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夜晚,張子翔坐在屋裏,無聊地玩手機。


    他的手機該換了。裏麵有個最古老的貪食蛇,張子翔智商不夠,玩不滿一半就撞尾巴。上學期開學時候下了個俄羅斯方塊,現在老死機,遊戲隨便玩一下都卡。


    這次過年,兩個堂哥帶著嫂子孩子迴來了。侄子才兩歲,明明會說話,高興起來卻哇哇喊個沒完。二嫂挺著大肚子,是全家重點保護對象。叔伯堂姐也全都在,屋子裏塞了二十多個人,特別熱鬧。少了的是張子翔老爸,他爸出差了,大過年的跑外國去,出去一個月。等他迴來,張子翔都快開學了。


    過年就是這樣,講的是一個氣氛,全家團圓。家族人多,人氣就旺,要是過年家裏還是那麽幾個人,別人就會指點著說:這人真可憐,那麽淒涼。


    張子翔一點也不淒涼,他是最底層的勞苦大眾,沒辦法淒涼。二嫂來了得讓座,侄子來了得讓座甚至當座,哥哥來了更直接,當成垃圾扔出去。家裏女人多,包餃子幹活全輪不到他,他個子高,往屋裏一站,全家人都把他趕來趕去,嫌他擋光占地方。


    這次兩個哥哥在交流工作和育兒經,都沒空理他,他隻好躲到臥室裏玩手機。奶奶家在過年時每一間屋的燈都亮著,陽台上吊著兩個大紅燈籠。張子翔又一次卸電池重啟手機的時候看了一眼那兩個亮著的紅燈籠,客廳傳來歡笑的人聲,特別溫暖。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拜年的短信陸陸續續地來了。他又一條一條地迴。剛過十點,意外的短信過來了,沒有紮堆,孤零零的一條。是梁則正。


    張子翔拿著手機一下從床上蹦起來,氣得直跳腳。他剛才看見梁則正名字一下激動起來,點得有點急,手機剛開機,又死了。最生氣的是死機的時候卡在讀短信的界麵,上方是梁則正的名字,短信內容卻被一個沙漏擋住看不見。那個沙漏轉到一半卡在那裏,歪歪斜斜地往下撒了五粒沙子,沙粒凝滯在半空,豎在那裏像是一根嘲笑他的中指。


    張子翔看著那個嘲諷臉的屏幕,氣得渾身哆嗦,嘎嘣一下把手機後蓋卸下來。因為卸的時候氣急敗壞,掀起來太早,卡子斷了。小侄子跑進來撿掉在地上的後蓋殘渣,往嘴裏塞。


    “不準吃!!”張子翔大喊一聲。眼見侄子被他嚇了一跳要哭,果斷把手裏壞了的手機殼子遞過去。他侄子最可愛的一點就是好哄,接到一個新東西,原本的東西就不要了,張子翔忙把那點塑料從侄子手指上抹下來,走出去彈進垃圾桶裏。


    如今以他手機的速度,開機至少要兩分鍾。出去一趟,張子翔冷靜下來,就慢慢等。他走到陽台,背著屋裏的燈光,外麵已經有人在放炮了,燈籠的紅光映在白瓷磚的窗台上,時而被禮花的彩色壓下去,很快又穩定地恢複成原本的色彩。


    陽台關著門,聽不見人聲,外麵隻有炮響,巨大聲浪產生間隙的時候就顯得特別靜。張子翔看了一眼還卡在開機界麵的手機,想起來前一天去梁則正那裏的時候兩人的對話。


    其實他還記著之前梁則正說過的話,說他結婚了。但是這幾天厚著臉皮天天往他那裏跑,也沒見過他老婆孩子,甚至連居家過日子的氣息都看不出。眼看要過年了,張子翔不用操心,迴奶奶家可以隻帶一張嘴,理論上梁則正卻不能。他這麽大人了,迴自己家或者迴老婆娘家時,怎麽也得帶些東西。就算不迴,一家三口在家自己過年也得置辦年貨。可是他一點這方麵的動作都沒有。


    於是張子翔實在忍不住,在拿著單詞書造了半小時句之後,裝作放下筆揉眼睛,開始旁敲側擊。


    “明天過年了。”


    “嗯。”梁則正看他的論文期刊,頭也沒抬。


    “我爸出差了,我沒事,明天迴我奶家。這幾天一直跟你這待著,是不是耽誤你辦年貨了?”


    “沒有。我不辦。”


    “那春節這幾天……”張子翔說了半句,不知道怎麽說了。


    “家裏就我一個人,辦不辦都一樣。”


    “你不迴家啊?”


    “這就是我家。”梁則正答,看樣子腦子還是沉浸在他的書裏。幾秒後,大概是終於反應過來張子翔說什麽,把書放下了,看他一眼:“你說我家裏?不迴。”


    “那你三十晚上一個人在家幹什麽?”


    “平常幹什麽就幹什麽。眼藥水給你,歇夠了看書。”他說。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張子翔看了看客廳。客廳連著陽台,陽台上有一盆植物。客廳很寬敞,因為沒有電視,顯得空蕩蕩的。


    他又低頭看手機,還是沒反應,這次估計是卡在開機界麵死了,他隻好又卸一次電池。這次再開機比較快,張子翔挺高興,趕忙去點短信,結果點進去,他的喜色還沒收迴來,當即又石化了。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這次開機這麽快了,收件箱空空蕩蕩,連條垃圾短信都沒有。


    這下張子翔鬱悶了。人真是倒起黴來喝涼水都塞牙,好不容易梁則正主動聯係他一次,雖然猜也能猜到肯定是一句淡淡涼涼的新年快樂,但萬一不是怎麽辦?


