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壽身邊一直不缺醫生,不過,李時珍隨韓應龍去京城見世麵去了,李父還在東山鎮,蘇子陽突然暈倒,也鬧得眾人一陣手忙腳亂。

    劉同壽正盤算著要不要做個人工唿吸什麽的,結果發現沈方卓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了根銀針,在蘇子陽的人中下針,然後又在他太陽穴上來迴揉搓。

    如是反複,沒多一會兒,就見得蘇子陽口中長長吐氣,眼皮也開始抖動,竟是醒轉過來了。

    “你還懂醫術?”劉同壽頗為驚異。

    “皮毛而已,想行走江湖,多少也得懂點醫術。”沈方卓這次倒是挺謙虛。

    武當派的形象跟想象中的很有差距,但不管怎麽說,人算是救迴來了,聽沈方卓說蘇子陽隻是憂急攻心,加之路途勞頓,並無大礙,劉同壽也放了心,直接追問鎮上的事來。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張大叔和林老爺子他們還商量著說,今年鎮上算是豐收,有些餘裕了,等您迴來後,咱們上虞也辦一場法事,收留些孤寡老弱……”蘇子陽說話有些斷斷續續的,不過意思表達的倒清楚。

    “這是好事啊,跟官府又有什麽關礙了?”

    劉同壽事先也聽到過些風聲,共濟社本來就屬於慈善性質,在救災的過程中,就發揮過一定的作用,現在想著更進一步,也屬應有之義。就算曆經浩劫,導致人情冷漠的後世,還講究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呢,何況是民風淳樸的明朝。

    “當然是好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禮記中的大同之世,也無非如此!”蘇子陽神情莊肅。

    “學生在外遊學多年,還沒見過哪裏有這般氣象呢!民眾自發組織起來,為首者心存善念,從者不計得失,錯非學生認得是家鄉,否則幾以為自己是那誤入桃花源的漁人了。小仙師雖在道門,但卻大有孔孟之風。”

    跟梁蕭比起來,這位蘇孝子就是個書呆子,一引經據典起來,就進入了物我兩忘的狀態,羅裏囉嗦說了一大堆,卻一直沒說到點子上。好在劉同壽很有耐心,而且這些前因後果總歸也是有關聯的。

    “可恨貪官無道!”蘇子陽麵露憤恨之色,“日前遣了官差,悍然上門,竟是將張大叔等人一股腦的抓了去……”

    “啊?”劉同壽急忙追問:“罪名呢?他們用什麽罪名抓的人?”

    “謀逆!那些官差說張大叔他們結黨營社,收買人心,圖謀不軌,要治他們謀逆

    之罪!”

    “收留幾個孤寡老弱來造反?那狗官瘋了嗎,他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嗎?”沈方卓一直沒出聲,可聽到這裏,他卻忍不住了。

    兩邊的行為都很不可思議。

    平時造橋修路建學堂,趕在災荒年,肯設棚施粥,這就已經是鄉紳中的典範了。區區一個小鎮的幾個家境尚可的普通人,就敢惦記大同之世,他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而官府的應對更絕,居然要治這些人一個謀逆之罪!這不是瘋了是什麽?他不懂官場上的路數,可通常情況下,要是哪個地方官的治下出了這種事,那人還不得喜翻天了啊?這是實實在在的教化之功,天大的政績啊!

    “馮知縣又外出了?”劉同壽也覺得不可思議,雖說官場中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但在情在理,馮維世都沒必要搞這麽一出啊?

    “縣尊一直都在,學生先是去過了縣衙,隻是不得其法,這才欲往杭州尋您做主……”

    馮維世沒發瘋,在官場上左右逢源很平常,但立場轉換太快,就不怎麽招人待見了。事情不是馮維世挑起來的,出動的官差也並非來自上虞,而是從餘姚來的。

    “縣衙可以越界執法?”跨縣……聽起來有些耳熟誒,麻煩的源頭不出劉同壽所料,但產生的方式卻有些怪異。

    “法度上自然是行不通的,但若以事急從權而論,也無不可……不過,若隻是臨縣縣衙的話,馮大人倒也不會任他橫行,隻是巡按禦史謝大人,如今就在餘姚,拿人的命令,正是出自他手。”

    “禦史?”劉同壽心中凜然,急問道:“此人也是謝家人?”

    “學生不知……”蘇子陽有些慚愧,他一心讀書,對窗外事向來不聞不問,遇事後更是慌亂,又哪裏顧得這許多。

    “罷了。”劉同壽一擺手,吩咐道:“加快行程,天黑之前,定要趕到縣城。”

    盡管沒能確定細節,但麻煩無疑來自於謝家,和孫升提醒的一致,敵人的矛頭直指共濟社,打算用大明最嚴重的罪名,讓自己萬劫不複!

