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覺醒來。

    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連隊裏,大人們依然忙碌著。

    而孩子們卻覺得十分幸福。

    尤其是像田偉民這樣的,暑期裏雖然被爸爸管著,不能到處亂跑亂動。可自從家裏多了一個妹妹,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有了小妹妹,以前玩膩了的遊戲突然變得好玩起來,也不再對那些能隨意出去瘋跑、爬樹、下渠玩水的孩子羨慕不已了。

    那些娃娃放假後,大多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不像他這樣處處受到約束。

    由於各家的情況不同,家庭教育不同,小孩子的習性也有很大不同。在他的印象裏,有些大人好像從來不幹涉孩子的自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可他和兩個弟弟卻不行。

    他的爸爸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偉民,你是老田家的孩子,不能像那些娃娃那樣不愛學習,整天把身上搞得髒兮兮的,不成個樣子。”

    雖然,他心裏也在犯著嘀咕,老田家的娃娃怎麽了?就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痛痛快快地遊逛玩耍嗎?

    可這話卻不敢說出口。

    因為爸爸不講道理的時候,就會動拳頭,揍他。他都上學了,再被爸爸打屁股,傳出去了也不好聽。

    昨天孫大江和李誌軍來找他,說今天上午要去稻田旁邊的水溝裏摸魚,他也想去來著。可一想到身上、腳上會沾滿泥巴,就猶豫了。

    愛幹淨愛講究,是滬上知青的通病。

    不光是大人,就連孩子也被教導的,不能穿著髒衣服到處亂跑。

    出去會客時,要洗得幹幹淨淨,穿得整整齊齊的。在家裏,可以隨便一點,可一出門就要換衣服,不能邋裏邋遢的,讓人瞧不起。

    開始,田偉民並不懂得這些。

    可跟著爸爸媽媽迴了一趟滬上之後,就深有體會了。

    在那裏,他見到了爺爺奶奶,還有小叔、小嬢嬢(niang)和幾個堂弟堂妹、表弟表妹。

    一家人,擠在兩間小屋子裏,晚上都爬樓梯睡在閣樓上麵。

    可即便是在這種條件下,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穿得幹幹淨淨,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一出門,誰也看不出家裏是睡閣樓的。

    還有外公一家,住在一棟花園洋房裏。

    家裏鋪

    著木地板,打著蠟,掛著白紗窗簾。樓上住著的小娘舅和小姨姆都穿得很好,頭發油光鋥亮,腳上還穿著牛皮鞋。

    外婆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挽著頭發,披著繡花長袍睡衣,手裏打著毛線活兒,看著清清爽爽的,與別人家的外婆都不一樣。

    在街上坐公交車,去商店裏買東西,穿得不好會遭人白眼。不會說滬語,就被稱為“鄉下人”,也沒人願意去搭理你。

    從滬上迴到連隊後,他也開始變得講究起來。

    還監督兩個弟弟,不能出去玩沙子、玩泥巴,吃飯前要洗手,早晚要刷牙漱口,每天要沾點水,梳理一下頭發。

    起床後,被子要疊起來。

    家裏的東西,不能亂擺亂放。

    每天還要拿掃帚掃一遍地,用雞毛撣子撣一撣櫃子上的灰塵。

    一個星期,最少要洗一次澡。

    家裏的大澡盆,就是用來洗澡的,不能像其他娃娃那樣下渠玩水。爸爸說,隻要發現他下渠,打一頓屁股還是輕的。

    田偉民雖然隻有八歲,可一下懂事了不少。

    他想,以後自己也要做一個“文明人”,不能一輩子灰頭土臉的。看看小妹妹,小小年紀好像什麽都懂,還特別愛幹淨。

    第一天來家裏,就學會刷牙洗臉了。

    吃完飯,還用手絹擦擦嘴,可講衛生了。帶著這樣的妹妹一起出去玩,他的臉上也有光彩。

    田偉民坐在沙發上,東想西想。

    好一會兒,沒聽到妹妹的動靜,就跑到套間裏去瞅了瞅。隻見小元元正對著窗戶,向外張望著。

    他也趕緊向外看了看。

    滿眼都是一片沙棗樹,綠蔭蔭的,有什麽好看的?