    還有之前那些珍而重之地保存起來,一直沒舍得刪的短信記錄,就這麽一起丟了。


    張子翔用手指按著電池,過了一會,發現電池還比較緊,就把手指拿開了。他關上陽台窗戶,給梁則正打電話。


    這麽好的機會,不用白不用。


    “喂。”幾聲機械音過後,電話被接起來,梁則正的聲音從話筒那邊傳過來,背景特別靜。張子翔猜想他大概把窗戶全都關得死死的,連窗簾都一起拉上,又鑽在書房裏看書。


    在梁則正家待了三天,通過觀察,張子翔發現梁則正看書的時候比他想象中還要專注得多,有的時候甚至需要叫好幾聲才聽得見。而且,書隻要拿起來,就好像粘在了手上一樣,張子翔覺得這人可以不吃不喝不上廁所,一直坐著看。他拿著書,那一動不動的樣子就好像一座不舉火炬的自由女神。


    有幾次張子翔想象著梁則正把手心衝下,書粘在手上甩都甩不下來的模樣,就像在變魔術,忍不住笑。第一次笑梁則正大概沒聽見,一點反應也沒有。第二次瞥了他一眼。第三次的時候可能是受不了了,問他:“你笑什麽呢?”張子翔沒敢告訴他,隻說:“我這本書好看。”


    然後梁則正點點頭,不理他了。


    “新年快樂。”


    “嗯。”


    “你剛才給我發短信來著?”


    “嗯。”


    “我手機剛才死機了,全丟了,沒看見。問問你什麽事。”


    “沒什麽。就是祝你新年快樂。”


    他在那頭做了個比較淺的深唿吸,張子翔猜想他大概還在書桌前。同一個姿勢保持久了,借著接電話的機會換一換。


    這時,電話的背景裏有了炮聲,特別遠。張子翔這頭同時也有人在不遠的地方點禮花,這次是彩色的。窗台被映成綠色,隨即變成了紫,最後是金。點點火星在半空中墜落下去,在城市的光線裏特別柔和,像是春天裏飛著白雪粉雪的花樹。


    張子翔迴頭看了一眼客廳,說:“哦。”


    梁則正沒有迴話,大概在等著張子翔說掛。最後一點火星落下去,夜空複歸沉寂,張子翔突然想起梁則正說他一個人的時候平靜的表情。


    他起了衝動,說:“你一個人的話,我能不能過去找你?”


    “你不是迴家裏去了。”


    “對啊。但是今年我家人都迴來了,超級多,我在家可礙事了。正好離你不遠,你過年的時候還好學不倦,我也不能落後不是?”


    梁則正肯定知道他在找借口。他似乎猶豫了下,給張子翔的話倒是很幹脆:“你家裏人不反對的話,可以。”


    張子翔出陽台的時候家裏正在煮餃子,大家都沒上桌,菜正在往外端。他們一家沒有守歲的習慣,而且堂哥家都離得遠,奶奶家住不下這麽多人,早點吃完年夜飯迴去睡覺,就每年都提前。餃子端上來,張子翔掰開吹涼了喂小侄子一個,自己也捏一個吃,味道不錯,就拿了個飯盒,裝進去一盒餃子。


    “翔翔啊,你怎麽也走這麽早?”他三叔從廚房出來正好看見,喊他。


    “我有個朋友,今年一人過年,剛才我在陽台上給他打了個電話,他那邊連放炮的動靜都沒有,可淒涼了。”張子翔燦爛地笑著說,他每次背後說梁則正壞話的時候都特別愉悅,“感覺都快哭了,我看看他去。”


    張子翔奶奶善良,真信了,說:“那趕緊去吧,這孩子家裏怎麽迴事?你問他吃飯了沒有?別光拿餃子,多給帶點菜。”


    梁則正吃沒吃過晚飯,張子翔還真猜不出來。他去梁則正那裏一般都是下午,待上三四個小時,晚飯前就迴來了。梁則正的作息時間,包括他獨身一人飯怎麽吃,他全都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張子翔說,他被奶奶問得一愣,“剛才忘問了。”


    “那帶點吧,吃了也不怕,一樣都帶點。”張子翔大姑起身。她年紀也不小了,很富態,腿不太好,一顛一顛去廚房給他拿飯盒和保溫提袋:“你倆一塊吃,多帶點,多吃點,過年得吃飽。”


    “哎。”張子翔心裏特別暖,應著,忙跟過去拿東西。


    “怎麽不早說,早說讓他也一起來過年。”大姑埋怨。


    張子翔想起梁則正那張清清冷冷的臉,樂了:“我怕他害羞。”


    張子翔二哥從另一屋走過來聽見,也樂了:“媽,你太單純了。是不是翔翔女朋友?”


    張子翔心裏突然一動。他發現自己忘了給楊佳打電話。


    堂姐見張子翔不應聲,笑:“翔翔也大了,交女朋友了?”


    張子翔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否認楊佳的存在:“外省的,人家早迴去跟自己家過年去了。你倆真猥瑣。”


    “外省的?外省的有點不好啊,翔翔,你得想辦法把她留在這上班,結了婚還在家旁邊住。你可不能跟她跑過去啊。哎呀……這兩家不在一個省的,過年也不太好過。”


    “最後能不能成還說不定呢,急什麽。”張子翔說。說著,就要出去。


    “翔翔!”大哥喊他,“誠誠手裏是不是你手機後蓋?”


    “那破玩意兒,不要了!”張子翔關門,喊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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