    好在有了孫、韓二人的示警,道協已經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學術機構,組織鬆散不說,連會長的位置都讓給清虛了,不然他這次還真有可能吃個大虧。

    即便如此,局麵依然不樂觀。

    謝家既然敢抓人,那就一定有後手,否則,孤注一擲的百年世家隻會更可怕。隻要謝家能從鎮民那裏取得對

    自己不利的口供,然後再栽點贓物給自己,豁出去來個先斬後奏,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想救人又談何容易。

    若隻有餘姚知縣,那事情倒不難,憑自己在杭州的關係,隨便找個人就行了,李崧祥主管的可是一省刑名,就算餘姚知縣再怎麽挺謝家,他也抗不住按察使的一紙公文。

    問題在於那個巡按禦史。

    無論古今,官場對上下尊卑的規矩都看重得很,不過有一類人卻是例外,那就是科道言官。

    巡按之設,始於唐代天寶年間,職責為巡按天下風俗黜陟官吏。

    到了明朝,巡按製度已經相當完善,巡按禦史在都察院十三道禦史中選出,雖然品級隻有七品,但卻號稱代天子巡狩,能夠“以小監大”、“以卑督尊”,就算是布政司,乃至巡撫、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也不願意惹上這些人。

    其實想想就知道了,明朝的言官連皇帝都敢罵,彈劾官員就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天下太平是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因為那涉及到他們的政績。所以,言官們沒事還要找事呢,有事更是要一挖到底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巡按禦史跟錦衣衛很相似,名義上都直接受皇帝管轄,中間各有都禦使和指揮使指揮調度,在地方上無所顧忌,遇到再大的官也不用低頭。

    劉同壽跟熊榮有過交談,跟李崧祥也有了默契,哪怕是知府,他也可以借勢壓人,可對上巡按,他就借不到力了。

    他更希望那人是謝家的一員,那樣的話,事情就可以擺到明麵上來說了,兩家的仇怨,整個紹興府都傳遍了,那謝巡按明擺著以公謀私,對付起來就簡單得多。

    最怕的是那人和謝家的關係比較隱蔽,甚至全無關係,那就要命了。哪怕是張孚敬親自出頭,至少在這件事上,對方說不買賬也就不買了,至於有可能的報複,說不定還能成為揚名的契機呢,謝禦史是不會怕的。

    “劉觀主所見極是,說起來,謝蘭和本官還有同年之誼,蹉跎半生才有機會入了都察院,在京城時也過得頗為拮據,至少在他巡按江南前,跟餘姚謝家是沒有半點關係的。”到了縣城後,馮維世證實了劉同壽的不祥預感。

    “那,他會不會被收買了?”劉同壽努力尋找著對方的破綻。

    “不好說。”馮維世不置可否的搖搖托,“劉觀主有所不知,以謝蘭一向的為人和作風,即便沒人收買,他也不會推卻此事的。若說謝家發揮了

    什麽作用,可能就是通風報信,令餘姚那邊配合的更緊密些罷了。”

    “他要借此事邀名?”劉同壽眉頭緊皺,按說如今的嘉靖朝,不應該有這種愣頭青才對啊?

    “邀名隻是其一,邀功才是正經。”馮維世的迴答大大出乎了劉同壽的預料。

    “邀功?向誰?龍虎山麽?”

    “劉觀主可知沈淮其人?”馮維世想了想,不答反問。

    “不知。”劉同壽搖搖頭。

    “淮乃山海關衛軍,師從李真,學習道……妖術,極擅蠱惑人心,至嘉靖八年,其威望日隆,薊、遼二鎮多有知其名者……”馮維世措詞很小心,既不犯劉同壽的忌諱,同時也迴避了朝廷的禁忌。

    這沈淮跟劉同壽很像,兩人都是用道術戲法吸引人,兩人也都好打抱不平,懲惡揚善之類的事兒沒少做,通過這些,在民間擁有了相當的聲望。

    沈淮成名已經是嘉靖三年,邵元節入宮,紫禁城內正式擺開了道場的時候了。按說這樣的世風下,沈淮這樣的道士應該如魚得水才對,可實際上,他的下場淒慘得很。

    他打抱不平惹上了當地的大戶,然後被人栽了個謀逆之罪,然後就是數年的亡命天涯。東躲西藏了好幾年,可最終還是敵不過朝廷的力量,於年前被順天府抓獲,最終落得一個腰斬棄市的下場。

    馮維世說的委婉,但劉同壽聽得分明,這個沈淮跟他完全就是同出一轍,他手段更高明些,但惹上的仇家也更強,最後,仇家們的終極大招也是一模一樣。

    難怪人們都說,曆史是不斷重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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