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的不盡人意,即便高居一府太守也是一樣,片刻之後,崔知府終於見到了麻煩的源頭。

    “本官素聞劉道長之名,今日一見,果然非凡……”崔平宇的稱唿還算客氣,隻是話裏沒什麽營養。

    “不敢當,貧道拜會來遲,倒讓崔明府久候了。”劉同壽就直接多了,不痛不癢的點了對方一句。

    “好說,好說……”崔平宇暗自稱奇,小小年紀竟然也會打這種機鋒,看他舉重若輕的樣子,跟官場上的老油條也差不多了。

    本來他還想提點意見,把礙事的韓、李二人趕走,一時卻是說不出口了,隻能幹笑兩聲,請對方落座,吩咐奉茶。

    隨後,花廳內陷入沉寂。

    依崔平宇的心思,他是想拖延一下時間的,最好能等外麵的士子們散去了,這樣他多少也能挽迴點主動權。拖延時間,說垃圾話,兜圈子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可是,麵對劉同壽這個怪胎,他卻不敢這麽做,所以一時間隻能瞪眼發呆,佯裝品茶了。

    劉同壽沒那麽多顧忌,他單刀直入的問道:“崔明府,俗話說:民心如鐵,災情似火,貧道與上虞眾家士紳的請願書,如今應該已經到了京城吧?”

    “這個嘛……”崔平宇啜著牙花子不肯迴答,隻是苦笑。這小道士還真是有夠直接,不過你這詞兒好像用錯了吧?

    周師爺會意,接著說道:“劉道長,您有所不知,知府大人雖然官居五品,有上奏之權,可這奏疏終究還是要通過通政司的,左通政使張大人與故謝、楊二位閣老,以及費閣老都有故舊之誼,這奏疏怕是通不過的。”

    “哦?”劉同壽眉頭一挑,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周師爺。

    “通政司掌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訴之件,建言、陳情申訴及軍情、災異等事皆囊括其中,這一關過不得,上呈天子自是無望……”周師爺感覺壓力很大,不過該說的話還得說,能糊弄過去最好,糊弄不過去,幕僚背雷也是應有之義。

    “崔明府,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你的意思就是,隻要那位張大人從中作梗,上虞的請願書就到不了皇上的禦案上?而那位張大人跟謝家淵源很深,作梗是一定的,所以,你就決定放棄了?”

    “一定是說不上,隻是有些顧慮。”劉同壽的口氣咄咄逼人,但崔平宇一時也無暇計較,因為他聽出了蘊含其中的不以為然之意。

    他確實是打算糊弄人的,從紙麵上來說,通

    政司這個衙門的權力確實很大,但實際上這個衙門的權威隻能因人成事。

    首先,通政司內部,也有大小製衡的設置,雖然隻有通政使有敷奏封駁的權力,但左右通政使都有掌受理內外章疏的職責,也就是說,通政使封駁沒問題,但要想不為人所知就不可能了。

    明朝皇帝最討厭事情之一,就是有人騙自己,所以才設下了錦衣衛以及東西兩廠這些密探機構。通政司內部做不到鐵板一塊,又沒辦法讓上奏疏的人閉嘴,若是不經皇帝的許可就封駁奏章,很可能會捅出大簍子,風險極大。

    隻有執行權,而沒有決策權,這個衙門的權威隻存在於紙麵上。

    不過,在一些特殊情況下,通政司也能發揮出巨大的作用。每有權臣當政,通政司就是必須掌握的一個衙門,比如後世的嚴嵩當政,就以幹兒子趙文華為通政使,達成了隻手遮天的效果。

    所以說,這是個因人成事的衙門,其權威遠遠沒有紙麵上說的那麽誇張。

    周師爺代說的這些話,沒有一句是假的,張瓚的確和謝遷那一派交好,是打入通政司的一枚釘子,製衡張孚敬用的。崔知府之所以敢於拿來糊弄人,就是認為劉同壽不可能知道朝中那些潛規則。

    朝廷高高在上,離民間的距離遠著呢,要不是崔平宇在京城當過兩年官,朝中也有些淵源在,他也不可能知道這些。一個民間的小道士,就算有些神通,知道點朝中秘事,可內裏的玄虛,總是不可能理解的吧?他這樣想。

    下一刻,他的期待被打破了,隻聽小道士冷笑道:“看來,崔知府還是沒有為民請命的誠意啊,難怪讓貧道苦等了這麽多天,也罷,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貧道還是自行設法吧。”

    崔平宇大汗,合著在你眼裏,我就是那個被強扭的瓜?拜托,我好歹也是一方太守好不好?不待這麽瞧不起人的。

    心裏雖不以為然,可見劉同壽作勢要走,他也不能幹瞪眼的看著。他很清楚,對方在談判桌上得不到理想的結果的話,八成就要出去繼續未盡的事業,去煽動士子了,那個比上疏還可怕。

    “劉道長此話怎講?”他故作愕然的扮起了無辜。

    “通政司之權果如你所言?哼,崔知府,你真當貧道年幼無知不成?”劉同壽一臉忿忿不平,配合著他的年紀,確實很像是一個撒嬌的少年郎,但崔、周二人卻被嚇得滿頭大汗,幾乎失聲,他竟然真的知道!

