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四級之後,張子翔絞盡腦汁想出一個借口,請梁則正吃飯。


    結果最後梁則正請的他,沒再吃垃圾食品,去的是一家小卻幹淨的麵館。


    一些小吃或是小麵館裏經常會編出一些曆史淵源,以證明自己家手藝傳承的久遠。張子翔指著牆上發舊的介紹牌,義憤填膺:“錯別字連篇,這種東西都往上掛。現在還都學英語,漢語都說不好還學英語,英語學得寫起作文來的地得都分不清,幹脆別要中華民族,都去做外國人算了。”


    梁則正坐在對麵看張子翔,沒說話。他向來很少說話,即使是與張子翔慢慢熟悉起來,依舊話很少。


    張子翔就繼續:“你看人家台灣多好,難怪瞧不起大陸。一個五四把老祖宗的東西全都扔丟了,寫詩也再不說昨夜星辰昨夜風,全是什麽我把日來吞了我把月來吞了我把自己也吞了,吞什麽?不如直接說氣吞山河。古代詩詞多美,字也美。我就覺得繁體字最好,簡化什麽?最後都簡化成字母!”


    梁則正興許是覺得張子翔看法簡單幼稚,也有可能是看他樣子有意思,眼角微微彎了彎。“各有利弊。”他又很馬克思主義地說,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筆,伸手在桌子上的紙巾盒裏抽出來一張餐巾紙,寫了鍾和鐘兩個字。


    張子翔看著他寫字。因為生梁則正的氣生了大半個學期,上課時候張子翔從來沒抬過頭。後來終於和解了,課也快講完了。梁則正本來板書就少,餘下這幾堂課再沒寫過板書。不算上次必勝客裏他刷卡簽名,這是張子翔第一次看見他寫字。


    他的字很漂亮。勁瘦有力,棱角分明,整體微微向右方上揚。興許是當老師當的,連筆不嚴重,簡單耐看。手裏的鋼筆是舊式的暗尖鋼筆,黑色的,金屬蓋。張子翔不認識型號,隻知道筆畫很細。墨水大概是好墨水,加上筆尖細,寫在那張還算光滑的抽紙上洇得並不是很厲害。


    墨水的顏色張子翔也沒見過。類似英雄藍黑,卻沒有那麽紫;要說是駱駝藍黑,又沒有那麽灰。總之是一種說正不正的灰藍色,帶著些綠,漸變色很漂亮。清清冷冷,像是雨後夜晚的天空。


    那時候張子翔順便看了看梁則正握筆的手。


    按比例來說,男性的手一般不會肉很多,很多都是骨節偏大或是指尖扁平,因此指甲無論長短都會顯得又厚又硬,很少有真正秀氣好看的。但是梁則正不一樣,手指長而勻稱,像是竹節或是張子翔小時候想象中喜歡吃小孩的變態巫婆打磨得滑潤柔亮,經常拿在手裏把玩的小指骨。


    張子翔也沒注意過女生的手。找梁則正吃飯那時候還沒到平安夜,他連楊佳的手都沒摸過。偶爾在坐車的時候瞥見過一些人抓住吊環的手,有男有女,沒有一個像梁則正這樣,一眼看去就讓他移不開視線。


    那隻手扣上筆蓋,把餐巾紙挪到他麵前扭正。


    “這兩個字是什麽?”


    “都是鍾。”張子翔憤憤,“你鄙視我智商?”


    “那你說說,這兩個字形早些時候在意義上有區別沒有?讀音上呢?”


    “這……”


    “漢字的簡化也不是隨便刪簡筆畫,是當時許多學者聚集起來,根據漢字的特性做了很多工作,最後定下來的。這兩個字,還有童。”他在紙上寫了一個童字,“在古代曾經是異文。牽扯到讀音的時候,連楊慎都犯了錯。”


    張子翔如今已經知道了不少東西,加上梁則正已經盡量說得很簡單,這些話他都懂。可惜他不知道楊慎是誰。


    張子翔不說話,梁則正便繼續在紙上寫出後和後兩個字。


    “這個區別我知道。”張子翔搶答。


    梁則正看看他,又隨手寫上語和語。


    “這個沒區別!”張子翔又搶答。


    “所以漢字簡化,一方麵是筆畫變少,另一方麵就是異體字和字義詞條的合並或者替代。其他方麵,還有一點與之相關的就是每個字的定音。那個時間上更往前一些。”梁則正說,“關於簡化,每個人看法不同,有人認為漢字作為工具需要簡單方便,有人像你一樣,認為傳承文化不能丟。”


