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


    自盡……


    死亡……


    父母!


    ……


    我偏頭,心口一陣泛苦,繼而嗓子驟然幹疼。


    “哦,哦好,我知道了。”再多說一個字,恐怕我嗓子就要疼得壞掉。


    江汓皺起眉,薄唇動了動,大概是我的表情讓他煩了,取了煙叼在嘴裏。


    “以後你姓江。”他吐了煙霧,“江荼蘼。”


    ————


    大概是可憐我,也許是不放心,白西裝的事兒,江汓讓白姨拿去處理了。


    而下午,他帶我去了警局。


    頭一次來這種無法形容的地方。


    全程默不作聲跟在江汓身後,像一條尾巴。


    警局的人都對他很客氣,律師也在,說父母留了東西給我,十八歲以後才能給我,讓我簽字。


    十八歲前,這東西由江汓暫時保管。


    握著筆,機械的簽下三個字:江荼蘼。


    十五歲的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也並不好奇他們留給我的是什麽。


    恍若夢中。


    很快就辦好了手續出門,外麵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手心發涼,所以握緊了拳頭。


    司機過來替我們撐傘,到了車內,江汓問:“怎麽處理?”


    他自然指的是我父母的遺體。


    “麻煩你了,江先生。”


    我從未處理過這種事情,隻知道遺體應該在公墓。


    他不做聲,吩咐司機迴了江宅。


    對我而言,他們壓根沒有存在過我的世界,所以是死是活,對我毫無差別。


    但心,荒涼荒涼的。


    江汓著手善後,顧不上給我找家教的事,畫室也不再對我開放,我隻能日日在沙發上發呆。


    夜晚仍舊夢魘不斷,可我腦中始終沒有半點對父母的印象。


    直到第五日清晨,白姨準備好衣服叫我起床,說江汓在樓下等我,要帶我出去。


    在江宅這麽久,他幾乎不曾讓我出門過,最近的一次,就是去警局處理我父母的後事。


    眼前的衣服是淡黃色,半袖。下擺蕩著活潑的弧度。


    我穿在身上之後立馬下樓。


    這幾天,腦子完全是空白,空白到都沒有為父母的事情悲傷。


    江汓穿著偏深色的西裝,裏麵的襯衣剛好跟我裙子顏色相同。


    耳根子一熱,這點小心思突然竄出來打了我個措手不及。


    江汓無視我,直接邁腿出了門。


    白姨推了我一把,讓我跟上,這才反應過來,急急上車。


    車內開了暖氣,秋意被關在車門外。


    江汓身上隻有淡黃色襯衫,手裏拿著文件,一言不發。


    直到車子停在公墓門口,我才明白他的目的。


    “裏麵有人帶你去!”他扔下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仍然看著文件。


    他不去?


    我遲疑著拉開門,跟著等候多時的守墓人進去。


    父母的墓碑上什麽都沒有,無論是照片還是名諱。


    這一刻,我無比想知道他們是誰,為什麽進監獄,又為什麽把我交給江汓。


    我隻知道當年一覺醒來就睡在江家的床上,而且江汓宣布以後我就跟著他。


    冷硬的碑石終於讓我的情緒泛濫,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還有那麽多疑問,他們怎麽就成了這樣。


    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了麽?


    正發愣,一隻手忽然從後麵捂住我的嘴,隻覺得後頸被人猛地一敲,眼前黑盡。


    ……


    再睜眼,後頸處隱隱有酸疼。


    光線暗淡的屋子裏,滿是灰塵。


    我半靠在一把破木椅子上,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背對著我站著。


    許是聽到動靜,他轉過身來,看清這張臉時,全身血液凝聚一點,差點尖叫出聲。


    這是一張滿目瘡痍的臉,右眼隻是空腔,不僅沒有眼珠,甚至整個眼睛都沒了。


    “你……你是誰!”


    他靠近,我一慌,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那人緩步過來,指著我:“你,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他把手伸到我麵前,要拉我起來,我怕得連連後退。


    “你……你胡說!他們是在監獄裏自盡死的!”雙手被地上的塵土割得生疼,冷靜下來,“你認識我父母?”


    他整張臉極其幹癟,左眼盡是渾濁:“嗬,害他們入獄的,是你!你不是兇手誰是!”


    這一定是夢,一定是!


    我連我父母的樣子都記不起來,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又……又怎麽會害他們入獄!


    “我……你……到底是誰!”我環顧四周,“江汓,江汓在哪裏!”


    這樣的情況下,我想的,竟然是江汓。


    中年男人眼裏騰地升起怒意,一把將我抓起來,卻沒有繼續動作,張嘴正要開口,隻聽哐當一聲,門被人踹開。


    那人一把推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到窗邊,一躍而出。


    “追!”


    幾個人同時朝那邊追過去。


    我渾身發軟,正不知所措,一隻手攬住了我。  抬頭,見到來人,心慌漸散:“江先生。”


    他陰冷著一張臉,眼睛盯著窗戶外麵,像極了畫冊裏來自地獄的主宰。


    “他告訴你什麽?”他問。


    我支支吾吾,卻不敢隱瞞。


    正要開口,他把視線轉移到我身上:“聽好,不管他說了什麽,都給我忘了!”


