使得她在美好的事物麵前不敢直麵矛盾或紛爭。

    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方亦築曾讀了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小人魚的癡情和善良,特別是那種甘於犧牲自己的奉獻精神深深地打動了她,也牢牢地在她心底埋下了一種類似悲劇的性格:不求迴報的情感付出,才會是最高尚和最美好的。

    於是,一旦麵對不可能獨享的美好事物,麵對一種難以厘析、難以把握的感覺的時候,方亦築寧願選擇最容易的方式--逃避,躲開,把悲傷留給自己。盡管這會讓她失去很多,但她覺得這種奉獻所帶來的酸楚,也終歸能使她感到欣慰,感到釋然,因為她畢竟成全了別人的美滿。

    方亦築覺得哪怕隻要自己曾經擁有過某種感情,即便是最後沒有結果,那也算是擁有了一種經曆,也就可以算是美好了,因為感情的事情是兩個人的事情,而人是最複雜、最不可把握的,與其陷入一種前途未卜的情感之中,不如幹脆放手,遠離煩憂,所以她想以一種“華麗的轉身”躲避競爭、逃開是非,讓唐巧巧走近雷宇平吧,讓姚瑤或關秘書接近雷宇平吧,把一切機會讓給覬覦它的任何人吧。

    就在方亦築拿著樂譜架企圖從雷宇平身邊溜開的時候,雷宇平果斷地阻止了這種預謀的“華麗轉身”,而且大膽、執拗得令方亦築和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隻見他一把奪下方亦築手中的樂譜架,高聲叫道:“狄強!快過來呀!幫我一個忙!我就等著方組長給我上妝啦!”

    狄強聞聲走了過來,伸手接過方亦築手裏的樂譜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沒有吱聲,轉過身又去忙。

    方亦築看到了狄強眼中的疑惑,也感覺到了四周圍投過來的灼人目光,女孩兒一下子惱了:好你個雷宇平!我惹不起你,我還躲不起麽!?她揮起一隻小拳頭直直地捶向雷宇平,因為她啞得完全發不出聲了,隻好憑借拳頭來把他轟開!

    雷宇平卻一把攥住了那有力的小拳頭,兩眼深深地直視著那女孩兒一雙苦惱的眼睛,小小聲地,甚至有些低聲下氣的:“亦築!請你給我一點兒麵子好不好啊?”

    她的心立刻軟了,一任他把自己那隻軟軟的小手緊緊地握在了他的大手裏。

    “人家可是誠心誠意地恭候你多時啦!你心裏應該知道的呀!”雷宇平的聲音異常的溫柔、真誠,他很懂得在這個執拗而自尊的女孩兒麵前一定要恰當地調侃一下,否則會讓所有的人都尷尬的。

    方亦築知道再僵持下去,大家反而會真的起疑心了,還是演出要緊,這個該死的家夥!她心裏咒著,雙目圓睜,雙唇緊閉,眼睛裏卻閃過了些許的溫柔,終於,她接過了雷宇平遞過來的油彩筒。

    雷宇平心裏開了花!他異常敏捷地跳將起來,從一個男孩兒手裏搶過來一大瓶凡士林,忙不迭地往自己臉上打著底油。

    當雷宇平挺直了腰身,端端正正地坐在方亦築的眼前,直直地揚起了那張油光光的臉龐時,方亦築呱嗒一下拉長了小臉,極其嚴肅地用唇語喝令道:“閉上眼睛”!雷宇平立即很乖地合上眼睛,任憑那小手溫柔的在自己臉上塗塗抹抹。

    方亦築站在那兒全神貫注地開始為雷宇平打底色、描眉、勾唇線,男孩兒英俊的臉龐正好揚在了女孩兒的胸前。

    這是那夜篝火晚會之後方亦築第二次近距離的麵對雷宇平,女孩兒漸漸地感到心口被烤得發熱,開始心慌意亂,不由得加快了手裏的動作,她隻想早一點兒結束這種掩飾不住地尷尬。

    雷宇平卻是很有些得意,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麽特別想讓這個女孩兒給自己上妝,其實他可以自己解決的,或者等唐巧巧、關秘書們為自己上妝也應該是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但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想接近那個總是有點兒拒人千裏之外的姑娘。

    或許是男人身上所固有的那種“征服欲”在作祟,才使得一向非常自信的雷宇平今天竟會這樣煞費心機地想去接近這個女孩兒。其實雷宇平也和這個年齡段的大多數男孩子一樣,心裏並不十分清楚、也並不想立刻弄明白自己的真實動機,他隻是大大咧咧地想:也許就是為了要征服那姑娘的極度自尊?也許就是為了向別人證明自己的無往不勝?

    現在,那孤傲的女孩兒終於站在自己麵前,那麽聚精會神地給自己化妝,那隻小手比比劃劃地在自己臉上塗抹著,雷宇平感到很享受,心中竟有了一種奇怪的勝利感,於是他開始從心裏往外得意,隻要方亦築的手一離開他的臉頰,他就會難以抑製地立即睜開眼睛,笑咪咪地看著麵前這位嚴肅得有點兒過火的化妝師。

    嗨!伸手不打笑麵人嘛!方亦築雖然還有些惱火,心裏卻真的無可奈何了,隻得加速地處理那張不算討厭的笑臉!