    每次提起自己的專業,梁則正就會變得意外愛說話。說到這裏,張子翔猜想大概要結尾了,他可以行動了。他做出認真的樣子問:“那你怎麽想?”以掩飾偷偷把那張寫過字的餐巾紙塞進自己口袋裏的罪惡行為。實際梁則正怎麽迴答的,他隻顧點頭,根本沒有認真聽。


    那張餐巾紙後來被夾進張子翔專門用來放重要東西的文件夾裏,展得平平整整。他站在梁則正書桌前,本來想打開書包拿書來問,突然注意到桌麵上放著兩支鋼筆。其中一支筆正是那天梁則正用過的黑色金屬蓋。


    梁則正坐在桌前看他,他站在桌前看筆。然後他伸手拿起那兩支筆,一支是英雄329特細,另一支是黑色的,握手處平紋,上麵的字母他不認識。他突然又想起來那天注意過的墨色,放迴不認識的那支筆,手裏留著英雄,問:“你那個墨是什麽墨?就是帶點灰色的那個。”


    梁則正瞥一眼張子翔手裏的鋼筆,似乎明白了他想問什麽:“月夜。百樂的色彩雫其中的一種。”


    也許是習慣導致的脫口而出,“色彩雫”這幾個字他用的是日語。最後一個音帶著短促柔和的質感,聽得張子翔一愣。梁則正此時也反應過來,隨手扯過來一張紙,打開被張子翔拋棄的鋼筆在紙上寫了“色彩雫”三個字。


    這支筆寫出來的顏色是黑,跟筆杆的顏色一樣。張子翔問:“這是什麽筆?”


    “百樂88g。”


    “筆好看,墨水顏色太普通,換成月夜就好了。”張子翔說。


    梁則正眉毛一折:“你來不是為了問問題,是來評價我的墨水和鋼筆?”


    這人涵養異常好。嚴肅歸嚴肅,卻從來不會對人發火。張子翔知道梁則正並沒有生氣,一點不怕他,他齜牙笑,不肯放過:“讓我長長見識嘛。明明是同一個牌子的,為什麽不放在一起用?本是同根生,這是什麽來著,錢鍾書老先生說的,離得太遠,要害相思病。”


    張子翔無恥得沒辦法,梁則正妥協了。他掀開杯蓋,喝了口咖啡:“因為墨水型號換了,殘留在墨囊裏的上一種墨水就會影響新墨水的顏色。我必須有一個穩定常用的顏色,就要搭配更好使一點的筆,長期不換。還有什麽要問的?一次問完。”


    張子翔歪樓正歪得爽,暫時不打算再歪迴去。他點著頭,笑得更燦爛了:“有啊有啊。為什麽要總換墨水型號?”


    梁則正放迴杯子,看看他,十分隱忍地吸了口氣。


    “我保證隻問這一個問題!”張子翔舉起雙手說。


    “因為偶爾換換,比較有意思。”


    張子翔本來還想說什麽,卻一眼看到了梁則正身後的書櫃。他正打開書包拿書的手頓時停了。


    梁則正的家很寬敞,尤其是書房,大概選的是最大的屋子。加上靠門那半麵,三麵牆壁全是書櫃。就在他身後的書櫃裏,透過玻璃,張子翔看見最下層整個一層整齊地放滿了小盒子。


    他走過去看,感歎:“難怪你總換鋼筆水,不換的話用不完,都浪費了。”


    “我能看看不?”他又說,“這個是請求,不算問題。”


    梁則正也站起來,走過去。


    “看吧。”他說。


    張子翔便拉開櫃門,去看那些墨水。最邊上幾排是偏薄的長方體盒子,銀白色扁平,很是漂亮。是梁則正剛給他說過的色彩雫。他打量著那些名字,從裏麵挑出月夜:“你那根筆真的特別漂亮。你這麽土豪,為什麽不再買一根專門配這個。”


    梁則正說:“你喜歡那種樣子的筆的話,n1合格了,我送你一根。”