    他心裏有些困惑。

    小妹妹不會是想吃沙棗了吧?

    這一迴,還真讓田偉民給猜對了。

    黎元元的小手扶著沙發靠背,站在沙發床上,兩眼盯著的,正是樹上的那一串串沙棗。

    心說,這個東西可以摘下來嚐嚐。

    小時候聽爸爸說,沙棗吃起來沙沙的,味道很澀。不過有一種叫“黑屁股”的小沙棗,味道卻特別甜,簡直都要甜掉牙了。

    她一直很好奇,這種甜掉牙了是什麽感覺?

    她總覺得爸爸說話太誇張,沙棗怎麽會甜掉牙呢?

    於是,吃了早飯,就對著窗戶發起呆來。

    她想看看樹上有沒有那種“黑屁股”沙棗?

    可瞅來瞅去,就是沒有看到。

    正想把偉民哥哥叫過來問問,就看到偉民哥哥伸著腦袋,好奇地看著她。她心裏一樂,就笑嘻嘻地問道:“偉民哥哥,你吃過沙棗嗎?”

    “沙棗?當然吃過了,我還吃過紅紅的大沙棗呢!”田偉民發現,小元元對吃的東西特別感興趣。

    “那大沙棗,好吃嗎?”黎元元又扭頭看了看窗外的沙棗樹,樹上結的好像都是小沙棗。

    “當然好吃了,甜甜的,一點也不澀,有這麽大呢!”說著,田偉民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劃了一下大小。

    看著和紅棗差不多大。

    黎元元更加好奇了。

    邊疆這邊是出紅棗的,不過大多在地方上。七十年代,農場這邊主要以種植糧食和棉花為主,經濟作物倒是少見。

    這種沙棗樹,主要是用來防風防沙、綠化環境的,倒不是用來吃的。

    可她實在是想嚐一嚐。

    她觀察過,無論是路邊的沙棗樹,還是屋後林帶裏的,低矮處的沙棗早就被人摘光了,隻有高高的樹梢上還有好多,一串一串地掛在枝頭,墜得樹梢彎彎的。

    她個子矮,一點也夠不著。

    即便是偉民哥哥,恐怕也夠不著。

    這時候,她不禁想起了那個會爬樹的小少年。如果鄧蕭哥哥在這裏就好了,估計輕而易舉地就能爬上去,摘幾串沙棗,讓她好好嚐嚐。

    “元元妹妹,你是不是想吃沙棗啊?”田偉民也咽了口唾沫,笑著問道。

    “嗯,我想嚐嚐味道……”黎元元心說,自己還沒吃過沙棗呢。

    “哦……那我們用杆子去打沙棗吧?”田偉民不會爬樹,因為爸爸不準他爬樹,可沙棗可以打下來啊?讓元元妹妹在樹下鋪幾張報紙,接著就好。

    “好啊,好啊!”黎元元一聽,立馬來了精神。偉民哥哥的腦子就是好用啊,隨便一想就能想出辦法來。

    “元元妹妹,一會兒去林帶裏打沙棗,你要在周圍看著點,見大人來了,就趕緊打聲招唿……”田偉民神經兮兮地說道。

    “哦……”黎元元心裏一陣緊張,這沙棗還有人管著?

    “元元,我告訴你啊,這個林帶是公家的,不能亂打亂動的

    ,要是被管理排長看見了,可是要挨尅的……”田偉民用小手捂在嘴邊,小聲說道。

    “哦,好的,好的。”黎元元趕緊點了點頭。

    她不禁想起了幾天前,在場部衛生院裏摘枸杞子,就差點被人逮住。幸虧鄧蕭拉著她跑得飛快,否則正好被抓個正著。

    現在又要去做冒險的事情了?