    兩個人又一次臉對著臉,挨得如此之近,比那個春夜在篝火旁跳華爾茲還要貼近了一些,彼此之間都已經嗅到了對方的氣息和體味,甚至聽到了(不如說是感應到了)彼此的心跳。

    時間好像過得很慢,仿佛凝固了,兩顆年輕的心便突然都生出了異樣:

    她端詳著他,突然覺得那看似張揚不羈的眼神裏似乎藏了一絲真誠,那英氣勃勃的眉心中似乎流出了一縷溫情,於是她感到胸口一陣陣酸酸的、熱熱的,整個人開始軟軟的,有了一種奇妙而溫暖的感覺。

    他麵對著她,雖然閉著眼睛,卻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微微皺著眉頭的小臉上掛滿了疲憊,專注的眼睛裏散發著焦慮:這女孩子,小小年紀,卻藏了那麽大的心思,擔了那麽重的擔子,愣是把嗓子都急啞了,真應該讓她好好地鬆一口氣呢!

    想著,想著,方亦築不覺放輕了動作,放慢了節奏,最後竟停住了手┄┄,雷宇平“唿”地又睜開了眼睛┄┄,兩張近在咫尺的臉一前一後地漲紅了,便都怔在了那裏!先是女孩兒慌亂不堪了,一隻手在另一隻手掌裏下意識地抹來抹去,唿吸都急促起來,額頭上竟滲出了密密的汗珠兒。

    終於雷宇平定住了神,粗粗地唿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息,小心翼翼地低聲問了一句:“亦築,都化好了麽?”

    方亦築心裏猛地一跳,驚醒了過來,趕緊揮動著小手在那張臉上匆匆地又找補了兩下,便垂下眼簾退後一步,點了點頭,那意思是說:“結束了!”

    “謝謝你啦!”雷宇平滿臉燦爛的站起來,一邊慢慢地走開去,一邊自顧自地開始往手臂上打油上妝,兩隻眼睛卻不時地迴過來瞟一眼已經走到另一位男演員身邊埋頭化妝的方亦築。

    直到演出開始,方亦築都再也沒敢靠近他,也沒有讓他靠近自己。

    成功與否,在此一搏,方亦築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整個演出之中。

    到底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切都是異常的風平浪靜,異常的毫無懸念,異常的順順利利。

    當《手拉手》在全場一片雷鳴般的掌聲中落下帷幕的同時,一直守候在側幕台口的陳書記堆著滿滿一臉的笑容,重重地拍了拍身邊方亦築的肩頭,爽朗地說道:“小方嗬!祝賀你們呀!任務完成得非常好!非常成功!噢,對了!咱們廠食堂的大師傅已經為你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宴,呆一會兒匯演一結束,全體演員都跟我迴廠,咱們要舉行一個慶功會!廠子裏要好好的犒勞一下大家!”

    方亦築微笑地聽著陳書記的話,鄭重地點了點頭。

    陳書記轉而又低下頭來十分關切地看著方亦築:“小方啊!嗓子好些了嗎?吃藥了沒有?你可要注意勞逸結合喲!”

    方亦築再一次很肯定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陳書記這才放了心。

    方亦築心裏的確非常高興,終於成功了,一個月來始終忐忑不安的一顆心終於踏實下來了。

    然而正應了那句老話:樂極生悲,女孩兒臉上的笑容很快就凝住了:演出成功了,任務完成了,這就意味著一切就要結束了,或許短時間內不會再有與他合作的機會了,自己又絕不會有勇氣去主動找他,於是心裏又生出了不盡的惆悵和傷感,甚至想到了:或許不要去參加什麽慶功會了吧!她怕自己不僅笑不出來,反而會哭。

    歌舞隊員們和樂手們得知晚上還要迴廠裏舉辦慶功晚宴,簡直是歡唿雀躍起來,青年人心中除了一股獲得成功的極大喜悅在熱情地迸發,還有一種為廠爭光的榮譽感也在迅速地膨脹,幾個跳非洲舞的小夥子甚至抱成一團扭起了大秧歌。

    雷宇平和狄強也完全沉浸在一種成功後的極度喜悅之中,兩個人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手,咧開嘴無聲地笑著,又幾乎是在同時,兩個人都鬆開了手,一起將目光轉開,去搜尋他們心裏最想立刻看到的那個人--,卻意外地發現那姑娘一個人躲在了一個角落裏,若有所思地在一個人默默地在收拾著那些道具、服裝和樂譜架,完全是一副置身度外的感覺。

    兩個男孩兒不約而同地互相對望著,眼睛裏充滿了疑惑與不解:30天來我們所有的付出都已經有了最好的結果,大家終於走過來了,節目終於成功了,她這是怎麽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春天的舞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猴猴視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猴猴視野並收藏春天的舞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