    “真的啊?”張子翔樂了,“那我就等你送了,我這麽聰明,怎麽可能過不了。”


    梁則正嗯了一聲,沒說話。


    “你攢這麽多墨水幹嘛?”張子翔問。他放迴月夜,往其他風格的盒子那裏看。有些墨水拿起來全是英文,還有些是不認識的詞,張子翔看不懂,猜想大概是德語或者法語。他不由看了梁則正一眼。


    “同一個色係的墨水,寫出來也是不一樣的顏色。比如同樣的藍色係,有的像天空,有的和睡蓮一樣,還有些像陽光下的海。同一品牌的不同型號,還有不同的品牌,哪怕再像,也會有細微的差別。日子久了,有些墨水會慢慢地褪色,看著又是不一樣的感覺。”他說著,拿出幾個盒子打開,給張子翔看裏麵的瓶子,“還有一些是瓶子的設計好。比如這個瓶子,做成可以放一根筆的筆台形,設計理念是好的,可是上麵留出的凹槽太細,有些筆放不了。就不如這個瓶子。還有這個,瓶身六角形,能斜放,墨水快用完的時候不好吸,斜過來可以避免許多浪費。還有許多瓶子的設計綜合了這些人性化,比如這個,既能做筆台,後半部分又是斜的。但是最實用的還是這個,你看,它下麵有一個筆尖形狀的凹陷,深度正好。而且它盛裝墨水的部分比較淺,上墨的時候,不會沾到太高。還有些是有收藏價值的,比如色彩雫這一套墨水,名字很美。還有這一套,是中國人物紀念。”


    張子翔看著梁則正。他說著話,偶爾眨眼,從側麵看去,內雙的眼睛在眨眼時特別好看。在說起這些東西的時候,他語調輕緩,又是微微翹著嘴角,像個孩子拿著喜歡的模型,並且希望別人也喜歡。


    張子翔發現,很多次他在梁則正身上發現的不一樣的地方,都最終能歸攏到孩子氣。或許是與平時的形象反差太大,每一個神色他都記得很清楚。


    有很多人小時候曾經攢過東西。有些是郵票,有些是煙盒,還有些是漂亮的貼畫,或者是賽車航模。長大後,他們不再繼續了,每日下班,躲在車裏抽一根煙再上樓,或是深夜裏開著車聽著廣播,在空蕩蕩的高速路上飛馳。他們在尋找一個隻屬於自己的空間,隻有在那裏,才能感受到完整的自己。


    不是兒子,不是丈夫,不是父親,不是上班族,不是任何社會性質的身份,隻是自己。他們抵抗著來自生活的壓力,再也想不起來兒時的堅持和夢想。還有曾經因為那些小願望的達成,帶來的每一次喜悅。


    很久之後,張子翔泡在溫泉池子裏,仰頭看著高原的夜空。特別黑,特別深邃,深得讓人害怕。像是梁則正那雙黑色的,閃耀著星芒的眼睛。


    這樣被生活壓彎了腰的人,世界上有很多。但梁則正不是。他把一切背負的東西都深深壓在自己的影子裏,帶著無法磨滅的烙印和固執地留存下來的純淨,一直在向前走著。不管多難,都始終抬著頭尋找星星,無可動搖,堅韌得像一棵白樺樹。他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特別晶瑩,那些晶亮的光芒在他提到自己的專業、提到自己的愛好時無處不在,甚至連聲音都是溫溫的。張子翔想,他是真的愛那些東西。每當張子翔看到那雙格外明亮的眼睛,都會感覺到即使在絕境中,梁則正也帶著一種安靜卻向上的力量。那種力量因為從黑暗之中頑強地長出,特別溫柔,也特別倔強。


    最後張子翔想,一個人隻要有夢想,隻要有喜愛的東西,隻要還活著,就應該向前走,永遠也不放棄。同時想起的是梁則正臨窗遠望時寂靜的側臉,在夜色中逆著光走遠的那些背影,還有偶爾被他抱在懷裏時,顯得朦朧柔順的雙眸。


    在他身上,夢想和陰影並存,未來和過去交匯。他卻始終堅定而安靜地站在平衡點上,隨時等待著向光出發。


    想到這些的時候,張子翔還是看著天,眼眶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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