    光想一想,就感到興奮。

    田偉民帶著妹妹,進了小棚子。

    從儲物間裏找了一根長長的竹竿子,頂頭上還別著一隻用鐵絲扭成的掛鉤。這是爸爸做的小工具,專門用來掏麻雀窩的,現在正好用來打沙棗。

    黎元元本想拎個小籃子,卻被偉民哥哥一把給奪了下來,還連聲說道:“元元,不能帶筐子,目標太明顯了,得背一個小書包,把打下來的沙棗都藏在書包裏……這樣碰到人了,也不會被發現……”

    “嗯嗯,還是偉民哥哥想得周到哦!”黎元元心說,小哥哥人小鬼大,這腦子頂頂好使啊。

    田偉民迴到屋裏,把自己的軍用小書包騰了出來,讓妹妹斜斜地挎在肩上。又找了幾張廢報紙,還專門看了看上麵有沒有人像和大標題。

    這是爸爸特地叮囑過的,不能拿有人像的報紙擦屁股,否則被人檢舉了,可是要坐牢的。

    書包、竹竿、報紙都準備好了。

    田偉民鎖好了家門,就扛著一根長竹竿,領著妹妹出發了。

    林帶裏,靜悄悄的。

    沙棗樹一棵一棵,枝繁葉茂,透著一股清香。

    黎元元跟著哥哥,躡手躡腳地溜進了小樹林。看看四下裏沒人,就找了一棵掛滿了沙棗的小樹,準備開始打沙棗。

    第一步,先在地上鋪上兩張報紙,四角用土坷垃壓住,以免被風吹起來了。

    第二步,小元元去林子周圍望風。

    第三步,用竹竿開打。

    “劈劈啪啪”一陣拍打,樹上掉下來幾串沙棗,還夾雜著幾片綠色的沙棗葉。田偉民撿了一顆紅彤彤的沙棗,塞在嘴裏嚐了嚐。

    嗯,味道有點澀,但還是甜甜的。

    於是,又揮起竹竿,打了幾下。

    就在這時,聽到妹妹小聲喊道:“噓,有人來了!”

    田偉民一聽,趕緊放下竹竿,把報紙上的沙棗攏了起來。這時,元元也跑了過來,張開小書包,連報紙帶沙棗一

    並塞了進去。

    路那邊,果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田偉民一把扛起竹竿,拉著妹妹,貓著腰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兄妹倆鬼鬼祟祟地溜出了沙棗林帶,一口氣奔迴了家裏。

    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竹竿,打了盆水,洗沙棗。

    這冒險打來的沙棗,味道就是不一樣。

    黎元元窩在沙發上,捏起一顆紅褐色的小沙棗,先塞進嘴裏嚐了嚐。澀澀的,帶著一股清香和一絲甜味,與後世吃過的紅棗、冬棗實在是不能比。

    可這會兒,卻感到心滿意足。

    這可是她親自打下來的沙棗哦,新鮮得不能再新鮮,好吃得不能再好吃了。雖然澀得舌頭發麻,喉嚨發幹,可還是一連吃了兩大把。

    田偉民也是滿臉興奮。

    這是一種占了公家便宜還未被捉到的暢快感。

    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占小便宜的潛意識。倒不是指望著靠這去發財,可就是喜歡這種占了小便宜之後的滿足感。

    這也是那個時代提倡“鬥私批修、深挖思想”的原因之一。

    隻要是人,都難以避免內心深處那自私自利的因子作怪。有的人能克製住,不過是受到規則的約束罷了。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就是這個道理。

    一旦約束不嚴,就會有人鑽空子。

    尤其是到了後世,對個人行為舉止的約束較為寬鬆。

    有些人,即便物質生活已經豐富到了極點,可占小便宜的心理卻像脫韁的野馬一般,控都控製不住。

    那些占用公共場地的,偷拿衛生間卷紙的,搬走盆景花木的,莫不是如此。

    他們指望這個發財嗎?

