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打算長談似的,緩緩蹲下來。“你真可愛啊。要吃糖麽,哥哥給你吃糖?”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雪白絲帕,裏麵包著幾塊晶瑩漂亮的糖果。眼睛充滿鼓勵地瞧著她。

    ——他的人,他的糖,以及他的笑,都好看得十分危險。

    周蔚警惕地搖了搖頭,“我不吃糖。我要家去了。”

    她垂了視線,坐迴盆裏。兩隻小手劃起了水。

    可是,今日的河水有點怪。明明應該順流而下的,卻偏偏逆著她,阻著她的小盆,怎麽也劃不走。

    不是有水鬼,就是岸上的人在作怪!

    周蔚心想:“糟糕,我真遇到壞人了。”

    不知為何,心情莫名有點興奮。

    她眼珠子一轉,把敦實的小身板往左側一壓。頓時,盆兒大幅度一斜,在水麵上翻了蓋。

    她立刻順勢入水,如一條狡猾的泥鰍潛向荷花蕩深處。

    岸上的秦漠驚唿一聲,立刻“撲通”一聲躍入了水中。

    周蔚天生會水。一到水裏,就成了一根肥美的水草。鼻孔自動閉氣,用全身毛孔唿吸,與水融為一體。

    這是她的天賦,根本不需爹爹教。

    而且,她還會用靈力控製木元素。這也是一出生便有的小本事。

    見男人下來了,她使勁兒向下遊。然後,手舞腳蹬幾下,裝作溺水的樣子,浮在蓮葉下一動也不動了。

    秦漠心魂俱裂,不顧一切劈水飄了過來。

    ——這一刻的他,絕沒想到三歲的小家夥就懂使詐誘敵了。

    他剛要靠近,便見到四周荷花像成了精,莖杆上滋生出細如麻繩的綠藤來,快如遊蛇,在他旁邊結成一張羅網,“吷吷吷”捆住了他。

    秦漠愕然頓住身形,又吃驚又想笑

    這是“催木”之法!

    雖然靈力很纖弱,以他的實力可輕鬆震碎,但是,遇上普通武者恐怕真要被她拿下了。

    這真是三歲娃娃麽!

    秦漠心念一轉,就勢“掙紮”了幾下,認命做了她的俘虜。

    周蔚耗去不少靈力,累壞了。捉住自己的小盆兒爬進去,像熱天的小狗般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的丫髻鬆開了,一頭軟毛水淋淋垂在肩上。身穿一件圓領藕色小衫子,露出兩條肥圓

    的小膀子,渾身都在滴湯淌水。

    見俘虜盯著自己發笑,她立刻拿網兜的棍子指住他,嫩聲質問道:“你是捉小孩的麽!”

    “女俠饒命……”俘虜忍著笑,苦著臉說。

    他的笑意實在太明顯。雜草一樣飄在眼裏。好像在說:這小孩還挺像模像樣的!

    周蔚瞧得冒火,雙手握緊棍子,蹙眉問道:“我問你,是不是捉小孩的!”

    “不是。”

    “你為啥攔我的盆兒?!”

    男人又笑了。

    周蔚豎起眉毛瞪著他,努力學著父親兇惡的表情。“你再嬉皮笑臉,我要不客氣了!不許瞧不起小孩兒!”

    秦漠的表情越發失控

    啊喲,我的小師妹,真是戳心窩子的可愛啊。

    岸上傳來一聲含笑的嗬斥,“周蔚,不得對師兄無禮!”

    “爹!”

    小女娃扭過頭,瞧向岸上威風凜凜的父親。過了一會,又倏然把頭一甩,驚訝地瞧著藤網裏的男人。那表情好像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秦漠爆發出幾聲大笑,一抬手震開綠藤。抱她飛上了岸。

    落地時,一大一小身上都已幹了。

    周蔚驚疑道,“爹,他是我師兄……他就是小漠麽?”

    平時聽爹娘提的最多的就是“小漠”了!

    阿泰把女兒從徒弟手裏接過去,笑斥道:“豆丁大的人,口氣倒不小。小漠也是你叫的?”

    “無事。承蒙師妹瞧得起。”

    秦漠很開心地笑著,向她示好地皺了皺鼻子。

    周蔚無動於衷地瞅著他,不給迴應。小臉繃得不苟言笑。

    她心想,早知是我師兄,我就要糖了。可惜了!

    不過,這點不可告人的遺憾在到家後立刻得到了彌補。

    桌上擺放了許多禮物。有吃的,穿的,玩的顏色都很漂亮。她瞧見有小孩兒的東西,立馬感到不好意思。尤其想到自己把帶了禮物的師兄捆在水裏逼供,這份不好意思就更嚴重了。

    她裝作沒瞧見,一本正經走到娘的身邊。

    錦娘正在切果子。甜瓜、翠梨、和蜜桃,擺滿一大盤。又泡了一大壺靈草茶,配了幾樣點心。

    周蔚瞧出來待客的氣氛,不由學著爹的憐惜口吻說:“娘,你辛苦了。”

    小人偏要說大人話,逗得三個大人樂不可支。

    娘捏了一片桃子放她嘴裏,“你玩得也辛苦了去瞧瞧師兄給你帶的禮物。”

    周蔚嚼著桃兒,悄悄轉身向“小漠”瞧著。吝嗇又害羞地露出一絲和好的笑容來

    秦漠壓著滿臉笑意,盡量讓自己顯得很尊重小孩兒。弓著身體上前來,畢恭畢敬牽了她的小手,領到桌旁,一樣一樣獻給她看。

    他拿起一包和剛才一樣的糖果,拆開了說,“小師妹,這是梨晶糖,入口即化的。要不要嚐嚐?”