    極其嚴肅的表情,我不敢忤逆。


    現在,我沒有了父母,現在,我隻有他。


    ————


    迴到江宅,白姨忙上忙下讓我吃東西,壓驚。


    卻沒有起到絲毫作用,當晚我便發了發燒,渾身像被燃了一把悶火,燃著,憋著,消散不了。


    腦子裏全是混亂的畫麵,毫不清晰。


    白姨和醫生圍著我轉了好久,一直半夢半醒,毫無起色。


    “庸醫!”江汓把手裏的杯子朝醫生砸過去,沉聲一吼,“滾!”


    這聲音震耳欲聾。


    迷糊之際,隻感覺四周安靜下來,有人給我灌了藥,然後在我旁邊躺了下來,把我緊緊抱住,時不時探著我的額頭,卻沒有發出聲音。


    良久過後,耳邊傳來一個聲音:“你要是有事,誰來償債!”


    努力睜開眼,卻是天光大亮。


    旁邊沒有人,而我腦子仍舊沉重。


    那句話則在我腦海中,和之前的中年男人說的話一起,胡攪蠻纏,毫不留情。


    ……


    那天之後,我不再講話,整日悶在房間裏,一日三餐由白姨照顧。


    江汓不知道在忙什麽,我沒有再見到他一眼。


    轉眼入冬,時不時頭暈。


    白姨常常在我床邊歎息,口口聲聲說著作孽二字。


    有一次踏著虛浮的步子下樓找水喝,在樓梯口聽到白姨在打電話。


    “是是,小姐食量小,瘦了很多,身體不見好……”


    悻悻然轉身,也不喝水,迴到臥室。


    沒想到那晚江汓便迴來了,臥室門被推開,外麵廊道裏的光比他搶先一步進來。


    縮了縮脖子,沒有聽到他進來的腳步聲。


    還以為,是夢中。


    但第二天,江汓親自扔了衣服給我,他本就高,我躺在床上,看著他像一個怪物,氣勢凜人。


    唯一的差別,是他這幅皮囊實在比怪獸要精致得多。


    但,隻是表象。


    “換上,帶你出去!”


    我本能地搖頭,不要,再也不想要出去。


    上次被一個缺了眼的怪人鉗製,還聽了可怕的話,現在又讓我出去,實在怕得不行。


    我不想再離開江宅大門半步。


    江汓見我無動於衷,微微彎腰下來,眉頭稍蹙:“怕?”


    我看向一邊。


    “說話!”他捏住我下巴,將我頭擺正,視線正對上他的。


    這一局,我們就在目光中廝殺。


    他等我說話,我開不了口。


    “迴答我!”他音量沉下幾分,下顎線緊繃的程度更甚。


    沒辦法,我生來怕他,隻能點頭。


    終於,他鬆了手指,轉而摸到我的額頭:“有我在,怕什麽?”


    ————


    還是出了門。


    他手底下有個兄弟叫阿城,我見過幾次,由他開車。


    行車四小時,到達獵場。


    有人過來替我們開門,想要扶我,卻被江汓製止。


    他先一步下車,然後把手伸向我。


    我裹著最厚的衣服,堪比粽子。


    明明外麵冷到霜降霧深,他卻挑了最鮮紅的外套給我。


    “阿城,牽馬來!”


    “是,江總!”剛才開車門那人轉身走遠。


    我伸手,下車。


    被他握住的手縮了縮,內心有憧憬也有恐懼。


    紛至遝來,層出不窮。


    這獵場很大,一望無頭。


    江汓鬆開我,靠著車點了一支煙。


    他本煙癮不重,但此刻需要它打發等馬的時間。


    目前為止,我仍舊沒開口說話。


    直到馬被牽來。


    嗬!


    好漂亮的一匹馬,深紅色馬鬃,高大英俊,威風淩淩。


    江汓扔了煙頭,抓住我的腰一提,我本能分開雙腿,跨了上去,還不等我驚唿,身後一個人也上來,抓住一手纏在我腰上,一手抓住韁繩。


    “坐穩了?”


    我不吭聲。


    隻見韁繩一動,馬兒興奮地嘶吼一聲,邁蹄前進。


    “先轉一圈,熟悉場地!”他的聲音在我後上方。


    緊跟著,風突然大起來,在我耳畔唿嘯。


    我怕得把身子前傾,腰上的力量又重了些。


    整個獵場,安靜到僅有飛鳥聲,以及身下的馬蹄踏地聲。


    有生之年,我親身體會了馳騁二字的含義。


    場子很大,江汓隻帶我繞了三分之一便掉頭迴去。


    從來,不知道他竟有這樣過人的技能。


    迴到原處,他抬腿下馬,然後抱我下地,從牽馬過來的人手中取了打獵的氣槍。


    “適應好了?”


    我抬頭看著他,前額短淺的頭發有些亂,眉濃不減,沒有絲毫狼狽,反而增添幾分廝殺後的肅穆野氣。


    手裏拿著獵槍,仿佛隻要他想,那獵物便應聲而倒,隨即成為他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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