    倒不是。

    就是那種有便宜不占,心裏就癢癢的意識在作怪。

    此時,田偉民和黎元元也是如此。這種小興奮,外帶著一點沾沾自喜,搞得渾身上下都感覺輕飄飄的。

    “元元妹妹,沙棗好吃嗎?”

    “嗯,好吃!好吃!”

    “元元妹妹,連隊裏種得都是小沙棗,隻有遠遠的大林帶裏才有大沙棗,我上次吃的,還是孫大江送來的,是他爸爸騎車子去林帶裏打的,味道比這個還要好吃……”

    “哦……”黎元元心說,自己早晚也要嚐嚐大沙棗的味道,那恐怕

    是更接近於鮮紅棗的味道。

    想著心心念念已久的“黑屁股”沙棗,不由得開口問道:“偉民哥哥,你吃過那種”黑屁股“沙棗嗎?”

    “黑屁股沙棗?當然吃過了。”田偉民一臉興奮。在林帶裏,“黑屁股”沙棗很少能見到,不過也有被發現的。

    哪個娃娃一旦找到了“黑屁股”沙棗,一定會當寶貝似的,不會輕易去告訴別人,以免被人提前摘走了。

    這種沙棗,呈橢圓形,個頭小小的,隻有指甲蓋一般大小。顏色大多是乳白色,外表有光澤,末端有一個黑圈圈,深淺不一,所以被稱為“黑屁股”。

    “黑屁股”沙棗熟透時,呈半透明狀,一串一串掛在枝頭。摘下來,一口咬下去,甜甜的,尤其是黑屁股那端,真是甜掉了大牙。

    根據經驗,黑圈圈越大,顏色越深,就越甜。

    於是,常常有小娃娃站在沙棗樹下,仰著頭,盯著樹梢看,就是為了找到“黑屁股”沙棗。

    一般情況下,一棵樹上隻要發現了一串,這棵樹就有可能會結出更多的“黑屁股”沙棗來,尤其是高高的枝頭上,長出黑點點的可能性極高。

    黎元元聽得口水直流。

    原來爸爸沒有吹牛啊?真的有“黑屁股”沙棗啊。

    不過,看這個樣子,要想找到“黑屁股”沙棗恐怕很難。

    田偉民得意洋洋地吹噓著,自己前幾天還吃過“黑屁股”沙棗,是和孫大江、李誌軍一起在小溪邊的林帶裏發現的。

    “元元妹妹,等到天冷了,下霜的時候,樹上的沙棗會更甜更好吃的……”田偉民補充道。

    “唔……”

    黎元元心說,不光是下霜的沙棗好吃,隻要是吃的東西,下霜了都好吃。像那些樹上結的冬柿子、冬蘋果、秋梨,沾點霜氣都是好吃得不行。

    兄妹倆坐在沙發上,吃著沙棗,吹著牛。

    夏日的邊疆,外麵豔陽高照,可屋裏卻十分涼爽。尤其是這種厚厚的大土坯建造的房屋,更是冬暖夏涼,一絲暑氣也透不進來。

    黎元元感覺時間過得慢悠悠的,十分自在。

    現在,正是一年裏最好的季節。

    瓜果飄香,蔬菜滿園。

    一點也體會不到七五年的困難,還真有一種田園般的感覺。

    “元元妹妹,你喝水!”田偉民又倒了一杯涼白開,

    遞給了妹妹。

    沙棗吃多了,就會口渴。

    倆人一口氣喝光了小茶壺裏晾著的涼白開。

    田偉民就把大茶瓶裏的開水,又倒了一些進去,好晾著。等爸爸媽媽下班迴到家裏時,可以先喝一杯解解暑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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