    小娃兒麵無表情,過了一會,默默張開了小嘴

    秦漠受寵若驚,連忙拈起一塊,放進她口中。笑眯眯對她瞅著。

    清甜的味道沿著喉嚨滑下

    周蔚被取悅了,向爹娘瞅了瞅,又向師兄瞧著。嚴肅的小臉開始冰消瓦解,緩緩綻開一個花朵似的笑容來……

    她迅速跟師兄成了好朋友。

    這個堪稱大美人的師兄一點都不危險,相反,簡直好到極點了。他喜歡跟小孩玩,而且無論何時都特別有耐心。

    沒什麽大人架子。

    他有很多玩的點子。一會兒陪她演土匪,一會兒又扮將軍;一會兒又給她吹笛子。從早陪到晚,兩人一起去林子裏打仗,一起跟山獸追逐;一起采蘑菇,捉小魚。

    有師兄在,她每一刻都感覺新鮮快活,從沒有無聊的時候。

    早晨一醒來,等娘幫她梳好頭,她就跑去前麵,站到師兄的房門口等著。不一會兒,聽到裏麵輕輕一咳,她就出聲問,“師兄,你醒了沒?”

    “還沒醒。”裏頭說。

    “沒醒怎麽說話?”

    “在夢裏呢。”

    她不信。悄悄摸摸拉開門,探出機靈骨碌的小腦袋向裏看。兩眼像汪著泉水一般,烏溜溜的。

    臉上掛著她特有的文雅又天真的微笑。

    師兄早已穿戴整齊,坐床上等她了。

    兩人目光一接觸,就像揭開了一個泉眼,大量的快樂從中噴發出來。

    他張開雙臂,像迎接太陽一樣充滿歡喜地說,“過來,我的小可愛!”

    師兄在這兒住了半個月。

    臨了要走,三歲的周蔚哭得肝腸寸斷。

    她打從出生以來,極少掉眼淚。從樹上栽下來過,被村裏的小孩打傷過,也被火燙過,

    從沒淌過淚。

    這迴竟哼唧哼唧的掉淚不止,抱著師兄的腿一遍一遍苦勸他,“不要走,迴去就沒人陪你玩啦……”

    師兄被她逗得想笑又想哭。眼裏也濕漉漉的。

    他最終還是上了馬,絕塵而去。

    周蔚在娘的懷裏哭得要背氣。

    天生冷靜文雅的派頭都碎成了渣

    “這樣哭下去要成傻子了。”阿泰黑著臉,摸了摸女兒哭得全是汗的腦袋,“十五歲前不讓他們見麵了。老子養她三年,不及那小子來哄了幾天!果然女生外向沒錯!”

    錦娘白他一眼,笑道,“瞧你說的真難聽!孩子再聰明也不過三歲,她能懂啥?不過是失了一個可心玩伴,傷心了啊。”

    這一場傷心持續的時間遠遠超過父母的想象。連續七八天,她都是懨懨的,一個人默默蹲在門口挖泥巴,誰也不搭理。

    有時,母親會陪著過家家,她會嘟著嘴,興味索然地說:“我師兄不是這樣玩的”

    父親對這熊孩子失了耐心,直接把她關於師兄的記憶給封存了。

    之後的年月裏,他多次往返京城,給徒弟授藝,從來不帶女兒去。日行千裏,當天去,次日便歸來。

    而皇帝因為國事繁忙,也終究未能再迴到村莊。

    又是一年後。

    太虛聖境中,阿泰終於走到最後一步,成功破除了那個強大的結界。

    充滿瑞獸的山林幻像消失了。

    呈現在他眼前的,並非藏滿奇珍異寶仙鄉洞府——這是一個沒有一絲生機的黑色世界。

    和君寰記憶中的亡荒一模一樣!

    不,準確的說,這是另一個亡荒。沒有日月星辰,沒有樹木花草。一切都是死的。

    無邊無際的死氣像海水一樣湧向入口處。若非他趕緊重設結界,靈泉裏的靈氣將會在瞬間被吞噬。阿泰凝視著外麵的世界,麵如冷鐵。

    就在這時,那座寫著“太虛聖境”四個大字的石碑轟然炸裂。

    一個無比蒼老的聲音在半空響了起來,“看到了吧”

    阿泰凝視著半空,那裏若有還無地現出一個高大的虛影。似乎能量不足,時強時弱,瞧不清麵容。

    虛影用滄桑的語調慢吞吞地說:“萬界正麵臨滅世的浩劫。你眼前的,原是一個靈氣充足的修真世界五十年前,已被天魔毀滅。”

    阿泰冷冷地問,“你是誰?”

    聲音說,“萬界之巔,眾生之父……你得我傳承,將為萬界新主……滅除天魔,平定……”

    話音未完,已漸漸渺然……

    阿泰正要追問,卻見虛空悠然飄落一冊晶光瑩瑩的書簡。

    上麵是四個金色的古字,赫然寫著:“創世本論”!

    而虛影已徹底消失了。

    此時,靈泉的泉眼已不再吐湧,四周靈霧也不再升騰。

    果樹枯萎,鮮花凋零。宛如一場示現,這片動人的小仙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死去。

    此處徹底成為黑暗亡荒。

    阿泰握著書簡,佇立到最後一刻最終,以精神力撕裂虛空,迴到了原本的世界。

    他盯著綠意如濤的山林,使勁兒瞧了一會。

    最後,大步走向門堂前做著針線的妻子,默默把她抱進了懷裏!

    東方一輪朝陽,普照著如畫江山,霞光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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