    年幼無知?連通

    政司的玄虛都知道,誰還敢說你無知?倒是自己二人這一把年紀,幾十年閱曆算是活到狗肚子裏去了。

    他當然不知道,劉同壽的神情舉止都是裝出來的,通政司對於他來說,是個相當陌生的名詞,要不是周師爺解釋過一番,他都不知道那個衙門到底是做什麽的。

    不過,正因為不知道,他才能反推迴去,通政司紙麵上的權力這麽大,可曆史上的那些權臣卻沒有一個是做通政使的,由此可見,這裏麵肯定是有點說法的,所以他佯怒詐人,而且還成功了。

    “劉道長息怒,本官也隻是出於擔心,唉,你知道的,其實不單是通政司,朝中……”崔平宇和周師爺對視一眼,知道混不過去了,他也不再隱瞞,把先前對師爺說過的那些話重複了一遍。

    這些東西很敏感,本是不能亂說的,但眼前這位的能耐太大了,超出了崔某人的想象,前知三千載,後知五百年可能有點誇張,可不出門而知天下事的評價,則一點都不為過。跟這種人還有必要保密嗎?借機吐苦水,裝可憐才是真的。

    這招似乎很有效果,剛剛還暴跳如雷的小道士很快平靜下來,凝神靜聽,還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有門!崔知府心中大喜,說的更來勁了,“劉道長,天下官僚,多有因私廢公者,若是以您的名義上疏,與您有隙的那些人肯定要拚命阻撓,而朝中如今又是這麽個局勢,就算本官拚著前程不要,也是無力迴天啊。”

    劉同壽緩緩坐下,沉聲反問:“那依崔知府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當什麽都沒發生,不過看這架勢,這提議肯定是要被拒的,幹脆還是退而求其次吧。

    崔平宇揪了揪胡子,很是犯嘀咕,躲是躲不過了,最要緊的是把握好尺度,既不過於開罪謝家,也不會把眼前這位小爺給惹急了,那麽,關鍵的問題就是,這位小爺到底想要什麽?

    慈悲心懷,為民請命?這原因太假了,世上不是沒有聖人,可是,隻有死了的聖人才是好聖人,他才不相信自己好死不死的就撞上一個活著的呢。

    完全無私的那種人,不是聖人,而是蠢材!多年的閱曆告訴他,小道士聖人言行的背後,肯定有私心在,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原因給找出來。

    “治下發生天災,本官自應上奏天子……”他緩緩開口,用和後世總理發表外交辭令差不多的語態說道:“最終如何,還要看朝中公議,天子聖裁……”說話的同時,他還在觀

    察劉同壽的神情,以隨時應變。

    見劉同壽不動聲色,他暗自鬆了口氣,看來對方對結果並不是很在意,又或已經明白結果如何,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總之,這位小爺還算講道理。

    “以鄉紳聯名的方式上奏,未免有脅迫之意,若是引起誤會,殊為不美,不若以本官的名義上奏,具言上虞諸事可好?”想來想去,崔平宇把最有把握的那個推測說出來了。

    做官要上進,做道士也是一樣的,邵真人那待遇,別說道士了,就連他這個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都是眼熱,要說小道士為啥一定要領銜上疏天子,恐怕也就是為了這個一步登天的機會吧?

    按照常理,這個猜測確實很不靠譜。一個民間的小道士,哪裏的這份心思和膽量,做出這種計劃來呢?可放在劉同壽身上,常理什麽的就不是問題了。天賦異稟也好,醍醐灌頂的法術也罷,反正這位小爺肯定有這個資格想,也有那個能力做!

    劉同壽的答複驗證了他的猜測,隻見小道士微一展顏,鄭重說道:“無量天尊,崔明府果然深明大義,不懼權奸,犯顏為民請命,貧道代紹興府萬千百姓謝過大人。”

    “不敢當,不敢當,這都是本官應該做的。”崔平宇這顆心總算是落迴了肚子裏,他突然話鋒一轉:“其實,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有關於劉道長的事情,很可能已在路上,很快就要到達京城了呢。”

    “哦?”劉同壽微微一愣,民間的渠道有這麽快?

    “劉道長真是貴人多忘事,您當日說了一條箴言給馮知縣聽,然後……”崔平宇心情放輕鬆了,也樂得多扯幾句閑話,“新任的浙江按察使李崧祥李大人,和布政司右參議熊榮熊大人,都是張閣老的門生,馮知縣既然去了布政司,這消息又豈有傳不到京城之理?”

    說著,他如釋重負的歎了口氣,心裏也是腹誹,自己這也算是遭了場無妄之災,早知道小道士就是為了這件事,自己又何必擔驚受怕這一場呢?

    “既然如此,那上奏朝廷之事就沒問題了。”劉同壽點點頭,也是話鋒一轉,“不過,另一件事,就應該屬於大人的該管了吧?擇日不如撞日,幹脆就在今天,一並拿出個章程來如何?”

    “您是說……”崔知府悚然而驚。

    劉同壽雙目如炬,看著崔平宇,一字一句的說道:“上虞典史項某及其爪牙,以公謀私,以職權殘害百姓,給朝廷臉上抹黑,罪在不赦!崔明府,這可是大大的不忠不義啊,您身為

    一府父母官,代天子牧民,豈能視而不見?”

    “……”崔平宇心中大叫不妙,高興的太早了,怎麽就把這茬給忘了呢?很明顯,這是明明白白的威脅恐嚇啊,不忠?自己若是不答應,這位小爺不出去嚷嚷才怪呢,偏偏自己又剛剛把布政司的事兒告訴人家了,這不是自作孽嗎?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可事到臨頭懊悔遲,他也隻能硬著頭皮和劉同壽商量了,“劉道長,這事兒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沒有。”劉同壽斬釘截鐵的迴答。

    “此事……”崔平宇搓著雙手,心中千念百轉,臉色也是變幻不定,最後在劉同壽目光的逼視下,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也罷,便依劉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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